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一百章 景徽心事
商澹然忍俊不禁，瞟了張原一眼，又低頭看著小侄女道：「你想到什麼心事了，告訴姑姑？」
張原獨自一人在竹亭里搖著頭笑，多少人幼年時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和願望，長大后皆如夢過無痕，小徽也會這樣的，再長大一些她就會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許壓根就忘了當年還曾有過那樣可笑的心事——
張原心道：「祁虎子人小鬼大，十一歲就要娶妻，實在好笑，不過據我所知，商景蘭也正是他的妻子，祁虎子四十四歲時因清兵攻佔杭州，救國無望，遂投水殉國，商景蘭守節終老，是很值得敬佩的一對夫婦。」說道：「祁虎子是山陰神童，景蘭小姐秀外慧中，年齡相差兩歲，誠然是佳配。」
六歲的商景徽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因為嘴巴抿得緊，這時開口說話先就「吧嗒」一聲，說道：「張公子哥哥，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樣——」
饒是張原多智善辯，也沒法和這個六歲的小姑娘說得清，倫理道理、人言是非，這篇八股文實在太難作了——
張原道：「嗯，嗯，秘密。」
商景徽「噢」的一聲，向張原搖手道：「張公子哥哥，那我們先走了，不陪你了，你下次還來嗎？」
小景徽太聰明了，張原笑道：「你母親說得對，很多事長大后自然而然就會明白的。」
……
張原笑著搖頭道：「這可不行，我和你姑姑年齡相仿才般配。」
張原猛地站直身子，
張原平時眼神不好使，這時卻是管用，看到商澹然的臉有些紅，彷彿潔白美玉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還有握在一起的那兩隻手，一大一小，大的纖美柔細，小的肉肉嬌軟，都如粉雕玉琢、凝雪晶瑩一般。
小景徽應了一聲「就來了」，叮囑張原道：「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許把我的事說出去，這是我的心事，我只對張公子哥哥一個人說過。」
小景徽固執地道：「可我也會長大的呀，會長得和我姑姑一樣大。」
商景徽這才放心，蹦蹦跳跳下了竹亭，牽了婢女芳華的手，下山去了。
商澹然低頭看了一眼倚在她身邊的小侄女，微笑道：「都說小徽像我呢，真是奇怪了——咦，小徽你怎麼不作聲了，小喜雀飛走了嗎？」
張原道：「家慈說我是萬曆二十六年六月十九子時生的。」心裏想：「測我的命，能測得准嗎，我已經逆天改過命了。」
張原心有點跳跳的，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時無從措詞，且讓這一刻時光慢慢流逝吧——
張原見商周德這麼說，心裏便明白了，口裡道：「這個卻是不知。」
商周德點頭道：「拙荊已去對景蘭之母說這事了，想必沒什麼不偕的，只是祁虎子與景蘭年齡都太稚
張原含笑道：「冬季山上太冷，明年夏天來，山上涼爽正好讀書。」看著商澹然牽著小景徽、與梁媽還有婢女芳華四個人從另一側下山去，這邊的山路怕是不會很好走吧？
商周德笑道：「祁虎子十一歲，就想著娶妻了，他昨日看到我侄女景蘭，今日就跑到這邊來見她堂姑，倒是毫不羞縮，直言就要娶商景蘭，內人大笑，所以喚我去，卻原來他還沒和長輩商量過，自己就先來了，這時已趕回去了，留他用飯都等不及，說要回去寫信報知其父，呵呵，這祁虎子倒是個急性子。」
張原只好點頭保證：「不說，絕不說。」
畢竟是小孩子，求嫁不成也沒覺得特別失望，說道：「那好吧，看我長大後會不會就明白了——我娘親也是這樣，我問她的事她答不上來，就推託說等我長大后自然就會明白的。」
所以說商澹然在自家菊園與張原相會又算得什麼，張原今日回去差不多就會託人來提親了吧。
商周德這樣想著，拾級上山，上到菊園畔的竹亭，卻沒有看到小妹和小侄女，心知是先走了，便也不提起，只問張原這裏的菊花如何？
