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降小任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降小任

用罷午飯,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乘帷轎去大黃浦碼頭,張原步行,穆敬岩挑起那隻銀箱和鍾太監送的兩壇「寒潭春」大步走在前面,穆真真則跟在張原身邊——
閑談了一會兒,範文若和楊石香告辭,陸韜要留二人用飯,二人婉辭,說午後再去城南碼頭為張原送行。
說到這裏,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竹筍炒肉就是用竹尺打手心,這道菜小時候的張原最怕吃。
範文若道:「張公子若把范某當文友,就莫以前輩相稱呼,范某能中舉也是僥倖。」
張若曦又取出張原尚未讀過的《性理全書》第五十五捲來,讀了四頁約一千五百余個晦澀艱深的文字,張原竟真是過耳成誦,張若曦這才嘆服。
這一招很管用,子不語怪力亂神,但絕大多數還是相信這些神奇之事,張若曦極是高興,說道:「昨日真真說你眼睛不好時學會了聽書,過耳不忘,卻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姐姐要考考你。」找出一本書來,說道:「姐姐讀一段文字,等下你背誦,先讀一段短的——這是東林三君之一趙夢白的筆記一則,極好笑,」朗讀道,「二瞽者同行,曰『世上惟瞽者最好,有眼人終日奔忙,農家更甚,怎得如我們清閑一世』,適眾農夫竊聽之,乃假作縣官,訶斥瞽者失於迴避,以鋤把各打一頓呵斥之去,隨後復竊聽之,一瞽者曰『畢竟是瞽者好,若是有眼人,打了還要問罪』——」
張原笑得不行了,張若曦忍笑道:「還有,還有——」繼續念道:
張原道:「日久見人心,陸老先生和陸老太太以後都會知道我的好處,姐姐看著好了。」
履純、履潔看看望不到埠口的爹爹了,便趕緊進艙去和小武玩皮影,張若曦吩咐周媽和兩個婢女看好二人,千萬不能讓他們攀爬篷窗。
範文若笑道:「我昨日就已經說了,我們是不打不相識。」
張原便向楊石香和拂水山房社諸人長揖拜別,楊石香等人則恭祝張原一路順風、府試高中,張原下船,船工解纜,大船緩緩離岸,張原立在船頭向眾人揮手致意,張若曦牽著兩個孩子也站在船頭,履純、履潔使勁向爹爹陸韜搖手,四歲的履潔問:「爹爹怎麼不上船?」
張原道:「一頭是酒,一頭是銀子。」
張原道:「姐夫先前對我說,要另賃一處居所、自立門戶,我勸姐夫不用急,陸老先生不肯放過叛奴陳明,要與松江董氏理論,只怕後面還會生變故,陸養芳是辦不了事的,還得姐夫幫襯其父。」
說到這裏,張原不禁想起明人筆記里關於「民抄董宦」的華亭民變,公安三袁的袁小修也記載過此事,憤怒的民眾把董其昌的府第都給燒了,心道:「卻原來民抄董宦的事最終還要落到我頭上,這也算是天降小任,嗯,不急,慢慢來,待我戴上方巾有了生員功名才好行事。」
逆水行舟,船行頗慢,那青浦縣城高高的譙樓總不肯遠去,張若曦扶著艙門回望縣城,心中惆悵,又放心不下夫君陸韜,不禁柔腸百轉——
「贊曰:北方瞽者叫做先生,自有好處,世上欺天害理,俱是有眼人,無一瞽者,只看這些農夫,扮作假官,擅自打人,如此事瞽者卻做不出來,此便勝似有眼人也——好了,背誦給姐姐聽。」
張若曦道:「陳明叛逃之事是很棘手,人逃了倒也罷了,還帶走了三千兩銀子和兩百畝桑田的田契,那兩百畝桑田就在青浦縣南的佘山下,陸家在那裡有六百畝桑田,這兩百畝就在其中,如今田契到了松江董氏手中,若董氏蠻橫的話,還要來占這兩百畝桑田,那就又是一場大糾紛。」
張若曦奇道:「哪來這麼多銀子?」張若曦是知道娘家家底的,要拿出二百兩銀子都要籌措一番才行,看那箱子沉甸甸的樣子怕是有上千兩。
張若曦笑道:「這可難說。」
張若曦感到很安慰,弟弟的確長大了,而且睿智,考慮的事情比她和陸郎還周到長遠,張若曦的離愁和擔憂減輕了許多,輕聲笑道:「陸老太太說以後不許你上門呢。」
張原只好向姐姐解釋,就像他那次對族叔祖張汝霖解釋的一樣,說是眼疾最嚴重的時候,整日鬱悶昏沉,夢到一山,山間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壁隙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他看了那些書後,記性就變好了,也懂得了很多——
