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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躑躅獨行吾誰與

第三十二章 躑躅獨行吾誰與

凌衝心潮起伏,面孔漲得通紅,卻不回答。王保保笑道:「我適才所講的話,是真是假,遮莫你不願留下來看個清爽么?你我本領在伯仲之間,我又有龐明等護衛,你便留下,須刺不得我,我又斷不會寬放你走,何不算作朱元璋的使臣,留下來看我舉動?」凌衝心中反覆思量,仍然沉默不語。王保保打個哈欠:「本擬你四更前便來哩,不料來得恁晚,又談說一會,天將亮了也。我卻忍不得,自去睡了,你若困時,教龐明領你去睡。」
凌沖被他說中心事,又是冷哼一聲:「你若曉事啊,便立刻改弦更張,揭起義幟,北向掃蕩了元虜,豈不好做漢人的大英雄?」王保保見他不肯舉杯,苦笑一聲,也把酒杯放下了:「我自幼父母雙亡,是姑丈收了做養子,育我成人。如此大恩,豈可不報?姑丈自羅山起兵,只要匡扶朝廷,他今雖歿,我怎能變更其制?」
王保保輕嘆一口氣,在凌沖對面坐下,商心碧急忙上來給二人斟酒。王保保道:「我怕甚麼自低身份?倒是凌兄心中俱是華夷分別,你一個大漢好男兒,我蒙古韃子的走狗,你自怕低了身份罷?」說著舉起酒杯來。
凌沖雙眉一軒,說道:「此後五胡亂華,屠戮中原,若有仇怨,也當了結了也。這般古舊之事,提他則甚?」王保保冷笑道:「千年便是古舊,百年便非古舊了么?漢軍北進,殺了幾許匈奴人?五胡亂華,殺了幾許漢人?凌兄可有確數,而雲盡可了結抵消了么?」凌沖覺得對方完全是在強詞奪理,可是一時卻竟然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
凌沖將刀橫胸,深自戒備,定睛細看,此人不正是與自己一同進城的彭彈壓么?那彭彈壓笑嘻嘻地,倒提長劍,一抱拳,說道:「在下本不姓彭,姓龐哩。平定州人稱『病鍾馗』龐明的便是。」
接著,王保保又遞過來幾封信,也都是朱元璋寫來的。或者勸王保保「挾天子以令諸侯,創業于中原」,要他「睦我江淮」,或者向他提供關中李思齊等割據勢力的情報,或者「薄以文綺若干,用酬雅意」,相贈禮物。這些信都不象是偽造的,凌沖越看越是頭腦混亂,不知道該怎樣認識這個問題才好。
商心碧把洗漱用具放到桌上,對凌沖福了一福。凌沖問道:「可是王……教你來的么?你現下可知他是誰人了?」商心碧笑著點點頭:「正是大王差奴來服侍官人,官人且洗漱了,奴家去取酒菜來。」說著,又是恭敬地一福,退了出去。
「豈是我欲分蒙古、漢人?」凌沖知道自己口舌笨拙,學識低淺,但仍想嘗試說服王保保,叫他起兵反正,「是元廷自分人為四等,自別於華夏之外,難道不該將其推翻么?」王保保湊近他一些,問道:「倘我掃滅了群雄,教朝廷廢了此法,混同天下百族為一家,如何?」凌沖匆忙答道:「蒙古人自殺害漢人、南人無數,你便真能廢了惡政,難道舊仇便此一筆勾銷么?」王保保「哈哈」大笑:「休與我講說舊仇哩。蒙古出自匈奴,自漢時北征匈奴,殺得匈奴人俱歌:『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段舊仇,又便如何說?」
信中所說的「潁川王」,是指擴廓帖木兒的義父察罕帖木兒。至正二十二年,察罕帖木兒圍攻益都的時候,被降將田豐、王士誠刺殺,擴廓帖木兒旋領其兵,攻破益都,砍下田、王二人的首級來祭奠先父,並屠城。朱元璋信中的意思很明確,一方面哀悼察罕帖木兒之死,一方面說我剛剛消滅了陳友諒——即信中提到的「偽漢」,兵精糧足,你若相請,我就派兵幫你攻打孛羅帖木兒。言辭雖不謙卑,但也絕不象是世仇交兵,不但把王保保誇得並世無雙,可比當年威震華夏的後唐庄宗李存勖,並拉著他一起自詡「英雄豪傑」,又抬出「春秋恤交之意」,大有割裂中國,分為南北朝的意思。
凌沖皺眉問道:「你可是漢人么?」商心碧答道:「奴是漢人,奴先祖文定公,自世祖皇帝潛邸中跟隨,延祐初追贈的魯國公、太師。」凌沖「嗯」了一聲:「原來是朝廷的高官世家,怪不得哩……」
