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六章 流轉

第六章 流轉

被哥哥一喝之下的張弘正,立刻滿臉通紅沉默不語。
隨著新天子即位,陸秀夫敘任左丞相之職。儘管左丞相早有一位陳宜中在,但是陸秀夫卻仍然被重新任命。這同時也顯示出朝廷之正式見解,那就是「陳宜中不會再回來了」。
「您若有什麼希望的話,請別客氣盡量吩咐。」
「只有一人逃出實在詭異。說不定他已經成為元軍之密探了呢。應該把他給斬了。」
就這樣,杜滸在崖山之行宮獲得了一席之地。
文天祥和張弘範之間的互相謙讓,張弘正以不滿之表情在一旁觀望。在他的眼中,哥哥的鄭重態度簡直到了低聲下氣之地步。光是取下手銬這一點,對於敗將而言就已經太過寬容了,就算是禮遇也無須過分到以賓客之禮奉請至上座呀。
忍無可忍的張弘正跳出來大聲說道:
祥興元年六月。宋之行宮移轉至崖山。孤立在外持續奮戰的文天祥,好不容易得知端宗皇帝死亡以及帝昺即位之消息。文天祥心中明白,事到如今再也無法繼續地孤軍戰鬥下去了。於是便令使者將上奏公文呈送崖山。雖然清楚表明合流之意,然而朝廷卻只送來一封「文天祥封信國公」之公函,並未同意他前往崖山行宮參拜。
「實在抱歉,這點我無法允諾。」
「這豈是講究形式上仁禮之場合?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一口氣將亡宋之餘燼掃滅,讓天下到回復到太平才對。」
到目前為止,文天祥所見過的元將之中,尚未有態度如此鄭重之人物出現過。
「沒效。為什麼?」
闡述著這番具體意見的人就是西夏王族後裔之李恆。
「這是天命。無法自殺。那麼就死在這些驕傲自大的元人手裡吧!」
「說到希望我倒有一個,就是死。你應該做得到吧!」
不久之後張弘範來到現場。在得知劉子俊被慘殺之經過後,他狠狠地斥責了部將一番,不過此刻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迅速命令部下將文天祥之手銬取下。
實情多半是如此才對。此時,張世傑亦受封越國公。
端宗皇帝終於駕崩。時間是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的四月十日。即位至今尚未滿二年,年齡才十一歲。
雖然也有這樣的意見,但是反對之論調卻佔了大多數。
此時張弘範之子張珪亦從軍在營,字公端,年齡為十五歲。由於曾經在狩獵之時於其父面前刺殺猛虎,因此年紀輕輕地就威名響震。張珪亦無法認同父親之態度。然而隨著事態之進展,他卻不由得地受到文天祥那股毅然態度所吸引。氣勢高傲之勝者與搖尾乞憐之敗者,這樣的畫面他不知見過多少回了。然而掛著戰敗之手銬卻仍然昂首闊步勇敢向前,氣勢甚至壓倒勝者之人物,至今他才第一次見到。
「放肆!禮遇這位大人是皇帝陛下特別吩咐的。你身為臣下,竟敢違背敕命嗎?」
文天祥極為錯愕。瀕臨死亡之痛苦始終沒有出現。
因為端宗之死,宋軍士氣一時之間極為低落。人們會有「已經不行了」之念頭也是在所難免。然而成為左丞相之陸秀夫卻仍舊儼然地維繫著綱紀。所有的官廷行事全都比照在臨安府之當時,依同樣之方式進行。由於形式之崩壞而導致追隨朝廷者之節度或士氣喪失,這樣的事情是陸秀夫絕對不容許發生的。
「我不過是個敗軍將領罷了,這般禮遇我承受不起。」
此時身在行宮的陸秀夫與張世傑究竟在想些什麼?從偏袒文天祥之立場看來,陸秀夫和張世傑大概是妒忌文天祥之功績與聲望,害怕他回來爭奪地位吧。但是就文天祥而言,他根本沒有理由去誇耀那些招人妒忌之壓倒性功勳。或許是這樣吧。
張珪緊張地一拜。
被擄獲的文天祥當然沒有拒絕之自由,不過張弘範仍是一貫地鄭重。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兒子面前低聲說道:
得知端宗皇帝之死訊,元軍方面非常高興,並且更進一步地強化了軍事性攻擊。
進入五月,年號重新改元為祥興元年。據《宋史》記載,帝昺即位之時在距離行宮相當近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尾黃龍。這或許是來自於陽光、波濤和風之微妙作用所產生出來的自然現象吧,不過人們都對此「吉兆」感到十分喜悅。人們極欲看到吉兆。說起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理因素,所以才會致使黃龍的出現。
雖然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但張弘範予以漠視。
在元朝的正式看法之中,由於並不認同帝昺之即位,因此只稱之為衛王。李恆之意見為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所認同,元軍之作戰方針於是確定。
文天祥是士大夫。從前鎮守揚州的李庭芝,以及參知政事陳文龍都是。由於士大夫信奉儒教訓示,傷害身體之事是嚴格被禁止的。因此士大夫從未以刀劍自殺,而是採取服毒、上吊、投水、絕食餓死等等手段。陳文龍選擇餓死,李庭芝之所以投水失敗,原因都在於他們不想以武人之身份,而想以士大夫之身份就義。所以說,張珪只要注意這點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