進到前艙坐定,張若曦擺出以前做閨女時教訓小弟的姿態,道:「說,銀子哪裡來的?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張若曦很喜歡弟弟這個樣子,篤定從容、聰慧自信,笑道:「進艙去,姐姐要審問你——」回頭朝東邊望,那青浦縣城的譙樓望不見了。
張原看著姐姐那樣子就想笑,張若曦板著臉道:「不許笑,回答我的話,不然有竹筍炒肉吃——」
張原搖手道:「求饒,求饒,我說就是了,這一千兩銀子是杭州織造太監送的——」當即將在杭州遇秦良玉的事細細說了。
張原上午在書房給青浦縣令李邦華寫了一封拜別的信,李縣令公務繁忙,就不面辭了,等下讓姐夫陸韜送去,信里除了感謝的話,著重探討了「慎獨」與「良知」,並涉及當今士風和時弊,正是當日在越王橋上對劉宗周所說的「聖賢之學有以濟物」的演繹和發揮,既是投李縣令所好,也是展現自己的才學——
陸韜見妻子回來,問知未受責罵,這才放心,便命陸大有領著幾個奴僕將若曦和兩個孩子的衣物以及日用器物先搬到城南大黃浦埠口陸家的大船上,周媽和兩個婢女也要跟去山陰服侍,一併四季衣物都帶上,還有不少吃食——
張原道:「松江董氏不蠻橫那誰蠻橫,有田契在手自然要來奪這田產,肯定有大麻煩,所以我要把姐姐接回去住一段時間避避風波——姐姐或許會認為我這次得理不饒人、定要把陸養芳關到縣牢去是年少魯莽不知輕重,不顧姐姐、姐夫為難,其實我是考慮過這些的,姐夫在陸家說不上話,而陸養芳囂張輕率,現在又與董氏為敵,陸家處境其實很不妙,陸家家財萬貫,卻無得力的靠山,舉人功名對付一般小百姓可以,面對松江董翰林、太子的老師,那是完全不對等的,陸老先生又傲氣,不肯服軟,矛盾必將激化,我藉此事懲治一下陸養芳未始對陸家沒有好處,姐夫可以主管家事,姐夫為人穩重柔和,就算吃虧也不會吃大虧,而且那時我也可助姐夫一把力,若是陸養芳這種人當家,我如何助他——」
剛寫好信,楊石香和範文若前來拜訪陸韜和張原,聽說張原午後便要離開青浦,皆嘆惋,說不能再多切磋請教實在是遺憾,張原道:「在下在山陰恭候范前輩、楊兄到訪,那時再相與細論文。」
張若曦哄他道:「爹爹坐另一條船來呢。」
到了大黃浦埠口,履純、履潔兩兄弟爭著要上船,陸韜便和妻子一起上船去,離別在即,自然有很多話要說,張原在岸上與楊石香和範文若等人話別,拂水山房社的其他四人也都來了,笑談了一陣,陸韜上岸來說道:「介子,早點啟程吧,趕在入夜前到達薛淀湖。」
張母呂氏還有伊亭、武陵這些人是與張原朝夕相處的,也看到了張原每日勤學苦讀,潛移默化不覺得張原變化大,而張若曦則感受強烈,她對以前的弟弟很了解,而僅僅一年不見,弟弟張原就變得讓她完全看不透了,雖然這都是讓她驚喜樂見的變化,可變化實在太大了,性情是完全兩樣——
張原笑道:「先讓我笑夠了再背誦,沒想到東林三君子的趙南星老先生也這麼善謔。」笑了一陣,便將這一則笑話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
張若曦看著弟弟張原,鼻樑挺直,不說話時抿著嘴,唇角有淡淡的髭鬚,雖然還是有些青澀,但舉止神態卻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度,尤其是說話不緊不慢、有條有理,再看那眼神,簡直老謀深算似的——
張原深深施禮道:「在下昨日實在是輕狂無禮,還請范兄莫要見怪。」能屈能伸、軟硬兼施才是處世之道。
張若曦恍然道:「怪道說石柱土司也給陸郎祝壽呢,原來是小原賣了人家這麼個大恩情。」說著,又上上下下打量這個弟弟,說道:「姐姐真是看不透你了,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這可不是書本里學得到的!」
武陵便在後艙應道:「兩位小少爺趕緊來。」
張原道:「上船后再與姐姐細說。」心想:「陸養芳若不是關在了縣牢里,被他知道有這麼一隻大銀箱,鐵定要認為姐姐把他陸家的銀錢帶往娘家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口舌,姐夫方才說陸養芳已知悔改,且看他能悔改多少?」
履潔問:「那爹爹會比咱們先到山陰外祖家嗎?」
張若曦在轎子里望見穆敬岩擔子一頭輕一頭重,便問張原:「小原,真真她爹挑的是什麼,怎麼先前不讓陸大有一起送到船上去?」
張原道:「履純、履潔,小武叫你們玩皮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