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二十八章 西湖功德主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二十八章 西湖功德主

張原道:「不瞞公公,小子尚未用飯。」
鍾太監笑了起來:「邱乘雲啊,只能算是會識字,咦,你識得邱乘雲?」
鍾太監指點著張原笑道:「你繞了一個大圈卻是有事來求咱家,可惱。」口裡說著可惱,臉上卻是笑意不減,可見張原方才這個大圈繞得多麼好,不然的話一來就說馬千乘的事,鍾太監定然不悅,以前的交情也一乾二淨了。
張原道:「公公你想,石柱土民本就窮困,這要是硬搜刮五萬兩,土民肯定是要反了的,邱公公現在是拍屁股走了,到時川黔大亂,只怕也難逃罪責。」
張原跟著一個衙署小廝來到鍾太監專用的膳堂,這是鍾太監平日游宴之所,只見春堂三楹,階墀朗朗,青磚鋪地,丹堊雕刻,樓堂全用楠木建造,塗金染彩,極盡工巧,比之江南富戶豪宅也不遜色——
張原問:「那雲南礦監邱公公是不是十才子之一?」
鍾太監點頭道:「你不錯,不驕不躁,且不說那日龍山的事,單這山陰縣試案首豈是易得的,山陰乃才子之鄉,你能在才子之鄉脫穎而出,這是需要真才實學的,且看你府試如何,徐時進應該也是有點眼光的。」問:「你這時來,用過飯了沒有?」
鍾太監問:「你說那馬千乘的內弟也來了?」
張原心道:「太監也有十才子啊。」問:「不知哪些內官能與公公並稱十才子?」
張原道:「就在署門外等候,不敢擾了公公雅興,所以由小子先來探問。」
鍾太監連連搖頭道:「太貪,太貪,邱乘雲太貪。」
鍾太監點頭道:「咱家會和他說明利害,他離川入京應該會繞道杭州,他父親本家就是餘杭人,邱乘雲十二歲入宮,後來升遷得志,他父親去京中探望他,他下簾不肯見,還讓人用竹笞打他父親,恨他父親當年忍心閹他,他父親大叫他乳名求饒,這才下堂認父,抱頭痛哭,這幾年每年都有厚禮送回家,邱家儼然富豪。」
張原道:「小子是去松江為姐夫祝壽,途經杭州,想起公公曾經允我前來拜訪,所以問著路就來了。」
飲酒閑談,張原慢慢引導,從詩詞歌賦漸漸轉到朝廷政事,說道:「公公在杭州四年,百姓安居樂業,皆贊公公之德,小子這次在來杭州途中,聽聞公公這幾年重修了靈隱寺、湖心亭、靜慈寺、三茅觀、十錦塘諸寺廟,並開渠浚河,疏通水道,為城中百姓謀利,杭州百姓把公公與白樂天、蘇東坡並列,稱道公公為西湖功德主。」
鍾太監喜不自勝,說道:「那些寺廟咱家是修了,可西湖功德主咱家豈敢當,咱家也是第一次聽說。」
鍾太監笑道:「那就正好陪咱家小酌兩杯。」叫人來把桌上酒菜撤去,另開一席,也只等了一刻時,時鮮果品、鮮潔菜肴、精面炊食一一端上來,擺上兩隻鸚鵡啄金杯,斟上宮廷御酒寒潭春,鍾太監道:「得咱家專席宴請的,江南唯張公子一人。」
張原道:「馬夫人秦氏是苗民,頗受我漢人詩禮教化,所以要進京與邱太監對質,若依石柱那些土民,就要衝進雲陽獄奪回馬千乘了,公公博學多聞,想必也知道川黔那邊的苗民、土民桀驁不馴、民風剽悍,早年播州苗人楊應龍叛亂,朝廷費了很多錢糧、死傷軍士數萬才平定,歷來朝廷對他們都是以恩撫為主,現在邱太監如此誣陷馬千乘,只怕又要激起一場大叛亂,小子聽說此事,想起鍾公公忠義,便要那秦氏之弟秦民屏與我一起來見公公,公公或許有力挽狂瀾之策。」
張原道:「面諛之詞聽不得,小子這是聽杭州民眾說的,代為傳言,功德自在人心,百姓私下誇讚才是真正的得民心,平日歌功頌德,畢竟假話多。」
鍾太監沉吟道:「咱家與邱乘雲雖無怨隙,也無深交,他那人太俗,咱家在宮裡時與他往來的少——馬千乘一方土司,也是小氣,把三千兩銀子送上不就是了。」
張原道:「馬千乘入獄后,馬夫人送去了五千兩銀子,可邱太監不收了,咬定被劫了五萬兩,要馬千乘交出五萬兩才肯免罪——」
張原道:「能被派往各地織造、監稅的公公都是深得皇帝信任的,也都很有才學,不輸于科舉出身的官吏,公公就是明證。」
張原道:「邱公公押解礦銀路過石柱,向土官馬千乘索要迎送銀三千兩,又要馬千乘伐取大紫杉一千株運至其官署備用,運輸一千株數人合抱的大紫杉去雲南,那要多少人力,馬千乘一怒之下,銀子、紫杉都不給,邱公公到了重慶府,就說馬千乘劫了他五萬兩官銀,召馬千乘去審訊,竟下雲陽獄——當然,這都是秦氏與其弟秦民屏的一面之詞,小子不知真確。」
