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第八章 落日餘暉

第八章 落日餘暉

「走,到占城去吧。我可以保障大家的安全,這一點事情我應該還做得到才對。大家一起到占城去好嗎?」
蘇劉義知道自己並不如張世傑那樣偉大。但是若連自己都放棄的話,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人可以繼承張世傑之遺願了。只要自己還活著的一天,不論是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好,總之有人持續反抗忽必烈汗和元軍就行了。
「真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的辯論口才呢。我想通了。論逃亡的話,我一定能做得到。」
「張樞密呢?」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了。過去我曾經以為,我應該能多做些什麼的。然而結局卻什麼都做不到。」
其實占城國內願意降服於元的,只有國王因陀羅跋摩四世以及極少數王族人士而已。大部分的文官、武將以及民眾都不屑於服從元朝。得知這個情況的陳宜中,於是委託鄭虎臣將占城國內的反元運動組織化,並且以反元聲浪為後盾,連日向國王一再提出請求。
「究竟該冒著遭擒被殺之風險,還是心有不甘地向忽必烈汗稱臣效忠?該怎麼選擇?不論怎麼選都是忽必烈汗之勝利。活著的人不能反抗於他,若要堅守志節的話唯有一死。」
一口氣地說完之後,陳宜中之語調變得熱切。他真想站在忽必烈汗的前面,抓起這個垂老侵略者之衣襟,對他大喊「你的寬大全是假的」。那不知有多痛快呢。只不過陳宜中心知肚明,就算真的擁有了這萬中無一之機會,自己恐怕根本沒有勇氣將那句話說出口。
然而光哭泣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對於占城國來說,在崖山亡宋,大船隊也已潰敗無存的情況之下,唯一的道路只有與元重修舊好一途而已。別無選擇。他們只能迎接元朝使者,並約定入朝納貢。張世傑航行至占城附近之時,正好就在那段時期。
「已經太遲了。我遲了十日、不、五日。直到最後我還是幫不上忙。」
鄭虎臣雖然語出諷刺,但仍然陪著陳宜中回到了崖山。從當地居民身上打聽到秘密消息之後,又轉回赤灣。當時暴風雨已經過去,航行相當順利,因此他們比蘇劉義三人早了半日左右到達。
蘇劉義、張達、方興三位將領以及士兵千餘名、單船十八艘。這就是宋軍最後之船隊。儘管受傷、力竭、就連君主和總指揮官都已失去而成為流亡之身,但他們仍不願向元軍投降。
「簡直就像是臨安府一樣。」
「所以說,絕對不能被抓到。一逃再逃,不論到天涯海角都要逃。對相公而言,逃亡就是戰鬥。不被擒獲就是勝利。」
「據說忽必烈汗是個寬大的君主,那是對於投降者以及臣服於他之人而言。對於不投降者以及不願意臣服於他的人而言,他就一點也不寬大了。不順從自己意見者,即使遠在大海之彼方他也絕不容許,甚至派遣大軍前往鎮壓……這種態度能夠稱為寬大嗎?」
接下來他們一同匆忙上陸,進入寺中,對著連碑文都沒有刻上的小小墳塚叩拜。毫無感傷的閒暇,將白銀千兩交給寺中僧侶,委託繼續供養之後,就立刻回到船上出海。一行人行事匆忙的理由是因為居民前來通風報信,說附近有五千騎元軍正在進行哨戒。
不久之後,宋之最後船隊終於起程航向占城。
聽完這些話,蘇劉義不禁嘆息。他無法再責備陳宜中。
「事到如今你還來做什麼?這段時間你究竟在占城做些什麼?現在你知道皇上駕崩,陸丞相也已經殉節,要做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再也接觸不到之光景。如果想再次回到這個城市,就必須接受忽必烈汗之統治,成為元之臣民。
儘管知道蘇劉義對自己不具好感,但是陳宜中仍舊表現得非常熱絡。他急切地向他們詢問。
