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零九章 龍山雪月
太陽雪藏了一天，這傍晚時卻顯露了出來，來一個夕陽無限好，映得皚皚白雪有一層淡淡紅暈，好似這墮民少女含羞的臉。
張岱笑道：「你學唐寅畫春宮也就罷了，但你畫得也太不堪了，不說也罷，莫污了這雪山月色。」
張原回到書房，又臨摹了小半個時辰《靈飛經》，兔亭來請少爺去用晚飯，除了逢年過節圖喜慶熱鬧，婢僕是不能與主人同桌用飯的，張原與母親二人的飯菜自然要比其他人豐盛美味，有魚有肉，有鮮湯一品和花白米飯，僕人們則是青菜蘿蔔和黃糙米飯，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能有兩次肉食——
張萼辨道：「誰說我不會作畫，大兄，你忘了，前幾日我不是畫了一幅絕妙好圖給你看嗎。」
老廟祝揉著渾濁老眼，仔細端詳，嘻笑道：「哈，是西張三公子，這位是大公子，這位是——」
張原笑問：「那大約幾時出發？」
張岱只是笑，不肯說。
張岱道：「三弟，莫要聒噪，等下蒼頭會送酒來，我們且先賞月。」
張母呂氏趕出來叮囑早點回來，莫在山上待太久，張萼道：「五伯母放心，我們不會在山上待太久，就是圖個新鮮，顯示不俗。」
張萼之父張葆生精於收藏，書畫俱佳，曾得董其昌、陳繼儒讚賞。
張岱道：「那是自然，太監最喜熱鬧，總要讓他滿意才行。」
張原和張岱並肩坐在城隍廟山門前，看山腳下的綿延開去的山陰
張萼道：「沒叫你認人，趕緊上酒菜。」把城隍廟當酒店了。
老廟祝賠笑道：「小道吃齋，實沒有酒肉。」
冬月十三的月亮將圓，雪霽后的夜空無雲，本應是月色朗朗、寒輝灑地，但因為群山雪色相薄，竟讓半空的那輪將圓的月亮失色，呆白暗淡如紙。
一行人又慢慢攀登，到了蓬萊崗，再往上已經辨不清山道了，而且山道一側就是懸崖，張原道：「不能再上了，太危險，這一滑下去肯定沒命。」
山下有張氏僕人接應，還有一輛羊車，是方才運酒來的，張萼搶著坐了，拖著冰綾滑雪而去。
張萼喜道：「如此說明年元宵燈會要大搞一場了？」
能柱撓頭道：「三公子沒說準備什麼。」
張原和武陵又回房各加了一件襯襖，就聽到張萼的鴨公嗓子在前廳叫喚了：「介子，出發了，兵發龍山去者。」
老廟祝道：「只有一些殘羹剩飯，酒肉一概沒有。」
喊了好一陣，那老廟祝終於開門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群人。
能柱和馮虎兩個健仆在前，找准山道位置，一步一個腳印往山上攀登，張岱、張萼、張原、張卓如跟在後面，相扶相幫，笑語不斷，從山腳到半山城隍廟不過三百步距離，竟
能柱道：「晚飯後就出發。」
張岱笑了起來，連連搖頭。
老廟祝縮在厚衾中發抖，聽到拍門聲也不敢答應。
守城隍廟的老廟祝吃了晚飯就已經躺到被窩裡，聽到外面人語喧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大雪天山路都封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是山精？還是木怪？
張原帶著武陵出門一看，除張岱、張卓如外，可餐班的王可餐、潘小妃、馬小卿、高眉生、李畹生一伙人都冬裝重裹要一起上山，李畹生還帶著他的洞簫，另有十幾個健仆各執笤帚、竹杈、木棍，這是開路的。
兩個蒼頭小心翼翼抬了一瓮洞庭春酒上山來，到城隍廟裡讓老廟祝將酒燙了，用大觥每人喝一大觥抵禦寒氣，那老廟祝也偷喝了一大碗，被張萼看到了，問他怎麼開齋了？
張原看著穆真真走遠，便讓石雙找雙草鞋出來，他要穿在牛皮靴外面，又找了幾塊皮扎，將小腿全部包裹起來，山上積雪肯定沒膝，不這樣包裹起來可不行，武陵是要跟著少爺去的，也學少爺這樣穿草鞋、裹皮扎，收拾停當，夕陽就沉下去了，暮色懾于雪色，一時下不來。
