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張松戲曹瞞
楊石香、袁昌基等人則是驚訝萬分，如果範文若真是抄襲那絕對是一大丑聞，而若不是，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就聽張原清朗的聲音說道：「請范舉人和諸位仁兄聽仔細了，在下這就開始朗讀《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里的『大畏民志』篇——」，念誦道：
陸韜快步出亭，走到假山下，張若曦輕笑道：「方才差點被楊秀才的家人給打了——」
張若曦喜極，說道：「且看這個范舉人如何下台！」與小婢穆真真一道靠近滄浪亭一些，聽亭中人說話，陸韜則回亭中去——
「得思志之所自，即訟可以悟本也。蓋民志而至於大畏，必有其所以畏者在也。此雖為訟言之乎，而知本之道，已不外是——」
張若曦搖頭道：「沒有，小原前幾年根本就不怎麼讀書，那時他才多大啊，他這應該是在捉弄這個范舉人。」
張原暗暗奇怪，此人是誰，為何對他這般了解？
張若曦看著夫君陸韜，驚喜道：「原來如此，因禍得福啊，難怪小原學問長進這麼多，書聽一遍就能記住，這可多省事。」
楊石香拱手問：「這位兄台如何進得水仙廟的？」他叮囑了廟祝，關上廟門，不讓外人進來。
陸韜暗暗點頭，這個青年男子有眼力。
陸韜道：「猶勝原文一籌。」
青年男子搖頭讚歎道：「這位張公子之才實為罕見，先強記范兄的制藝，再加以發揮改動，然後朗朗誦出，
遭受如此沉重打擊，範文若喪魂落魄，懵了，範文若對自己的制藝是極其自負的，這次來會青浦社諸人，就是要以藝服人，從而將青浦社併入拂水山房社，不料朗誦出的鄉試製藝卻與正德年間的舊文暗合，而且那舊文還比他的高明一些，這讓範文若完全不知所措了，既冤枉又失落，先前睥睨諸生的傲然氣勢全無，嘴唇顫動，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拂水山房社的許士柔、孫朝肅、王煥如三人大覺顏面無光，如坐針氈，不知是不是應該立即離開？
陸韜奇道：「張原能背誦出范舉人的制藝這又怎麼說！」
範文若冷笑道：「這破題、承題，與我的制藝是一字不差，哼，你能強記也算小有才，可你今日就算把我的制藝全文背誦下來我也饒不了你！」
這青年男子顯然已經旁觀了很久，笑道：「雖說八股文重要，但諸位難道都沒讀過《三國演義》嗎，豈不知蜀人張松戲曹操之事，曹操以自著兵書向張松展示，張松讀過一遍，即說這是戰國無名氏所著，蜀中三尺小兒都會背誦，併當場背給曹操聽，曹操真以為自己寫的書與古人暗合，一怒之下把書給燒了，後來才知是上
範文若聽張原這麼說，臉色緩和了一些，訕訕道：「真有這等奇事，范某真是慚愧了。」問金琅之、許士柔等人可曾讀過《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金、許等人都表示慚愧，孤陋寡聞，未曾讀過——
正這時，忽聽亭外一人朗聲笑道：「可笑拂水山房社五子，被一個少年玩弄於股掌之上，可笑，可笑！」
張若曦忙問：「修改得如何？」
穆真真一直靜聽二人說話，這時說道：「大小姐、姑爺，少爺極聰明，聽過一遍的書就能記住，少爺眼睛不大好，這一向都是請人讀書給他聽，厚厚的一疊書，聽過一遍就都記得牢牢的。」
範文若恨得牙痒痒，點著頭道：「你念，你念。」
滄浪亭中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那範文若腦子還是轉不過彎來，問：「就算他聽過一遍就能背誦，可為何后二比大不相同？」
陸韜是又驚又喜，張原果然有證據，忽聽亭外有人清咳了一聲，這聲嗽太熟悉了，陸韜轉頭望去，就見妻子若曦和穆真真二人立在亭外一處假山下，見他看過來，若曦便輕輕招了招手——
範文若喝道：「年幼就可誹謗前輩嗎！」
陸韜起身，正待出亭，就聽
滄浪亭上沉寂無聲，眾人都驚呆了，都在想：「莫非這範文若的鄉試首藝真的是抄襲得來的？」