陳宜中甩開了那名男子之手,但是卻站不穩而跪倒在地。他手撐著甲板,眼淚從雙眼之中奪眶而出。
「你該不是到了現在才打算以死殉節吧。算了,既然你都開口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二十二艘的船隊從赤灣出發。陳宜中和鄭虎臣打算回到占城,蘇劉義等三將則尚未決定方向。陳宜中和鄭虎臣坐上了蘇劉義等人之船,再次地說起這一年中所發生的事情。蘇劉義為了向船隊下指示而暫時離開。待船艙內只剩下陳宜中二人之時,鄭虎臣開口:
鄭虎臣的話一點都不客氣,陳宜中因詞窮而答不出來。以死殉節之機會,到目前為止不知有過多少回,然而陳宜中依然還活著。
「榮譽是屬於死者的。」
笑容消失,陳宜中陰鬱了起來。
在嚎啕大哭的男人當中,陳宜中邊哭邊說道:
蜃氣樓,或者稱之為海市蜃樓。古人相信,海中存在著一種名為蜃之巨大生物,當牠吐出氣息之時,空中就會出現樓閣,這個時候大概正好符合了那樣的氣候條件吧。在淡淡的七彩顏色之下閃耀著的海上城市,有好幾座高樓連綿,浪潮之聲不禁令人聯想到數萬民眾之嘈雜人聲。
「張樞密也好,陸丞相也好,他們都是為了氣節,毫不猶豫從容就死之人啊!」
蘇劉義之回答化成了憤恨之怒吼,悲憤之情急遽湧上,令他情緒爆發。
倘是過去那個剛剛誅殺賈似道的鄭虎臣,想必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才對。然而亡宋以來的這三年多的歲月,似乎對他產生了微妙之影響。自從和陳宜中共赴占城以來,一直束縛著他的不知名牽絆,似乎已經切斷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什麼吧。陳宜中再度開口,將心中的話一傾而出。
「這個那個全都死了。唯一活著的人就只剩下陳丞相你一個人而已!」
陳宜中在心中發著牢騷。他沒有要求榮譽的資格,他唯一被允許之事,就是從今而後繼續活著,將死者之榮譽流傳下去。
「事情不能就這樣子結束。」
臨安府!這個名稱在心中迴響,令船上每個人從喉嚨深處湧出一團熾熱。與強大侵略者持續抗戰,即使失去君主及總指揮官仍不願屈服的這些男人,出其不意地哭了起來。不論生還是死。以後再也回不了臨安府了。那個地方再也不是實際存在地上之場所,而是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伸手亦無法觸及。
「原諒我,原諒我。」
「宋之行宮設於占城之事,我同意了。不過如果因此引發元之憤怒攻擊,宋軍一定要全面地協助我國才行。」
「並非世上所有的土地皆已被元軍佔領。還有安南,以及日本。在元軍眼中,我們的存在或許就像蚊子一樣渺小,但是一隻蚊子也能夠令大象沉睡。」
「我也有我的氣節呀!」
「這樣啊!」
彷彿衝入雲霄中之高樓。呈現出優美曲線之石橋;運河上嘈雜擾嚷的外國船隻;基督教寺院之鐘聲;吹拂著柳樹的春末晚風:拍打著石板街道的夏雨;拖車子驢子群之喧嘩;指甲染成了淡紅色的伊斯蘭教女人;從路邊攤飄出來的烤肉香;以高價強行推銷假貨的「白日賊」;正月十五的夜晚,點亮了城內各處的幾萬盞的燈籠之光芒,到了深夜依然熱鬧滾滾的酒樓門口,佇立著比女子更嬌艷的男娼;城內三千多座的浴場,從西湖所引入之水可以洗冷水浴,也可以泡熱水澡。西湖之中漂浮著幾百艘裝飾精美的畫舫,妓女之歌聲挑逗著在湖岸散步的人們……。
杭州這個城市至今依然存在。只是「臨安府」之名稱已被廢掉,而朝廷也不存在了。它再也不是宋之首都,而是元的一個地方都市罷了。雖然聽說那個地方仍舊繁華,也一樣的人聲鼎沸,但早已不是昔日的臨安府了。
「對了,文宋瑞之現況如何呢?」
不久之後,三將登上了掛著占城旗幟的船。陳宜中並不認識張達與方興二人,但卻曾經見過蘇劉義。
鄭虎伸手將濺到臉上之口沫擦掉。
「死了!」
「楊太后可好?」
陳宜中不禁笑了出來。即使失去了一切,只要人還活著,就隨時都能夠笑。
「正如你所言。」