凌沖洗把臉,又用青鹽擦了牙齒。時候不大,商心碧又端了一個漆盤進來,放下一壺酒、兩付杯筷、一隻白雞、一碟水晶膾、一碟糟魚、一碟雪庵菜、一碟菌子炒牛肉,並一大盤麻尼汁經捲兒。凌沖奇道:「怎麼兩付杯筷?」商心碧回答:「大王說這便過來,陪了官人吃酒哩。」
凌沖越是想通這點,越是心亂如麻,微微側目,去看坐在桌前的那人,也即他窗外看到的黑影。此人背對著他,穿著甚為單薄,外面隨便披了一件藍衫,沒有髠發,烏黑的長發也沒有挽髻,披散在肩上,只在發稍,用一方素色帕子隨意地扎束起來。凌沖知道此次刺殺行動是失敗了,不僅如此,自己恐怕要身陷敵巢,性命難保。他現在只想知道,這個坐著的人究竟是不是擴廓帖木兒本人?雖然殺不了這韃子丞相,起碼也要面對面痛斥他一番,然後慷慨就義,才算英雄氣概。
※※※
暫攝東南臣朱元璋,拜于大元總兵王,閣下:
不知道為甚麼,心思放下,這次倒下得格外輕鬆,睡得也格外的香甜,等凌沖一覺醒來,睜開雙眼,看窗外時,日頭已將當頂了。這一覺直睡了四個時辰,連日來的疲倦一掃而空。
凌沖想到這裏,不禁又是一聲長嘆,翻手插好鋼刀:「我也甚睏倦了也,若有床鋪,好睡他三五個時辰去!」
拜。
凌衝天性甚為剛烈,年青人骨子裡又總有種殺身成仁的衝動,但從小受教於陳杞人、冷謙這些江湖隱逸,受他們的影響,老子自處柔弱、退而求進的思想卻越來越濃。他思前想後,逐漸把滿腔熱血都壓了下去。既然反抗是徒取一死,死了又對事情毫無補益,那麼暫時蟄伏,待機而動,也未嘗是背離了自己做人的原則。
王保保重新坐下來,淡淡一笑:「江南未平,朱元璋安敢北上,驅甚麼韃虜,復甚麼中原?他欲與我南北相安之意,想必胡惟庸已與你講了,你卻為何還要來刺我?」凌沖這才恍然大悟,自從軍師胡惟庸和自己見面以後,自己的所有舉動就都在中州軍掌控之下了。一紙告身,混去軍中,現在看起來不過是個大笑話而已。卻不知道這是胡惟庸的失策呢,還是故意如此。
王保保解釋說:「此至正二十四年臘月,西吳王遣人送來的書信。你可識得他的筆跡么?」凌沖看了,半晌不語。他當然認識朱元璋的筆跡,雖然這封信文辭斐然,未必是朱元璋本人所作,但肯定是讓記室——比如章溢、劉基等人——寫好了,自己親自抄寫了送出的。至正二十四年,也就是去年,孛羅帖木兒兵犯大都,皇太子逃到太原擴廓帖木兒軍中,下詔討伐叛逆,這封信明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
凌沖急忙答道:「已起了,請進。」房門打開,一個身穿翠綠色衫襦,外罩藕合色半臂的青年女子,端著洗漱用具,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凌沖認得,這正是王保保在大都驅口市上買的那個商心碧。
凌沖看那紙條,只見上面潦草地寫著:「脫因帖木兒、貊高等,並益都兵馬,聚山東兵十萬眾,已駐紮濟寧也,直指徐州,以援張士誠。擴廓帖木兒即往河南,沿江而下策應。」下面,卻分明是自己的畫押。
凌沖大吃一驚,但他立刻明白,這是擴廓帖木兒從吉總把處得到了他的花押,偽造的書信。王保保淡淡一笑,揮手叫龐明放下武器,也坐下來,然後對凌沖說道:「此消息,我本欲明日便教人遞往集慶去也。」
王保保乘勝追擊,繼續說道:「令尊杞人公出自女真,若百年前啊,女真難道不是蠻夷?金軍南下,殺得康王泥馬渡江,這般仇怨,怎今日卻不講了?百年一眨眼呵,女真也變了漢人哩,焉知百年以後,蒙古人不變了做漢人?」凌沖知道說不過他,氣哼哼的,也不回答,自顧自低頭吃菜。王保保也明白自己這番言辭,只能以攻代守,卻無法扭轉凌沖的心意,笑一笑,指指盤子:「這裡有好麻尼汁經捲兒,凌兄且破一個來吃。你我相遇相交,本是天緣,何必講說這些不爽快事。人各有志,我也不來勸你,你也休來勸我呵。」
凌衝心念一動,反倒舉起酒杯來:「養育之恩是大,但忠孝、忠孝,忠在孝先,你自是漢人,卻去相助蒙古韃子,不覺雖無悖孝道,卻大違聖人忠君之意么?」王保保和他碰了一杯,仰頭飲盡,笑道:「說到底呵,你仍放不下華夷之論也。昌黎雲:『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今元朝遵從中華正朔,入主中原,是夷而華者也,還分甚麼蒙古人、漢人?」
