《利休之死》第二十三章 戀愛 千與四郎

第二十三章 戀愛 千與四郎

女人點了點頭,恭敬地用雙手捧起茶碗。
一打開門,天空和海染上了橘色。
他站起身來,稍微打開門板。
與四郎以日語說「過來」,對女人招了招手。女人也彎下腰,爬了進去。
柔軟香甜的嘴唇,簡直不屬於這世上。
「我們並不打算逃,我們要死在這裏。如果你不出去的話,我就一刀殺死女人。」
茶碗翻倒。
一遞過去,她如此寫著:
與四郎將火把靠近茅草屋的屋頂,乾的茅草大概馬上就會燒起來。
女人沒有動作。她既不驚訝,也不悲歎。被與四郎問道想活或想死,彷彿在思考自己的生命意義。
小茅草屋是在鹽灘工作的人用來休息的。
——茶。
女人注視著火,與四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靜靜地注視著火許久。
「有沒有偷窺孔呢?」
女人點了點頭,於是與四郎先行邁開腳步。
女人將臉頰靠了過來。
與四郎將茶具排放在膝前,他給女人看裝了石見銀山的紅色袋子,女人以眼神表示同意。與四郎拿出袋中的藥包,以茶杓舀一丁點放進茶碗。放進茶棗的茶,注入鐵缽的熱水,攪動茶筅。最後緩緩地以「」字的筆順轉動茶筅,然後手停下來。
與四郎又低喃道。女人點了點頭,與四郎揹起行李。
「且慢!說出你的要求。」
「別過來!出去!」
武士們一陣騷動。
隨後,她對與四郎淺淺一笑。
兩人成功地繞路,沒有被發現,但是另一邊的路前面也有幾名武士。
火把的火光照亮門口時,與四郎以短刀護身,衝了出去。
——怎麼可能。
兩人貪圖彼此的吻。
槿花一日
首領又想入內,與四郎在他眼前闔上門。
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縱然籠罩在黑暗中,海和高麗依然在門的對面。
武士也不管火把掉在沙灘上,嚇得往後退。
不久,她一動也不動。
「koryoe tomanhajya。」
茶碗中的薄茶灑了出來。
即使武士們消失,兩人為了小心起見,仍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進入放漁網的小屋。
與四郎讓女人戴上佐吉留下的市女笠,試圖來到鎮上。
女人側坐,靜靜地閉著眼睛,好像正在仔細回想自己的命運急轉直下,陷入一片混亂。
「有、有人!他們在這裏!」
首領斥喝道。
過了許久之後才神智清醒。從木板縫隙照進來的陽光是黃昏的顏色。
距離頂多只有半里,但是抵達鹽灘時,天色已經全暗了。手臂因為緊張而緊繃。
與四郎只說了幾句,就關上了門。
與四郎花時間觀察外海,沒有看見佐吉說的船。
女人坐在他身旁,依偎在與四郎的肩上。她大概感到不安。
如果佐吉的船來,應該看得見。他之所以沒來,大概是在家裏受到父親的懷疑。父親知道,佐吉經常照顧與四郎。會懷疑他幫助與四郎逃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鹽灘隔著港口的海灣,位於兩人目前所在的松樹林北方,必須經過鎮上才能前往。
與四郎將短刀抵在女人的喉嚨上。
其中放著大型的拖曳網和籠子等漁具。如今剛搜查完,這間小屋暫時應該安全。
「快點辦完事!」
幾個男人跑了過來。
與四郎也累了,昨晚徹夜未眠,一坐下來,便昏昏欲睡。他不抵抗睡魔,閉上眼睛,就這樣睡著了。
欲死乎
眼淚、嗚咽、恐懼、憤怒、窩囊、憎恨、絕望,全都混在一塊兒,撼動著與四郎。
實在無法想茶碗送至嘴邊,嘴巴也無法湊近茶碗。呼吸變得紊亂,手劇烈地顫抖。
手觸碰與四郎的膝蓋。
與四郎聽見武士們的笑聲。
兩人步下石階搭船,解開了船繩。與四郎讓女人躺下,蓋上粗草蓆。
將竹筒的水注入鐵缽。水已經所剩不多。僅足夠泡茶。
「我的要求是,讓女人回高麗。」
身穿鎧甲的武士大吃一驚,仰倒在地。
喝下竹筒中的水,稍微恢復了力氣。
與四郎對竹竿使力,使船靠近沙灘,跳進海浪中。
與四郎撿起翻倒的茶碗,又泡了一杯下毒的茶。泡茶的過程中,手開始不停地顫抖。
「好戲怎麼能錯過。」
「別胡說!」
兩人沒有過橋,沿著溝渠步行一陣,發現一艘小船。
走到小茅草屋旁,真的是一間破舊的小屋。小茅草屋的結構只是在排放竹子的牆上,鋪上低矮的茅草屋頂。
鹽灘上零星散佈著好幾間小屋。
——好險。
門板冷不防地被打開了。
他如此心想,但是沒有自信自己能夠死得了。
