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四十三章 清風明月本無價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四十三章 清風明月本無價

既要揚名,張原當然不甘平淡沉默,而且這個範文若也實在無禮,哪有客人一來就說主人屋宇拙陋的,分明是有意挫折青浦社諸人,當下開口道:「園亭雖美,也要有會賞之人,歐陽永叔有詩云『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豈不是譏諷。」
張原可不管什麼前輩,說道:「這二股經義暗融,次第清晰,精華逐次展現,至於對仗不工,這是萬曆年以來八股與古文合流的新風尚,難道範舉人看時文是只看八股架子不看文義的嗎?」
範文若大怒,一個青衿儒童敢這麼和他說話,這還有沒有尊卑規矩了,若是在蘇州,他立馬就要給張原一個耳光,讓這後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輩,這範文若不去想自己無禮在先,他認為自己是舉人,頤指氣使、訓斥諸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一個小小儒童敢這麼質問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金琅之、許士柔等四人也取出各自的八股文集,雖都是薄薄一卷,但紙張精良,刻印精美,拿出來給人看很有派頭,反觀青浦社四人,除了楊石香是石印本之外,陸韜、袁昌基、金伯宗三人都是手稿,是自己裝訂成冊的,與拂水山房社五人手裡的文集一比就顯得很寒酸了,張原就更不用說,就只三張紙——
拂水山房社五人一齊看著張原,範文若拱手問張原:「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青浦社的金伯宗、袁昌基先後到來,楊石香為他們引見張原,相互客氣一番,一起上滄浪亭,亭上拂水山房社的五位士人紛紛起身來相見,互道姓名,這五人分別是長洲範文若、常熟許士柔、孫朝肅、華亭金琅之和崑山王煥如,主盟拂水山房社的是範文若,這範文若已經是舉人功名,因為前年喪母,丁憂未滿,所以沒有進京參加今年的會試,範文若家裡開著一個大書鋪,書鋪就叫拂水書屋,是蘇州府三大書坊之一。
張原還禮道:「見過金兄。」
張原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張介子。」
陸韜甚是尷尬,這篇八股文是他的得意之作,正搖頭晃腦念得起勁,突然被人打斷不讓念,真如骨鯁在喉,很是難受,陸韜為人一向良善,少與人爭,而且範文若是舉人,地位在他之上,只好怏怏作罷。
方才楊石香一一介紹過青浦社四人的名字,敢情範文若根本就沒注意聽。
楊石香有些尷尬,刻印一卷書需工本銀十余兩,若要雕版精緻的話要二十多兩,拂水山房社的確闊綽,不是他能比的,說道:「小社也有為社員出集子的預想,一步步來。」
張原並不動氣,淡淡道:「在下的縣試案首是怎麼得來的與此次文會無關,范舉人若有意清除山陰縣的科舉弊病,可以去山陰查訪並向提學道控訴,今日是以文會友,雙方文社各出制藝互相探討,青浦社這邊已經朗誦了半篇制藝,下面應該輪到拂水山房社了,范舉人既說青浦社這篇制藝不佳,那就請范舉人念誦一篇佳的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陸韜便起身拱手道:「那就由在下拋磚引玉了,在下這一篇八股題為『君子無終食』——」,清咳一聲,從破題開始,承題、原題、起講到提比,琅琅誦來,到提比時有些記不清,便對著手稿念道:
範文若道:「並社之事容后再議,我們先切磋制藝,請貴社哪位仁兄先朗誦一篇自己的佳作吧,我們一起品評。」
楊石香便對陸韜道:「陸兄,你先念誦一篇吧,陸兄去年歲試的那一篇『君子終無食』就很好。」
張原暗惱,這個範文若著實無禮,舉人就可以這樣盛氣凌人嗎,便拱手道:「范舉人,我姐夫這篇制藝才念到一半,為何就說精華已盡?」
範文若哈哈大笑,袖出一卷,說道:「今日以文會友,我拂水山房社五人都帶了各自的時文集子來,大家一起切磋吧。」
範文若對這個青衿儒童屢屢藐視他的權威也頗不悅,說道:「這提比二股連對仗都不工,再聽下去有何意思。」
範文若「哦」的一聲,轉頭便問楊石香:「楊兄,青浦社連外縣的儒童也招納入社嗎?」那語氣含著譏諷。
範文若說話已經毫不留情面,堂堂舉人何必對一個小小儒童留情面,當然要大聲訓斥,若張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還會有所顧忌,畢竟此次來是要拉攏青浦社的,但張原是山陰人,那就正好殺雞儆猴,借訓斥張原來顯威——