回想在大都時的往事,許多疑點,立刻豁然貫通:夏國堅為甚麼帶了兵馬前來相助王保保,又不肯對伽璘真說出緣由;王保保怎麼穿著窮酸,卻有閑錢去買下商心碧,還賃個閣子給她居住……
凌沖早聽說過龐明是擴廓帖木兒手下一流的高手,想不到突然在這裏出現,更想不到他假裝彭彈壓,一直就呆在自己身邊。此刻心下甚麼都明白了,為甚麼眾彈壓都對彭彈壓如此恭敬,為甚麼自己說想進城,吉總把不但答應,還派彭彈壓和自己同行。原來自己一早就中了敵人的圈套,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他支開窗戶,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坐到桌邊,從包著棉布套子的茶壺裡倒了一杯茶來——茶還是溫熱的,可見自己睡著的時候,有人進來過。才剛喝了一口茶,忽然聽見敲門聲響,接著一個頗為熟悉的女聲說道:「凌官人,可起身了么?」
想想王保保說得也有道理,他既然不欲擒殺自己,那麼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留下,二,走路。走路是不現實的,自己寸功未立,反而一度失陷敵手,回去怎樣向吳王殿下和徐大將軍交待?何況對方偽造了自己的花押,要往應天府遞送假消息,在這假消息還沒有發揮它應有的效力前,也絕對不會放自己離開。思前想後,除了留下來,還能怎樣呢?罷了,罷了,朱大王為了先平定南方陳友諒、張士誠等勢力,能與擴廓帖木兒虛與委蛇,自己為何不能與他虛與委蛇,等待時機呢?
王保保話說到這裏,突然兩眉一軒,一副睥睨天下英雄豪傑的神態,再不復昔日在大都城中同游時的落拓之色,凌沖見了,不由一陣寒氣掠過心頭。但很快,王保保就重又回復了往日平和而略顯憂鬱的神情,淡淡說道:「我須先平定山東、陝西,底定中原。倘貊高等往山東去,一個不慎啊,那普顏不花便要撕下麵皮來與我放對,不如傳遞此假消息,教朱元璋調大兵以防徐州方向,則普顏不花以為吳軍將己攻也,定不敢放肆,與貊高等戮力同心,合兵一處,那時他在我掌握之中,益都敢不遵命么?我自往河南,傳檄教關中李思齊等來會。待東西平定了,料朱元璋也將取浙服閩了也。四川明玉珍算個彩頭,哪個下手快,便先得之……」
商心碧知道他在想甚麼,急忙分辯道:「至奴父親時,家道中落,只做了靈璧縣尹,也多見得民間飢苦,蒙古人欺壓漢人、南人。但想大王本是漢人,待得平定天下,定能整頓朝綱,將那些苛法惡政盡皆罷除了也。」
王保保輕咳一聲:「兵不厭詐。朱元璋去年欲發兵助我,我未曾要,今日卻請他將一軍為我做餌,釣普顏不花那條大魚,打甚麼不緊?」說著話,指指凌沖:「退思,你今身份已露了,不便再去假扮彈壓,不如在我身邊暫充個護衛。如此呵,咱們朝夕亦可相見,你意下如何?」
嘗觀英雄之得志於天下也,何其難哉!立於始或沮與終,成於前或墮於後,此古今之所深惜也。曩因元政不綱,中原大亂,其命將出師,罔有攸濟者。閣下之先人潁川王,以一軍之卒,用於眾敗之餘,僅得加兵于齊魯,功未及成,而禍嬰不測,使一時豪傑莫不悼惜。閣下孝切於衷,勇發於義,鼓率憤旅,竟雪仇恥,以成父志。方其臨難不撓,意氣慷慨,激勵三軍,雖李存勖之規略莫是過,潁川為不死矣。邇聞北庭多事,變生肘腋,控制河朔,挾令夷夏,孛羅犯闕,古今大惡,此正閣下正義明道,不計功利之時也。夫以閣下雄才,取之有餘,然常勝之家,意多輕敵,應變之術,不可不審。今閣下居河南四戰之地,承潁川新造之業,邊庭未固,近鄰多壘,其所以軍民相附,鄰與不窺者,誠潁川存日,能盡撫養盟好之道,而人不忍遽絕也。或孛羅侵寇不已,閣下何靳一介之使,渡江相約。予地雖不廣,兵雖不強,然春秋恤交之意,常竊慕焉。且亂臣賊子,人得而討之,又何彼此之分哉?況予近平偽漢,四境已安,正息兵養銳之時,豈不能往助閣下乎?且英雄豪傑相與之際,正宜開心見誠,共濟時艱,毋自猜阻,失此舊好。茲專人備道斯忱,惟閣下圖之。
爬下床來,穿好衣服,想一想,還是將鋼刀系在腰間。他睡得這麼沉,刀就放在枕邊,王保保竟然沒派人來偷了去,這廝難道真的不怕自己再行刺於他么?