我身為茶道中人,要貫徹正義,以茶道中人的身分死去——
女人向與四郎要筆。
她往這邊靠過來。
「去搜!」
「住手!你們已經逃不掉了。」
一闔上門,屋內一片漆黑。與四郎匍匐在地,摸黑入內。內側鋪著草蓆。
她注視茶碗內側許久之後就口,一口氣大口喝下。
「哪有甚麼好處。退後退後!如果不退後的話,我就放火燒小屋喔!」
與四郎是認真的。此等美女,豈可讓她當三好的妾。
火把照亮了茅草屋內。
「不,慢著,總之先去向首領報告。」
茶碗中的茶大量灑了出來。
「好,你真仁慈。在那之前不准打擾我們!」
接著,與四郎如此寫到:
滿臉鬍子的武士拔刀出鞘。
他拿起茶碗,打算一飲而盡。
難以歸國
鎮上有許多武士。等到天黑之後再出去。在那之前,希望武士們不會再來搜查這間小屋——
汝欲生乎
「熱血激昂啊。」
兩人情不自禁地將臉靠近彼此,唇瓣交疊。
響起了更大的笑聲。
與四郎丟下一句,進入茅草屋關上門。
武士放鬆嘴角。
女人也醒來,與四郎將竹筒遞給她。她不就口,技巧高超地喝水。
大概是要他伸手扶她。與四郎伸出手,協助女人下船。觸碰到女人的手,她的手柔軟得令人無法置信。
他以日語道歉。
他移開抵住小屋柱子的石頭,排成圓形;放下火把,添上屋頂的茅草,火燒得很旺。
頓時,女人的表情扭曲。
與四郎用力摟了女人的肩膀一下之後,站了起來。
「哦,原來你在這裏!女人去哪了?」
想停止也停止不了。
情況加劇,連手臂和全身都在顫抖,弄掉了茶碗。
與四郎情緒激動,越來越當真了。兩人死在這裏就好,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與四郎將火把豎立在泥地房間的沙地上。
與四郎點了點頭。他想緊擁女人,但是作罷,險些曝露醜態。
抬起頭來,直視與四郎。她似乎有話想說,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然後又靜止不動。
她用手抓喉嚨,倒在地上。
他站在門口,手搭在短刀上,全神警備。
是今天早上的白居易的詩。與四郎乾脆地低下頭。
不知彼此需索了多久。
——天黑之前無法行動。
「門開著。」
以竹竿撐溝渠的石牆,離開岸邊。
與四郎決定,要替女人和自己泡臨終的茶。
「休想。與其被抓走,我寧可殺了女人,再自我了斷。」
他將手抵在胸前之後,手指小門。
與四郎對女人說,遞出懷紙。女人看過之後,立刻搖了搖頭。
與四郎打了個寒顫。
與四郎撲在倒地的女人身上。
「死心吧!反正你們逃不掉了。把女人還來,省得我們多費氣力。」
拿到嘴前,手抖得更厲害了,顫抖的程度逐漸加強。
儘管如此,仍然不停顫抖。
「喂,他說他想和女人親熱。」
「我怎麼可能等到早上。基於同情,就等你一陣子。辦完事就出來!這樣可以吧?」
月光皎潔。海面無波。船沒有來。
「馬上破門而入吧。」
夕陽逐漸沉入淡路島另一頭,右手邊突出來的是明石。淡路島和明石之間有水路。如果從那裏一逕往西航行,就能抵達九州。若能到達九州,距離高麗應該就不遠了。
「吃飽太閒。做那種事,對你有甚麼好處?」
「我大不了跳進屋內,和女人一起被燒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熱水已經煮沸了。
與四郎慢慢地、輕輕地親吻她。
「我怎能輕易地交給你。你等到早上,我們就出去。」
他坐著,靜靜地從四方形的大門看著海。
迷迷糊糊地醒來幾次,聽見女人發出鼻息聲。外頭只有風吹過松樹的聲音。於是與四郎又睡著了。
與四郎將短刀移離女人,低頭說:
火把的火靠了過來。
與四郎靠在板壁上落坐。
與四郎抽出短刀。
與四郎感覺到女人在黑暗中的動靜。
翻白眼發出呻吟,滿地打滾,全身痙攣。
——太好了。
「仔細聽好!我是首領。武野大人託我捎口信。」
汝欲成蠻王奴婢乎
女人也回應與四郎。
他試圖將船拖上岸,女人搖了搖頭,伸出手來。
武士們正在搜查松樹林內放漁網的小屋,他們似乎正在地毯式地搜查。兩人靜靜地躲在草叢後面。
小屋內的茅草天花板很醒目,粗削的圓木樑柱,就在頭頂上。
武士們大概要去搜查千家的倉庫。勉強逃過了一劫。
「這樣可以吧?」
大屋頂是用來在沙灘上煮鹽分高的海水,製成鹽。
月光下的海和海濱看起來被切割成四方形,是一幅相當美麗的畫。
與四郎打算問她:妳想成為蠻族大王的奴婢嗎?