「哈哈,案首,了不得,了不得。」鍾太監大喜,深感自己有識人之明,笑呵呵道:「咱家那日初見你,就覺得你非同凡俗,滿座諸公都不識『柳絮飛來片片紅』,就連咱家自己都一時記糊塗了,以為要出乖露醜了,獨你朗朗誦來,論起來你是救了咱家一把——」
張原在堂外就聽到裏面簫聲細細了,這時步入膳堂,先看到門邊擺放著兩個半人高的龍泉窯蓍草大方瓶,插著大枝的桃花,疏密斜正,頗具意態——
張原道:「托公公洪福,僥倖中了個案首。」
小廝讓張原在墀下稍等,他進去通報,片刻后出來道:「公公讓你進去。」
鍾太監擺手道:「不要客套,坐,坐,咱家當你是朋友一般,嗯,忘年交。」
這一個中年太監、一個少年書生談論了一陣插花,鍾太監方問:「張公子來武林何事,不會專為見咱家而來吧?」
張原懇切道:「也只有公公深明大義擔當得起此事,邱公公那樣的不免有些任性,不知為皇帝分憂,公公若能化解此事,石柱土民自當感恩戴德。」
鍾太監點頭道:「孫隆啊,蘇州民變鬧得很大,驚動了萬歲爺,孫隆也差點掉腦袋,其實孫隆這人極有才學,並非兇惡之人,只是有些事操之過急,才釀成大禍,還好萬歲爺寵他,沒過分追究,不然就悲慘了。」
鍾太監笑道:「只管來,以後無論是路過還是專來杭州有事,都要來見咱家,咱家喜歡看到你。」忽然想起一事,問:「本月不是縣試嗎,你考過了沒有?」
鍾太監忙問:「所為何事?」
鍾太監連連點頭,感慨道:「咱家只不過修了幾座寺院,百姓就如此盛讚咱家,實在是愧不敢當。」
鍾太監一聽,大喜,知音啊,江南才子唯張原與咱家也,起身過來與張原一起重新欣賞這兩瓶插花,先前沒覺得,經張原這麼一說,鍾太監還真覺得自己選這兩枝桃花是獨具匠心、巧奪天工——
王安這個名字很耳熟,王安是當今皇太子的伴讀,萬曆皇帝駕崩,光宗即位后擢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王安提拔上來的,後來反而害死了王安;劉若愚也很有名,是唯一有著作傳世的太監,書名《酌中志》,記述宮闈內廷之事甚悉——
杭州織造局官署,峻宇宏開,重軒復道,到夜間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好像在辦什麼喜事一般,太監是這麼喜熱鬧怕黑暗的嗎?
這話鍾太監愛聽,說道:「世人都道我們內官不學無術,其實內官也是要讀書的,不讀書的內官只能幹些粗活,咱家十四歲入宮,在內書堂勤學苦讀,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有內官十才子之稱。」
張原向鍾太監遙遙一揖,便仔細觀察這兩瓶大插花,廳堂的插花用大瓶,故稱大插花,說道:「單這兩瓶插花,就可看出主人修養情趣,方瓶大枝,大氣也;花枝上簇下蕃,俯仰高下,兩蟠台接,各具意態,眼力也,想必公公為挑選這兩枝桃花也走遍了西湖畔桃林吧?」
張原道:「百姓都說鍾公公仁義,在杭州從不擾民,擔心公公回京后另調其他太監來,怕就沒這麼好的日子過,還把鍾公公與蘇州織造孫公公相比,說孫公公在蘇州橫徵暴斂鬧得商人罷市、織戶逃散,據說還激起了民變是嗎?」
鍾太監坐在桌邊看著張原進來,見張原顧盼插花,便笑吟吟開口道:「張公子,你看咱家親手布置的插花如何?」
鍾太監皺眉道:「邱乘雲這人咱家是知道他的,比較貪吝,這事怕是不假——你說那馬千乘夫人帶著幼子要進京告御狀?」
張原避席謝道:「公公抬愛,小子愧不敢當。」
鍾太監道:「先前說的孫隆便是其一,孫隆很有才學,能書善畫,他制的一種叫『清謹堂墨』連萬歲爺都愛用,除了孫隆外,還有王安、劉若愚,都極有才學——」
張原道:「我也是今日才聽說邱公公之名,小子在運河埠口遇到先祖昔年提刑雲南時的一位故人後裔,就是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氏與其幼子馬祥麒,說是要進京告御狀,控訴邱公公——」
張原道:「那日就算小子沒誦出那首詩,公公自己也會想起來的,在下呢,只能算是湊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