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四十章 眉月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四十章 眉月

張原道:「姐姐,我方才向姐夫說過了,過兩天姐姐就帶著履純、履潔與我一道回山陰,等母親過了五十大壽再讓姐夫接你們回來。」
這時,陸養芳進來了,開口便道:「阿兄,你怎麼又跪在這裏,起來起來——父親,讓阿兄起來說話吧。」
這陸兆珅的嘴臉著實可厭,一大把年紀怎麼活的,有求於人就阿諛奉承,一見你沒什麼可利用的立馬翻臉盛氣凌人,若不是看在姐姐面子上,張原也立即就要翻臉走人,可姐姐要在這裏過日子,撕破臉總是不好,淡淡道:「小侄的族叔祖雅量非常,待晚輩甚好,上回拜王季重先生為師,就是族叔祖引薦並親自送我去的,我這次能中縣試案首,當然也是縣尊看在我族叔祖的面子才擢取我的,東張、西張,只是一張。」
「你是哪裡來的女婢?」
陸韜問:「何事?」
張原微笑道:「姐姐以前在山陰待了十七年,大半年算什麼,母親很想念姐姐和兩個小外甥了。」
陸兆珅不提自己去松江府打過官司,說道:「我輩衣冠之家,不與訟師為伍,我想那董翰林想必是不知實情才容留那惡奴,但我又與董翰林素未謀面,不便貿然造訪,我知令叔祖肅之先生與董翰林頗有交情,想請世侄代為懇請令叔祖出面調解此事,陸家的事也是你姐姐的事,對吧,世侄?」
過了一會兒,陸韜出來了,臉有愧色,對張原道:「家父近日實在是憂憤過度,言語有些欠妥,介子見諒。」
陸韜一臉尷尬羞慚,他沒想到父親會當著張原的面呵斥他。
張若曦驚訝道:「母親生日是冬月,現在才三月,這要待大半年啊。」
張原道:「我族叔祖與董玄宰也只泛泛之交,這等涉及他人叛奴和田產的事,我族叔祖豈會插手,而且董玄宰也不會憑我族叔祖一封書信就將那惡奴還有銀錢田契交還,說實話,我族叔祖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這的確是實話。
陸韜道:「父親,介子制藝極好,他——」
張原道:「等姐夫過了生日就讓姐姐帶著履純、履潔與我一道回山陰住上幾個月,我母親很想念她們,等我母親過了五十大壽,姐夫再接她們回青浦,那時,惡奴陳明的事也應該了結了。」
陸兆珅一愣,張原這是在教訓他,當即怫然道:「世侄這是在教訓老夫嗎?」
張原說話圓滑老到,不帶煙火氣,陸兆珅發作不得,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而且他也有事求張原,便對兒子陸韜道:「你不知為父分憂,生你這樣的兒子何用,家產被人侵奪你卻行若無事忙著慶生辰,這樣的生日不做也罷。」
張原道:「我是無妨,過兩天就走的,只是委屈了姐姐和姐夫。」
穆真真見這男子相貌與少爺的姐夫陸韜有些相像,料想是陸姑爺的兄弟,萬福道:「小婢是跟著介子少爺來的,少爺就在堂上。」
張原拱拱手,退出正廳,與穆真真站在一起,等姐夫陸韜出來。
這男子便是陸韜之弟陸養芳,聞言又上下打量了穆真真兩眼,穆真真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陸養芳一撣衣袖,也上廳堂去了。
陸兆珅語塞,張原話里的意思不是求不到張汝霖出面,而是不想幫他陸氏,直氣得呼呼氣喘——
陸兆珅見張原拒絕,當即就冷笑道:「不是肅之先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而是世侄你沒有這麼大的面子,求不到肅之先生出面說情吧,東張、西張應是不相往來了吧。」
張原嘆了口氣,說道:「我明白,我想求姐夫一件事——」
張原心裏冷笑:「你在家裡威風得緊,而面對容留你叛逃家奴、侵佔你田產的華亭董氏,你卻說素未謀面不便造訪,欺善怕惡,莫此為甚。」又想:「我姐姐的事我當然要相助,但你陸家的商鋪田產都是你陸兆珅與小兒子陸養芳掌管,我姐夫何曾經手過銀錢,姐姐那邊院子的日常用度還要向陸養芳支取,要看陸養芳的臉色,這算怎麼一回事!」
陸兆珅教訓了一頓兒子,對張原道:「讓世侄見笑了,也不是老夫易怒,實在是家門不幸,出了叛主的惡奴,卷了地契和銀兩逃到了華亭董玄宰府上,老夫寫信、託人去索回,董玄宰皆不回復,是以憂憤。」
春寒料峭,夜涼如水,穆真真抬頭看,初五幽白的新月早已掛在天際,淺淺一抹,像美人畫眉,眉月旁邊還有星星閃爍,好似水晶石鑲嵌在天幕上。