範文若傲然道:「好,就讓你這儒童見識一下前輩是怎麼作八股的——」環視滄浪亭中諸人道:「這是范某四年前鄉試時的首藝,范某能中式憑的就是這一篇。」當下在亭子正中來回踱著方步,朗誦他的鄉試首藝墨卷「大畏民志」,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著方步越念越大聲,似乎聲音越大文章就越妙——
範文若厲聲道:「無知儒童懂得什麼!三字經都沒讀通就敢在這裏說什麼精華、風尚,把你的縣試製藝念給眾人聽聽,我倒要看看你這山陰案首是怎麼得來的!」
張原心道:「這範文若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一點涵養都沒有,我只爭論八股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就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來以文會友的,你是來耍威風的,這種人簡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訝然道:「他便是山陰張介子!」
範文若忍住沒有加以嘲笑,說道:「我拂水書屋為本社二十位社員刻印了專集,刻版保留,以後有新的八股佳作可以添加進去再印,出外以文會友攜此一卷甚是方便,也有大社風範,諸位若能加入我拂水山房社,只要制藝好,也能出專集行銷大江南北,這對日後鄉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範文若便問:「金賢弟認得他?」
還沒開始較量八股文,青浦社這邊先就氣勢矮了一截,主人的優勢沒有了。
範文若這麼一說,楊石香、陸韜等青浦人都感顏面無光,不過範文若話雖刻薄,但也是實情,蘇州滄浪亭確實不是這水仙廟的小園能比的——
金琅之是華亭人,董其昌次子董祖常被張原踢傷的事在華亭已傳揚開來,董祖常是華亭一霸,華亭人對董祖常在山陰挨打是拍手叫好,金琅之也是如此,所以此時一見張原,頓生好感。
張原坐在亭邊,雙目微翕,側耳傾聽,靜心強記,他要給範文若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金琅之向張原作揖道:「久仰張公子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見。」
一個舉人、四個廩生,拂水山房社陣容強大,個個眼高於頂,未把小小青浦社放在眼裡,那範文若游目四顧道:「這亭子也叫滄浪亭,實在是貽笑大方,不知諸位可曾去過蘇州滄浪亭,那一泓清水貫穿、萬竿翠竹倒映,真乃人間仙境,這地方實在是拙鄙了一些。」
一邊的金琅之暗暗點頭,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並沒有與範文若同仇敵愾,他覺得張原雖然對範文若不甚謙恭,但說得有理,八股並不求對仗工整已經是時下風氣,看範文若暴跳如雷毫無城府,張原淡然應對卻又綿里藏針,兩相對比,風度迥異——
張原道:「范舉人在此,在下怎敢冒昧,還請范舉人展示制藝,讓我等揣摩學習。」張原是要看看範文若的八股文是個什麼水平,知彼知己嘛。
楊石香解釋道:「此亭原本無名,也不知是哪個好事者懸上一匾叫了滄浪亭,讓諸位仁兄見笑了。」
「是故為仁者,始必有所爭于其大,而後必有以及乎其細。辨之富貴貧賤之分,凡皆為大端,而恃大端,遂足成德乎?日用飲食之故,其類甚纖,而其來方於此多也甚密,離合之數,方於此多也,君子亦謹持其隙而已——」
這是提比出股,下面還有提比對股,陸韜還待往下念,那範文若卻舉手道:「可以了,陸兄這篇就念到這裏吧,精華已盡——」
範文若道:「張公子年少有才,我等想見識一下張公子縣試時的制藝。」這是探張原虛實,看張原八股文到底作得怎麼樣,會不會是剛好撞對題才中的案首?
楊石香道:「這位張公子是本縣陸生員的內弟,乃上月山陰縣試案首,補生員是早晚的事。」
範文若見金琅之對張原這般客氣,便有些不悅,心想縣試案首也算不得什麼,有多少人少年就中了秀才,到老了還是秀才,而他範文若四年前就鄉試傳捷,這舉人的名聲和地位豈是秀才能比的,更何況張原還不是秀才,連童生都不是,童生還得通過了府試才能稱作童生——
陸韜面紅耳赤,心中雖然不服,卻不好申辯,範文若年齡與他相當,但人家是舉人啊,六十歲的秀才看到二十歲的舉人也得稱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