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六章 流轉

第六章 流轉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強制之下進行的第二次赴日遠征,結果相當有名。在日本軍的果敢抵抗以及異常惡劣的氣候之下,元軍不得不撤退。主將范文虎將數萬名士兵棄置於日本獨自潛逃回國。日本軍將數萬名俘虜之中的蒙古人與高麗人全部殺掉,因為此時的高麗國相當積極地助元遠征日本。而舊南宋人則全部遭到釋放。日本的主政者對於大陸之情況掌握相當正確,他們明白漢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強制威逼之下被帶到此處的受害者。
「那是理所當然的。招募志願者只是個形式罷了。這種事情要是光看表面就輕易相信的話,也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緊追在文丞相之後,希望與他會合,然而卻總是慢了一步而無法相見。這就是所謂的緣薄吧!」
「忽必烈究竟是個領土欲望強大到什麼程度的人物啊!」
「你要殺我嗎?」
「多多少少……」
「可能的話,想不想到占城去看看?」
鄭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過眼神仍舊距離溫和相當的遠。
「……這個我恐怕無能為力。」
陳宜中為之戰慄。過去宋朝即便在水軍最強大之時期,也從未有過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國之念頭。忽必烈那種無止盡的宏大貪欲,著實令陳宜中極為驚訝。
在戰爭及逃亡之行的疲憊下,鄭虎臣輾轉來到了廣州,並且在那裡與一名舊識之女子重逢。雖說是舊識,其實不過是數日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麼正經的緣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賈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際帶在身邊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賈似道被殺之後,侍妾們各自帶著或多或少的盤纏向四方逃散。玉英由於腦海裡印著年輕刺客所說的「向南去吧」,所以朝著南方前進。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廣州之時,身上也只剩下幾枚銅錢而已。憑著對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藝的幾分自信,玉英委身於一間酒樓之中,並且在那個地方與客人鄭虎臣再次相見。
「這兩年左右的時間裡,我不知見過多少所謂的忠臣義士平白赴死,數都數不清了。什麼赤誠終究會得到回報,根本就是虛言嘛!」
「這也是你我得以見面之理由。」
陳宜中微微地吃了一驚。
「當然,要是本人心滿意足的話,那樣又何妨呢?我自己就從未想過要得到任何的獎賞。只是,實在太累了。」
「唉,說的也是。」
陳宜中在記憶中搜尋著。他大吃一驚地倒退了半步。這不就是因為殺害賈似道而被通緝的男子嗎?隨從們驚惶想做些什麼,但是卻為陳宜中所制止。
「這個嘛,元朝宮廷之事,我們這種人就不清楚了。」
簡單地處理好埋葬事宜之後,鄭虎臣說起了自己的經歷。他以有點輕蔑的語氣訴說著自己如何在殺害賈似道之後,一度加入文天祥的義勇軍,然後又獵殺了張全之過程。在婺州通往溫州的山區當中,曾經受到張全追緝的陳宜中只能嘆息而已。
忽必烈汗遠征日本之行動已經遭遇過一次的失敗。完全將宋滅亡之後,接下來就輪到日本,這似乎已成為既定之事實了。
他轉向默默無言的陳宜中,繼續說道。
「沒錯,我就是殺害賈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將你殺了的話,那麼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殺過兩位丞相的男人,這麼一來肯定會在歷史上留名呢。當然了,不是美名而是醜名。」
房子內部相當的潮濕悶熱。雖然窗戶都開著,但是卻無半點風吹進來。在踏入室內的同時,陳宜中的額頭和脖子就立刻噴出了汗水。鄭虎臣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把令人不悅的嗡嗡聲以及某種不知名的蟲子一起趕走。簡陋的床上躺著一名年輕的女子。鄭虎臣對著那女子說了些話,一臉催促的表情看著陳宜中。陳宜中站在床邊凝視著女子的臉,接著便皺起眉頭為她診脈,並且翻開了閉上之眼瞼查看。
「不想見的總是會見得到。」