陸韜知道張原是不忿範文若的盛氣凌人，範文若也的確無禮，以文會友卻連他的一篇制藝都不肯聽完就加以譏諷，一向好脾氣的陸韜也覺甚是不快，可張原說範文若的舉人墨卷與前人制藝暗合，這可就闖大禍了，張原若不能自圓其說，那范舉人肯定會拽著張原去見官，侮蔑前輩、辱及朝廷科舉威嚴，張原挨板子是逃不了的，那他該怎麼向妻子若曦交代啊，若曦呢？
那範文若已經是面紅耳赤，額角青筋直綻，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發顫，他苦研時文，文章好壞還是辨得出來的，這「大畏民志」題出《大學》，他的制藝緊扣德治為本、法治為末，自以為闡發得題無遺義了，但張原在後二比發揮出聽訟與使無訟的新義，轉折而更上一層，界線分明，毫不粘滯，極盡文章之妙，從全篇來看，前面相同，後半部分頗有不同，而且不同之處正是比他精深高明之處——
亭上諸人一起扭頭去看，只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緩步走上亭來，這男子修眉朗目，風儀不俗，卻是一襲青衿，顯然沒有功名，口氣卻是不小，到了亭上向眾人團團拱手——
眾人依然不發一言，面面相覷，又都看著範文若——
陸韜
陸韜便將方才亭上的事說了，道：「《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這書真沒聽說過，若曦，你山陰母家有這部書嗎？」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
陸韜驚問何故？張若曦說了，又問：「亭上的那些人都盯著小原做什麼？」
這青年男子含笑答道：「給廟祝幾分銀子，只說也是參加文會的，不就進來了嗎。」
陸韜笑道：「介子這是張松戲曹瞞，不過這可比張松戲曹瞞難得多，這不僅要強記，還要修改。」
張原將提二比、中二比和過接念過之後，略略提高聲音，朗誦道：「——所以大畏民志，徒無訟之實也，即民德之說也。無訟者新民之一，即無訟者，明德之一，此自為本來者也，兼而言之者也；由無訟而思新民，其為新民者不一，由使無訟一而思明德，其為明德者不一，此異末而共本者也，專而言之者也。兼言之而本在，專言之一而在大，此謂知本矣。蓋天下有求本之理，不更有求末之理，猶之為夫子之言，得無訟之道，不必更得聽訟之道，故知本不復言末也。然此言可以知本，不足以盡本，又何也？重華之德，豈殊文祖，而放殛之典，繼乎平章；文武之德，豈遜平康，而刑措之風，遲乎孫子。然則
張原道：「急什麼，聽我繼續朗誦，請注意聽后二比、后二小比和大結，這幾處有明顯不同，而且比范舉人更為清通雋達、理致分明。」
全篇朗誦完，張原對拂水山房社諸人拱手道：「范舉人的這篇『大畏民志』，諸位仁兄想必是熟讀的，自能辯出在下方才誦讀的后二比與大結是與范舉人那篇大不相同的，范舉人的后二比是——知本則本之自全者，其始終無旁落而終必無偏舉之弊矣，不更言始終矣；知本則本之漸致者，其先無凌節之施，其後必無逆至之應矣，不更言先後矣——諸位，范舉人，在下沒有錯漏吧？」
「啊。」張若曦驚訝道：「我怎麼不知道他有這本事！」
穆真真道：「是去年暑天少爺眼睛不好，不方便看書，就一直請人讀書聽，少爺過耳不忘的本事就是那樣練出來的。」
楊石香見氣氛尷尬，便出面轉圜道：「范兄，諸位，這想必是一場誤會，四書題就這麼多，今人制藝與前人暗合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琅之道：「兄台說我等五人俱被這位張公子玩弄於股掌之上，此言何意？」
張原並沒有咄咄逼人繼續質問範文若，附和楊石香道：「楊兄說得不錯，四書題就這麼多，聖人大道也如日月在天，誰都能看得分明，既要代聖人立言，那麼作同題文偶與前人暗合也不稀奇。」張原是要挫折範文若的驕氣，並不是要樹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