他們一路閃躲元軍警戒來到赤灣之時已經是四月二十四日。此時張世傑之死訊已由周文英傳達至元軍方面,因此警戒早已放鬆了許多。進入赤灣的蘇劉義等三將,發現到四艘船停泊於港灣之時相當緊張。本以為是元之軍船,但是從帆柱上遠望之士兵卻報告「看見占城國之旗幟」。但是從船型看來,怎麼都是宋之外洋船,一邊進行著萬一之時的交戰準備,一邊慢慢靠近,終於看到船上之人影。仔細一瞧,對方似乎身著宋朝之高官朝服。
不過撇開鬥志不談,他們缺乏一個安身之地卻是個嚴苛的事實。之所以暫且往赤灣出發是因為,反元人士之間秘密流傳著帝昺和陸秀夫之遺體被埋葬在那裡之謠言。到那裡拜祭過帝昺,報告張世傑死亡之消息後,再決定將來的事情吧。
鄭虎臣也哭了。雖然他應該會覺得熱誠得不到回報實在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卻也忍不住眼淚。苦苦對抗著極盡強大之元軍的有名無名的人們,終究還是得不到回報。
好不容易從國王口中得到這樣的回答之時,已經是過完年後的一月下旬。狂喜的陳宜中決定將二艘船留在占城,搭乘其餘之四船回到崖山。他老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行宮已遷往崖山。出發日期定於二月十日。然而就在出發的前一刻,從中國本土回到占城之商船都傳來了崖山之悲劇。
占城國怎麼會與宋朝高官之名扯上關係,三將茫然了。直到剛才為止,陳宜中這個人的事情就早被忘得一乾二淨,就跟個死人沒兩樣。
「陳丞相!?」
有了這樣想法之後,即便是個性衝動武斷的蘇劉義,也無法再責備陳宜中了。
陳宜中面如死灰,驚訝地差點站不住,幸好身旁健壯的男子將他扶住。那人是鄭虎臣,不過蘇劉義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不過為了志節以死相殉似乎與相公不太相稱呢!」
「太遲了。」
不知哪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話,刺痛了船上所有人之心胸,大家忍不住「唉……」地發出嘆息。
「或許上天就是要留你一個人獨活吧。那你又何妨繼續活下去呢?奮戰至死是一種抵抗,不願投降而四處潛逃不被擒獲也是一種抵抗。」
「啊,蘇將軍,見到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
倘若張世傑仍然活著繼續逃亡,元軍想必會拚命地追擊到底吧。現實就是如此。陳宜中的逃亡,對於元軍而言,肯定是不痛不癢一點感覺都沒有。
「死了!」
陳宜中哭泣著。
張弘範率領大軍包圍住崖山的宋軍是在今年的一月十三日。如果陳宜中在那之前從占城趕來崖山,宋軍就可以將二千艘軍船移師占城,並且在該地設立行宮,與占城軍共同抵抗元軍了。或者,若是張世傑率領著剩餘船隊接近占城海岸之時是在四月初,並且在那之前與陳宜中在海上相遇,或許可以稍微改變航線,悄悄地進入占城國也說不定。若是這樣的話,歷史說不定就會改寫了。然而對陳宜中而言,老天終究沒有給他這麼一個機會。
陳宜中並非貪圖安穩而留在占城。
經過許久,陳宜中忽然想起了文天祥之事。他根本無從得知自己交給對方的毒藥無效,以致文天祥遭到元軍擒獲一事。此時忽然傳來了蘇劉義之大喊。走出船艙一看,蘇劉義和士兵們全指伸指著前方。轉動視線,陳宜中和鄭虎臣看見了。遠遠的海面上熱浪搖曳,在那當中,浮現出一座不可能存在之城市。
陳宜中想到了所有已死之人。陸秀夫、張世傑、李庭芝、秀王.趙與檡、陳文龍、姜才、趙時賞,以及其他有名無名的人們。說起來,他們都是為了本身之志節而死的。
以陳宜中的立場而言,他並無制止占城國與元修好之手段,也已經失去了這麼做的理由。留在占城教授名門子弟儒學及醫術大約四、五十日左右,終於忍耐不住,他決定回到崖山謁靈,祭拜帝昺、楊太后以及陸秀夫等人,並找來鄭虎臣商量。
「這個人老是晚了一步,而且總是悄然地立在那裡。和其他人比起來,其實他才是最可悲的吧!」
蘇劉義昂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