穆真真道：「那少爺上下山小心，婢子去了。」
蓬萊崗只有樹木山石，沒有樓閣建築可以歇腳，眾人又回到城隍廟，讓大嗓門的健仆喊道：「老廟祝，開門，狀元第的公子夜遊賞雪到此。」
張原道：「宗
龍山就是卧龍山，從學署後面一直延伸到龐公池這邊，山不高但風景頗佳，是山陰城內遊玩的好去處，中秋賞月、重陽登高都是人滿為患，但在這樣積雪數尺的寒冬登山的實在是絕無僅有，山陰人一看那架勢，就知道張家的紈絝們又出動了，也只有張家的紈絝會這麼玩，張汝霖的兒子是這樣，孫子也這樣——
張萼問：「老廟祝，好酒好肉地趕緊端上來。」
老廟祝笑道：「公子家的這酒太香，小道實按捺不住，且開齋一回。」
張萼道：「說亦無妨，我畫了一幅春宮，賽過唐伯虎。」
張萼道：「你又不是和尚，吃的什麼齋！」
那群健仆便要上前清理山道上的雪，張原道：「這要清理掉雪再上山那天都要亮了，每人用一根木棍或竹杈支撐，慢慢上去。」
一行數十人來到龍山腳下，這時天已經暗下來，但四下里雪光映照依然明如白晝，只是積雪臃臃平平，幾乎辨不出山道位置，能柱和馮虎持竹杈在前探路，竹杈插下去，好深一截，能柱叫道：「這雪有三尺深。」
能柱見到張原，叉手唱喏道：「介子少爺，我家三公子說雪停了，請介子少爺準備一下，今晚就上龍山賞雪。」
用罷晚餐，翠
穆真真是因為好幾日沒過來了，所以一看雪停了就趕緊來，看到了少爺，還被少爺打中了一下，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說道：「婢子還要回去給爹爹做飯，爹爹這幾日並沒有出去聽差。」
這時穆真真進來向主母和少爺辭行，她要回三埭街了，張母呂氏道：「怎麼才來就走，就在這裏過夜嘛，積雪這麼厚，難行。」
眾人皆笑。
馬小卿唱《鳳儀亭》，李畹生吹洞簫和之，簫聲被寒威所逼，竟喑啞咽澀，聲不能出。
穆真真還待婉辭，張原道：「不差你父女一口飯，明年我去松江府，還要依仗你父女隨行保護呢。」
張卓如問：「大兄，三兄他畫了什麼？」
張原也喝了一大觥，但覺胸臆間酒氣冉冉，好生暢快。
張母呂氏笑道：「由你，記得早點下山，莫在山上久待。」
張原問：「需要準備一些什麼？」
張岱對張原道：「介子你看，這豈不是一幅天然生成的水墨畫，可惜我不會作畫，葆生叔的畫技三弟又沒學會。」
張萼道：「那廟祝耳朵有些聾，我們破門而入吧。」
張原看著這雪月上下一白的晶瑩世界，心道：「澹然小姐卻能作畫，若她看到眼前這奇景，定能畫出一幅冷
張萼叫道：「先鋒官除雪開道。」
張岱對張原道：「昨日按察司張分守來拜會大父，說要請杭州織造鍾太監來山陰觀燈，張分守知道我山陰張氏的燈精美冠于紹興。」
張原打發能柱回去，他去稟知母親，張母呂氏道：「天冷甚，夜間如何能上山，山路都讓雪給封了，而且山風一吹容易凍著。」
張母呂氏道：「那就讓廚下早點開飯，張原要夜上龍山，正要早一些用晚餐，真真也在這裏用了飯再回去，順便帶一些吃食給你爹爹，回去再熱一下就行。」
聽到山下鼓樓敲了二遍更鼓，眾人便起身下山，離山腳還有百餘步，這一段山坡較平緩，那馬小卿與潘小妃藉著酒勁，兩個人互抱著，竟從山道上旋滾而下，很快就到了山腳下，站起來成了兩個雪人。
張萼叫道：「你這老廟祝好生吝嗇，我張家每年給你這裏的香火錢可不少，難道討不到一口酒喝！」
張岱興緻勃勃道：「有這麼深嗎？」走過去一踩，剛好踩到一個聚雪的凹處，整個人差點沒陷進雪裡。
忽聽能柱叫道：「酒來了，酒來了。」
見穆真真回頭，張原微笑道：「嗯，真真這樣草鞋外穿不錯，能防滑，等下我上龍山也這樣穿。」
張岱朝山頂看了看，說道：「時候還早，我們上到山巔星宿閣去坐著賞月看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