陸韜之父陸兆珅此前從未見過張若曦之弟張原,聽說去年得了眼疾差點致盲,後來又說眼疾好了,拜了會稽王思任為師,學業大進,還與會稽大族商氏女郎定了親,先前又聽陸大有說張原是上月山陰縣試的案首,心想還是見見吧,一見之下,才知張原還是個翩翩少年,比若曦小了好幾歲啊。
張原心道:「如此說這事與我無關,我與董祖常的糾紛是正月十五元宵節。」說道:「那世伯自當搜羅證據與董玄宰對簿公堂才是。」
對於姐姐張若曦的不相信,張原是滿心愉快解釋,向姐姐證明自己,而對於陸兆珅,因為陸兆珅動輒呵斥他姐姐張若曦,張原自然對其印象不好,淡淡道:「小侄能中案首,實為僥倖。」懶得多解釋。
陸兆珅喝道:「我沒有問你!」
晚明士人結社是風潮,到了崇禎初年出現了復社這樣具有全國影響力的社盟,同志數千人,復社鼎盛時可以左右朝政甚至內閣首輔人選,這是張原早就有意留心的,這時聽姐夫提起,便答應明日一起去見識一下——
陸韜見張原遠道而來為他祝壽,卻還要受委屈,甚是過意不去,說道:「明日青浦有個文會,與會的都是秀才文士,以文會友,學習制藝揣摩時文風氣,介子不妨與我一起去參加,也許能結交到知己友人。」
……
陸大有提著一盞燈籠照著張原和陸韜去大宅正廳,武陵和穆真真跟在後面,張原道:「真真不用跟著,陪我姐姐說說話。」
陸韜尷尬道:「家父也不會經常這樣,只是近日實在是被董氏欺負得狠了——你等下見到若曦,千萬不要提方才之事,我不想她難過。」
陸韜想了想,說道:「那也好,不過這也要家父點頭才行。」
陸兆珅道:「年前就逃走了,起先不知那惡奴逃往何處,正月間才知在華亭董翰林府上,遣人去索討,卻不回應。」
張若曦笑了起來,答應了,又聽說弟弟明日要參加青浦文會,她也極想跟去看看,看弟弟張原如何文驚四座,只是剛被翁舅呵斥過,不敢向夫君開這個口——
突然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穆真真吃了一驚,轉頭看時,見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這男子戴著纓子帽,身穿青羅褶,負著手,探究地望著她。
張原以世伯禮相見,陸兆珅道:「張世侄請坐——看茶。」略一寒暄,便問張原上月縣試情況,顯然也是不信張原能中案首。
張原心中暗惱,有外客在此,你陸兆珅擺什麼威風,這是擺給我看嗎,先前姐姐來接我,你就說我姐姐不守閨訓拋頭露面,這是什麼話,說道:「世伯為何火氣如此之大,多怒傷肝,世伯還應寬心些才好。」
陸兆珅冷哼一聲:「罷了,你們都退下吧。」
不料履純、履潔兩個小傢伙纏著要武陵陪他們玩皮影,拽著不放,穆真真便道:「小武留下陪兩位小少爺玩吧。」說罷跟在張原後面走過穿堂,來到大院正廳,她立在廊廡外等候——
張原道:「過兩天由我來向世伯提這事,相信世伯會答應的。」
張原道:「小侄豈敢,小侄是一片善意,小侄去年眼疾,正是因為多怒,后經多方調治,方得痊癒,現在對人都只是一片和氣。」
穆真真不禁想起昨日少爺教她的《前赤壁賦》里的句子「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當時她們正在大運河白篷船上,少爺的講解非常生動,讓她彷彿置身於《前赤壁賦》里描寫的赤壁月色之下,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放縱想像的感覺,自幼她就被墮民的烙印逼迫得疲於奔命,心只能卑微地蜷縮著,而那一刻她卻舒展開來,暫時忘卻了生活的沉重,那一夜穆真真久久不能入睡——
陸韜趕忙跪下道:「兒子不孝,讓老父憂勞,兒子愧甚。」
卻聽張原又道:「小侄以為,這事求人沒有用,只有一個辦法,派人伺機把那惡奴抓回來,回青浦縣懲治這惡奴,可世伯若不想與董玄宰抗衡,那就息事寧人,乾脆就忘了此事最好。」
張原問:「敢問世伯,貴府家奴叛逃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原知道陸兆珅為何事煩惱,他先前聽姐姐說過了,是為家奴陳明叛逃華亭董氏之事,當下冷眼看陸兆珅做作,也大致猜到了陸兆珅的用意——
回到小院,張若曦問起,張原就按照姐夫陸韜的意思,只說與陸兆珅閑談了幾句,別無他事,張若曦這才放心,她就怕弟弟在陸府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