「既然他本人也這麼希望,為何不乾脆殺了他?這個人的部下,每個都態度乾脆地只求一死!」
「閣下就是文丞相吧!」
這個時候,單獨行動的杜滸也在元軍的追擊之下,好不容易才逃回崖山。身邊只有不到幾名的士兵而已,滿身的傷口污垢,精疲力竭,連站立步行都極為勉強,狀況實在非常淒慘。
兩名強壯的元兵分別按住了文天祥之雙臂,第三名之元兵則拿來一副牢固之手銬。聽著手銬被上鎖的聲音,文天祥同時也下了決心。
就在這樣的決定之下,衛王即位成為皇帝,他是大宋第十八代的天子。歷史僅以帝昺來加以稱呼,他死後並未獲贈謚號或是廟號。
「不,相公乃是南朝丞相。就地位而言,相公尚在吾等之上。自稱敗軍將領等等實在太過謙卑了。」
「最重要就是討伐文天祥。他和朝廷之間關係不佳,被孤立在外。雖然兵力不強,不過以他不屈不撓之個性,只要仍是自由之身,就一定會持續地奮鬥到底。最好先將陸地上的餘燼一掃而空,然後再從海陸兩面攻打衛王。」
在潮州附近山中一處名為五坡嶺之地方,文天祥受到張弘正所指揮之元朝大軍包圍。張弘正為張弘範之弟,因勇猛無比所以擔任其兄軍中之先鋒一職。旗下兵將亦全屬精銳。飢餓又疲憊地徘徊在疫病發生地帶之文天祥軍,完全沒有對抗之能力。幾乎就在一瞬之間,死的死、散的散。在流血與哀嚎聲中,文天祥之一名部下劉子俊大叫道:
將悲哀暫置一旁,重臣們不得不思考擁立繼位天子之事。候補者有一位。也就是度宗之子、端宗之異母弟弟衛王趙昺,年齡八歲。比哥哥健康,在宮女和宦官之間的評價也非常良好。因此眾人達成協議,即刻擁立衛王為天子。
「我乃大元蔡國公,張柔之子張弘範,字仲疇。在戰場之上的種種無禮,還請丞相務必見諒。」
他向元兵告知自己之官位姓名,並以冷靜的態度被帶走。
原本就討厭杜滸的蘇劉義如此主張,不過張世傑和陸秀夫卻一致地搖頭否決。
宋祥興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母親楊太后悲慟極甚。寵愛她的度宗皇帝在四年前死去,現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為了拯救衰弱的兒子,楊太后廢寢忘食地加以看護,而且還不時地焚香跪拜懇求天地。然而種種的努力卻絲毫沒有得到回報。
「我乃大宋之右丞相.文天祥。要抓就抓我吧。請放過無罪的士兵們。」
在弟弟張弘正將座椅擺設好之後,張弘範便領著文天祥前往上座。對方以禮相待,自己便不得不以禮回應。文天祥鄭重地回了禮,辭去上座。
從張世傑和陸秀夫的態度看來,倘若文天祥大難不死逃了回來,他們想必也會默默接受吧。
「既然當初認為此處無容身之地而出走,如今再次歸來豈不同樣困擾?再說,他不是一直處在疫病流行之地區嗎?若是將那疫病帶回朝廷的話……」
最悲慘的是劉子俊。在弄清楚他並非文天祥之後,憤怒的元兵在巨大的鍋中注滿了油,在下面起火把油燒至沸騰,然後將劉子俊丟入鍋中。可憐的劉子俊就這麼活生生地被烹殺至死,飛濺出來的熱油還燙傷了數名元兵。
「杜司農(司農卿.杜滸)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好不容易才生還回來,我們應該接受他才對。」
難道是陳宜中欺騙了他,所給的並不是毒藥?還是因為事情過了兩年半,毒性成份已經消退?還是有什麼人不希望文天祥死去,所以偷偷地將毒藥換走了?種種的可能性在文天祥的腦海裡浮現掠過,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卻只有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
「何謂真正的士大夫,你可要仔細地看清楚了。從潮州出發為止,照顧丞相的事務就交給你了。一定要以賓客之禮相待。只有自殺這一點要特別留意。」
劉子俊立刻就被抓住了,但緊接著又出現「這個人是假冒的,真的文天祥在那裡」之叫喊,文天祥隨即也受到重重包圍。文天祥從懷中取出腦子,一口氣吞了下去。但是——
這一陣子,文天祥一路辛苦地四處轉戰,一邊整理著身邊事務。在母親與長男相繼病死,自己也因過度勞累和營養失調而導致左眼即將失明之際,他修書給弟弟文璧並送上白銀千兩。文璧原本在廣州附近的惠州擔任知事,在元軍迫近之時他毫無抵抗地開城投降。雖然是個生存態度與哥哥完全不同之人物,但是至少目前境遇安定,因此文天祥才委託弟弟辦理母親與長男之喪事。
楊太后並無異議。因為她對衛王疼如自己親生兒子般。楊太后之兄楊亮節也不反對。
倘若衛王母親那邊尚有極欲擴張勢力之族人的話,或許會與楊亮節發生深刻的權力鬥爭吧。然而衛王與親人之緣分淡薄,目前只剩下祖父俞如珪一人而已。這個俞如珪原本是個身份低微之武人,自從逃離杭州臨安府以來,雖然一直都在朝為官,但是卻從未要求過權力。其他的朝臣們對他也毫無芥蒂。
「吾等此後將進入潮州城,有請文丞相一同前往。」
「宋方現在正處於失去幼主的喪期之中,在這樣的時機之下發動攻勢,於仁於禮都不合吧。應該暫且按兵不動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