「朱元璋的細作遍布大都,我豈有不知?」王保保繼續說道,「為的兩家和睦,且不去動他,巴兒思擒了邱福來等人,我故教關保去救了他們出來,恰好胡惟庸來通好,便與他帶將南邊回去。張士誠的細作,左李等人,我也不動,但西蜀明玉珍手下,我卻絕不寬縱也。你我兩家貌似仇敵,實則是與國,你莫不是看我即日便要南下,因此著急動手么?」說著話,又遞過一張紙條來。
凌沖怒火中燒,三兩把將那紙條撕得粉碎。王保保笑道:「你的花押我已得了,便撕碎他,我不能別造么?你休煩惱,我傳此假消息,卻並非欲圖朱元璋。當日我與孛羅帖木兒連番大戰,河南空虛,他新破了陳友諒,卻不趁勢北進,我今投桃抱李,他不滅張士誠,我也不南下也。待南北都平定了,到時會兵淮上,并力一戰,且看那日域中,當是誰之天下!」
凌沖用刀尖挑過了信,單手拆開,一邊警惕著王保保和龐明的動作,一邊掃目閱讀。只見那信上寫著:
那人緩緩地站起身來,緩緩地轉過身來,只見他不過三十多歲年紀,臉型瘦削,淡眉鳳目,略有短髭。凌沖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王……王兄,怎的是你?!」
凌沖沖入屋中刺殺擴廓帖木兒,只當得手,卻不料屋中還藏有第二個人,更為吃驚的是,此人的聲音竟然如此熟悉。變故全出意外,驚得他手足無措,鋼刀被格住,本能地旋腕下翻,卻被對方挽個劍花,輕輕巧巧破解了。那人隨即一劍刺向凌沖小腹,凌沖不敢抵擋,轉身避過。那人抬起一腳,反踢上房門,輕聲笑道:「休動手,大王有話與你講哩。」
凌沖知道這女人腦袋裡根本沒有華夷之分、民族仇恨,也懶得和她理論。正在這時候,王保保推門進來:「都安排下了?凌兄,咱們且吃一杯酒者。」凌沖哼了一聲:「大王何必如此客氣,你是元朝的丞相,我不過叛賊細作,咱們坐一起吃酒,不怕低了大王的身份么?」
凌沖彷彿遭到五雷轟頂:「你……你便是擴廓帖木兒?!」王保保苦笑道:「正是。凌兄,你須殺不得我也,何不放下刀來,咱們敘敘別後之情?」凌沖兀自橫刀不動,卻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應才好。他心中混亂到了極點,根本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王保保看他這個樣子,微微搖頭,轉過身,從桌上拿過一封信來,遞給凌沖:「你且讀了此信,咱們再敘契闊罷。」
那人正是王保保,只見他淡淡一笑,目光中似乎有些無奈:「市井小民,不識我名,猶可諒也。你做朱元璋的細作,如何不曉得某的根底?某自至正二十一年奉父命往使大都,朝廷賜名擴廓帖木兒,舊名雖遂不用,也不過四年而已。你竟然不知?」
凌沖長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自己終究是刺客,可是王保保面對自己,倒似乎毫無戒備,反而談笑風生的,別說自己和他曾經算是朋友,就算初次見面,面對這樣一個人,這刀也定然砍不下去。不知道為甚麼,他感覺王保保身上有一股凜然之氣,這氣並非正氣,他身為漢人,卻幫助蒙古韃子,有甚麼正氣了?可這股凜然之氣,依舊讓自己不敢仰視。
凌沖嘆一口氣:「你昔日道他是個英雄,可被你看準了也。」商心碧笑道:「奴也是賭命押寶,大都城裡恁多紈絝子弟,便大王不是英雄啊,跟了他,也強似跟了甚麼大宗正府札魯花赤的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