商澹然道：「我大兄以前就在這半山茅舍讀書制藝，雖在城中，也似隱居一般。」很自然就答上了話，好像認識很久似的，嗯，也的確很久了，兩個多月了。
小景徽笑了起來，小聲道：「秘密。」
商景徽便語速很快地說道：「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樣嫁給張公子哥哥，好不好？」
已是正午時，人影都縮在了腳下，商周德與張原下山坐船回大宅，用罷午餐，飲茶少歇，又閑談一會兒，張原便向商周德告辭，攜了那幅「少女蹴鞠圖」回山陰，商周德依舊命馬車健仆相送。
商周德道：「萬曆二十六年即戊戌年，六月十九子時，好，我記下了。」
婢女芳華便站在那幾株殘菊下等著，商景徽走到亭中來，純稚可愛的小臉竟有些羞澀，小嘴緊緊抿著——
張原笑道：「當然還要來，過兩天就來，還有事。」
商澹然繚亂的芳心漸漸安靜下來，體會到張原所感受到的，因為這一點默契，這清雅美麗的女郎唇邊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小侄女商景徽仰頭目不轉睛看著她——
張原道：「澹然小姐那時也才和小景徽差不多大吧，看到現在的小景徽就能想像出那時的你。」
張原道：「是不大好，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明白的。」
商周德笑道：「也不晚，來日方長嘛，明年
正午冬陽暖照，菊園冷香浮動，低矮茂密的山茶樹從半山一直延綿到山麓水濱，從半山竹亭上俯看繞山而過的東大池，看往來的舟楫，隔得遠，聽不到槳聲和人聲，只看到大大小小的船隻被一個個無形「利」字牽引著來來往往，求生謀利，人的本能，勤讀詩書求取功名更是世間大利，生在人間，如何能免俗，但偶爾超脫一下又何妨，好比此時坐在半山竹亭上，靜而觀動，心情會很好，更何況還有羞澀美麗的商澹然在邊上——
商景徽觀察著張原的臉色，答道：「就是方才想心事突然想到的。」
這倒不是商周德急著要把小妹澹然嫁出去，而是因為澹然比張原大一歲，紹興俗語「女大一不成妻」，雖然實際生活中女大一照樣成妻的多得很，可就好比女子不裹腳一樣，有些人還是忌諱這些的，所以要預先請人合一下八字，若有不妥，可以預先破解，八字不合也是可以補救的——
商澹然卻突然輕呼一聲，指了指不遠處貼著東大池右岸駛來的一艘小船，說道：「我二兄來了——小徽我們快回去。」向張原福了一福，目光下視，長長的睫毛微顫，秀美不可方物。
「一樣什麼？無妨，儘管說。」張原含笑鼓勵道。
張原道：「頗有名品，只是大多凋零了，要是早來一個
商景徽仰著頭見張原好像很為難的樣子，這小女孩便又說道：「張公子哥哥，這不大好是嗎？」
婢女芳華在叫：「景徽小姐，大小姐催你了。」
正這麼想著，卻見小景徽又跑回來了，略顯臃腫的錦葛貂裘絲毫不影響她的靈活，跑到竹亭邊，回身對追上來的婢女芳華道：「芳華別過來，我和張公子哥哥說一句話，很快就走。」
商景徽道：「我學姑姑呀，有時也要靜靜地想一會兒心事。」
商周德已從岸邊那個管事口裡知道小妹商澹然帶著小徽也到這邊來了，心裏暗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萬曆以來禮教約束已越來越鬆弛，等級制度漸趨崩潰，洪武年間制定的服飾、住宅、車轎這些等級森嚴的規定已不被世人遵守，富商豪宅擬於王侯，綾羅綢緞只要買得起就能穿，家奴出身的也敢乘轎，婦人郊遊、進廟燒香、拋頭露面的已是見怪不怪……
商澹然忍著笑，拉著侄女的一隻小手，握在掌中，說道：「心事也可以說——」忽然想到了什麼，嘴唇抿著，只把侄女那小手輕輕揉捏——
張原彎腰問她：「小徽，有什麼事？」
商景徽卻搖頭道：「我不說，心事怎麼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是心事，就是說話了。」
商澹然猜知張原要來有事指的是什麼，面紅心跳，卻又是說不出的歡喜，牽著小徽下了竹亭，遲疑了一下，還是回頭道：「張公子若想來這裏靜心讀書，可對我二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