與四郎聽見一人跑走的腳步聲。
來到松樹林盡頭處一帶,看見了一群往這裏而來的武士。他們是城鎮雇用的武士。與四郎和女人馬上躲在粗大的松樹幹後面,一動也不動。武士們個個身穿筒形輕便鎧甲,穿戴得煞有介事。兩人順利地躲過了他們。
「對不起。」
與四郎卸下背上的行李,在佈滿風沙的泥地房間鋪上藍染的綿布;以手示意,女人坐了下來。
「把女人交出來!你不可能以為憑你一個人能夠打贏我們吧?」
與四郎仔細觀察上弦月的淡淡月光照映下的海濱,沒有船,也沒有人。
聽見細小的聲響。
大概是討厭強勁的海風,門口安裝著彎腰才能勉強進入的板門。
與四郎大聲喊叫,外頭一下子響起下流的叫聲。
往後退縮的武士站了起來。
與四郎在沙灘上寫上「待舟」兩個大字,指了指小茅草屋。
「這辦不到。」
「你進來看看!我殺了女人。」
「如果辦不到,我們就在這裏死在一起。」
兩人穿越微暗的松樹林,來到一座搭在溝渠上的橋。挑選最窄的一座橋,所以沒有人,但是與四郎強烈地覺得,位於對面的城鎮比平常更熱鬧。
女人一臉僵硬地點了點頭。
女人靜靜地依偎許久,與四郎聞到白檀的柔和香味。
虬髯武士橫眉豎目。
感覺外面有人的動靜。四、五人——。斷斷續續地聽見——去那裏找、不在這裏、會被首領罵……等聲音。他們是城鎮雇用的武士。
「你打算把自己關在那裏面到甚麼時候?反正你們逃不掉了,肚子也會餓吧。最好心懷感激地接受紹鷗大人的好意。」
聽見雜踏的腳步聲。十人嗎?或者,說不定有數十人。武士們包圍了茅草屋。與四郎手持短刀,全神戒備。
與四郎聽見門對面的首領叫聲。
與四郎啞口無言。
——佐吉還沒來嗎?
幸好城鎮西邊的溝渠和其他三邊的溝渠不同,沒有柵欄,警戒鬆散,直接前進就能前往鹽灘。如果可以的話,與四郎想直接前往明石,但是船小,而且沒有槳。搭這艘船只能到鹽灘。
「女人也在,我看到了,她在裏面。」
剛才的武士蹲在敞開的門前。
將茶碗放在女人面前,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綠色的泡沫。
女人文風不動,表情嚴肅,但看起來不像是在害怕。
與四郎握緊女人的手,她的手柔軟滑嫩。現在看不到,但是與四郎知道,她的手非常美,形狀姣好的指甲呈鮮艷的淡紅色。
一名武士走了進來。
「別靠過來!假如你們一腳踩進來的話,我就割花女人的臉。武野命令你們,不准傷害女人對吧?」
「是。」
「我想請妳看這個。」
與四郎讓女人坐在暗處,和她保持距離坐下。
「真是拿年輕人沒辦法。」
「喂!聽到了沒有?最好死心出來。」
——要躲過他們或許很困難。
——以這把短刀……
與四郎設法絞盡腦汁,思考文句,拿起筆在懷紙上寫下:
「……」
與四郎依舊架著短刀,撿起了火把。
女人靠在網上,閉目養神。她從半夜就一直被迫繃緊神經,鐵定累壞了。
因為看得見海,所以將門保持開啟。
「你聽好了。紹鷗大人說,要特別第一個邀請你到新的茶室。如果你現在帶女人過去,就不會遭受責罰。這次的事就當作品茗會的餘興節目原諒你。」
接著,戰戰兢兢地吸吮她的櫻唇。
武士退後,從大門出去。
她並不打算喝。
「放火燒小屋,只要抓到女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