「接下來就沒什麼稀奇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從廣州逃了出來。那個時候,玉英就不時會吐出黑色的血了。本來也曾想過到日本國去,但是那方面的船隻元軍查問得非常嚴密,實在是沒辦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這二、三年之間,再度遠征日本。」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嗎?」
一臉的驚訝與不解,鄭虎臣直盯著陳宜中。
說出了這句既帶諷刺又充滿真情的話,鄭虎臣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命隨從拿起藥箱之後,陳宜中起身離去。鄭虎臣動也不動地靜靜坐著。走在強烈的近乎粗暴的陽光之下,陳宜中探索著自己邀約鄭虎臣同行之心情。他向鄭虎臣所說的話並非虛言。只不過,那並非完整之理由。陳宜中深知自己並無自殺之勇氣。他沒有辦法以一死來免於屈辱。一旦淪落到那樣的狀況之下,那個男人肯定會樂意幫自己解決問題的。雖然心中如此盤算,但陳宜中也明白,自己的算計其實經常落空。
「到異國去吧。我身邊也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護衛呢。如果你有意思的話,就在明日之內到船上來。」
「你這人倒也誠實。不過你可別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唉,什麼打算呀?我覺得這片土地之上似乎已經沒有我應該做的事情了……」
藥王就是「醫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醫孫思邈。鄭虎臣推開陳宜中瘦弱的身體。一手搭在女子的額頭之上,凝視著她的臉龐。他所見到的情景和陳宜中所見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種從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陳宜中默默地守候著鄭虎臣,他那硬綁綁、緊繃的情緒似乎無聲無息地從他寬廣的背上剝落了下來。
陳宜中的聲音發抖著。在恐懼的同時,他的心中竟出現了一股奇妙體認。或許被殺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為宋朝丞相卻如此無能又無為,因此心裡早有自覺地對自己感到嫌惡。
「在下姓鄭,名虎臣。」
嘆息之後,陳宜中向鄭虎臣問道。
鄭虎臣的聲音相當低沉。陳宜中按捺住恐懼地繼續說明。
這名男子看起來約有三十五歲左右。個子很高體格健壯,相貌相當精悍,臉頰及手背上遊走著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銳利得令陳宜中之內心不覺地感到畏縮。絕對不是商人或是漁夫,陳宜中忍不住地猜測起這名男子之來路。此時男子忽然一拜,並以漢語明快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這大概是從上陸船員的對話中聽來的吧。陳宜中在困惑之中回答:
仍然掛著笑容的鄭虎臣搖了搖頭。那笑容的性質起了微妙之變化。是苦笑呢,還是憐憫呢?鄭虎臣收起了笑容開口問道:
「鄭虎臣?」
「足夠了。如果您能夠幫忙為病人診治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問意下如何?」
「……就是因為大宋三百餘年,從來不曾與日本國發生過戰事,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結果吧!」
不願意參加的結果為何,相信任何人應該都猜測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脅迫之下不得已只好上了軍船,橫越萬里波濤被送到異國戰場之上的士兵們,陳宜中不禁黯然。他們這一生還能夠再活著踏上故鄉的土地嗎?
「真是可笑。這樣的遠征怎麼會有人自願參加呢!」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論,其他的朝臣和士兵們之想法又是如何?在這麼密集的征戰之下,難道不會感到疲憊而希望和平嗎?」
「據聞相公精通醫術,是否真的嗎?」
「即使是藥王在此也回天乏術呀。很抱歉,她已經死了。」
鄭虎臣之遣詞用語雖然極其禮貌,卻不容拒絕。陳宜中點頭首肯,但表示必須先回船上拿取藥箱。把藥箱交給身邊的隨從提著之後,陳宜中走下船,朝著港口最熱鬧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邊盯著鄭虎臣寬廣的背影,一邊轉過了幾個轉角,終於來到一間由褪色紅磚所砌成之房子。
「去年我曾經一度回到杭州去。……那裡現在已經不叫做臨安府了。那個時候我在杭州所聽到的傳聞是這樣的。聽說元曾經在降元的宋朝將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遠征日本的志願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