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六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范珍恰是健談的人，談掌故、說見聞比念書有趣，詹士元雖然談得不多，但說出來的都頗精闢，比如「命運低，得三西」，是說山西、江西、陝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陝西土地貧瘠，民風剽悍，抗稅之事時有發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謀食的人多，兩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輿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們的稅——
紹興官紳富戶的宅第大門外還有牆門，或六扇，或四扇，用細花篾簟，釘上鎏錫釘，十分華美，而尋常民戶只在大門前圍一道竹籬，開兩扇柴門，武陵就倚在柴門邊等，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看到范、詹兩位先生來，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時末了吧，難道範、詹二人今天有事不來了？
張原走到書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麼來了？」
范珍答道：「《春秋經傳集解》，已讀完第十卷。」
讀書而能提問，那就表示書讀懂了，會思考了，而更讓范珍、詹士元驚異的是：少年張原提問時引用經傳原文，隨口朗朗而誦，竟很少有錯漏的字句！
除了請教經義，張原還向范、詹二人詢問一些時事、政令、風俗、生計——
武陵沖張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說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爺矇著眼睛下棋都能贏你，哼。」
張原心道：「范、詹二人僅僅是童生，學問就不低，至少四書五經是通讀了的，這樣看來大明朝的秀才還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相當於後世的名牌大學生吧。」
范珍、詹士元二人趕緊走到橋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腳步聲從過廳一路而來，張萼叫道：「介子，介子——」
……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爺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不對，是過耳不忘。」
可張燕客張三公子就是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只求暢一時之快，銀錢在所不惜。
「少爺在書房等著聽書。」
免亭怯生生的聲音：「三公子，我家少爺在書房。」
「那就是沒好。」張萼回頭看了那俊俏書僮一眼，使了個眼色，對武陵道：「我自進去讀書給你家少爺聽，你不用跟著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腳的。」說罷，帶著那書僮進去了。
張萼手搖摺扇，問道：「兩位給張介子讀書，讀得可好？」
武陵應道：「是。」
張萼過來碰了碰張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來給你念書聽，我念得比詹、范他們好。」
張萼點點頭，卻道：「明日上午你們兩位不要去給他讀書，我去，嘿嘿。」
聽詹士元說到三西，張原不禁想道：「陝西的李自成、張獻忠這時也差不多出生了吧，這兩大煞星似乎還是同齡人。」
張萼笑了起來：「可憐見的，眼睛壞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裡，沒人給他念書就只有發愣。」
清客上接官僚士紳，下接販夫走卒，見聞多、閱歷廣，與他們交談，可以了解很多書本上無法了解的事，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原來的那個張原年齡小，比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現在的他雖然對晚明的歷史大事件比較了解，什麼「薩爾滸之戰」、「晚明宮廷三大案」、「閹黨與東林之爭」……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歷史的長河是由小事情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處的世界，又如何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左右逢源，乃至脫穎
這日傍晚，范、詹二人為張原讀完一卷書出來，繞到後面準備經由三拱石橋回西張，卻見張萼指揮工匠在拱橋下搭建一個竹亭，說是這裏涼快，在亭子里讀書、下棋愜意——
「小武——」張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老范——老詹——」張萼喚道。
母親和伊亭去田莊了，武陵在門前等詹、范兩位先生，這內院只有他和兔亭兩個人，那小丫頭走路極輕，像貓似的，以張原現在的耳力都幾乎聽不到她的動靜，但只要叫一聲「兔亭，」那小丫頭很快就會從門邊探出腦袋來問：「少爺有什麼吩咐？」
張原早起練了兩遍簡化版的太極拳，雖然拿定了主意要當書生，但健身還是要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不得，現在是養眼的時候，練太極拳正合適。
張原不再多問，進到書房坐下，武陵遞上兩杯香茶後退出去，擔心張萼捉弄他們少爺，在廊下聽了一會兒，聽到張萼開始念書了，這才放心。
……
武陵小聲爭辯道：「我家少爺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心情愉快，聽了將近兩個月的書，今天上午是最暢快的，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將書房洒掃除塵，整理得窗明几淨，服侍少爺用過早餐后，他自己匆匆喝了兩碗米粥和一塊糖糕，便去門前等候范、詹兩位先生。
「介子呢？」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覷，只要來一場暴雨，這石橋三拱就都要過水，竹亭就會被水沖走，這簡直就是往水裡丟銀子啊！
……
「哦，張介子何時有這麼聰明了！」張萼翻了個白眼，意似不信，問：「所讀何書？」
六月二十二，節氣已過大暑，三伏進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張母呂氏天一亮就帶著大丫頭伊亭還有張大春、張彩父子去城外田莊監督佃戶繳納麥租，宅中除了張原、武陵、兔亭外，還有張彩之母和廚下的兩個老年僕婦，總共就只有這麼幾個人，與西張的婢僕成群是沒法比的，但在東張八戶中又算得上富足了，東張有些人家連婢僕都沒有一個，洗衣做飯全要主婦自己動手
既然知道張原聽書極為認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馬虎，打起精神，輪流念書，用了一個半時辰，將《春秋經傳集解》第一卷念完，張原要留兩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堅決辭了，說下午未時末再來為介子少爺讀書，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張萼道：「一個書僮，你以前沒見過的。」
此後數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兩次來到張原府上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一天讀兩卷，有時讀完一卷，時候尚早，張原便向范、詹二人請教一些經義疑難——
「好了嗎，還戴不戴眼罩？」
張原料想張萼不會老老實實給他念書，卻也不懼張萼搗鬼，道：「那好，有勞三兄了。」聽張萼身後還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問：「三兄還帶了誰來？」
對那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的書僮，武陵發自內心地鄙視：「肯定是個撅臀邀寵的孌童，哎喲，不妙——諸天菩薩、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爺不要被三公子帶壞了，千萬保佑啊。」
「還戴著呢。」
武陵剛想進去向少爺說一聲，卻見三公子張萼頭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羅衫，手搖摺扇，搖搖擺擺地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俊俏書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