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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西事晦暗不分明

第三十四章 西事晦暗不分明

凌沖把自己到了大都后的諸般遭遇,一一詳細稟報,只隱去了雪妮婭贈鐲一節。朱元璋笑道:「都是我每日里擴廓帖木兒長,擴廓帖木兒短,不喚他的本名,你渾忘記了,卻怪不得你。」說著又嘆一口氣:「此人誠當世英雄也,可惜不能羅致麾下。」
凌沖備說根由,但還是隱瞞了郭漢俊被殺,和有關雪妮婭的一些事情。前者是怕師兄郭漢傑傷心,後者則好幾回話到嘴邊,終究年輕人面嫩,還是都咽了回去。杞人並沒有察覺,綠萼卻每次聽義子提到雪妮婭,都奇怪地笑笑,盯著凌沖的臉色。凌沖被她看得更加慌張,說話也有點結巴了。
凌沖揣好了朱元璋的書信,告辭出來。周顛也跟出來,關照他遇事小心。凌衝突然又想到彭素王的話,於是把《六韜》上那幾句話背出來向周顛請教。周顛笑道:「此言專欲度汝,他人如何解得?便六祖度人的公案呵,我料達摩祖師復生,也是解不得的。狼豺狩獵之技,豹子也識不得,況我不過狡狐而已。」凌沖聽了他這種東拉西扯的比喻,又自比狐狸,不禁笑出聲來。
凌衝進了書房,只見陳設和自己走時幾乎一般無二,只是牆上新添了一幅字,抄錄了朱元璋昔年做的一首詩:「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漢,只憑嘵嘵問姓名。」下面落款是:「曹人陳敬誠恭錄《不惹庵示僧》詩。」知道是參謀陳遇的書法。他讀了兩遍,嘖嘖稱讚。
凌沖恭敬地回答道:「正有些事,要稟告顛仙人。」那人笑道:「仙人個鳥,我若真是仙人,還用你來稟告?」幾步跳過去站到朱元璋的身邊:「且往書房去來。想是退思此去,收穫甚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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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素王扛著木子李,帶著凌沖,很快就離開了彰德城。把守城門的雖然都是中州軍的精銳,可又有誰能攔得住他?等跑出南城門兩箭多地,他才慢慢停下腳步。凌沖氣喘吁吁地跟上來,彭素王笑道:「天色將暮,且到前面市鎮,尋個歇處,我再慢慢問你。」
進了王府,朱元璋領著凌沖直往後面書房走來。距離書房還有數丈遠,凌衝突然看見走廊下俯卧著一個人,象是在睡覺,卻又不時伸出骯髒的手來撓撓後背。凌沖疾走幾步,跪在那人面前:「晚輩拜見顛仙人。」
凌沖急忙端著杯子站起身來,和杞人對幹了,笑道:「數月不吃義父做的菜了,兒也是思念得緊,且待兒先飽餐一頓,再向二老稟告。」於是伸筷子夾菜,滿滿地塞了一嘴。綠萼笑道:「今日特備下了你平素最愛吃的。慢些吃,休噎著。」
一家人說說笑笑,這頓飯直吃了將近一個時辰。杞人道:「本擬你可多住幾日,卻不料又領了吳王的差事,恐不得耽擱也。今晚好生將歇,明朝始有氣力趕路。」綠萼起身收拾桌子,並叫郭漢傑領凌衝到自己房中休息。
朱元璋笑道:「他不肯為刺客,則我怕他何來?便他為刺客,你個告太平的顛道人,遮莫殺他不過?」周顛笑著撓撓頭:「當今江湖之上,有兩人武藝未必在我之下哩,一個是朝元觀鐵冠那雜毛道人,一個是曹州『劍神』宮夢弼,幸得大王都收羅了。還有兩人,未曾會過,卻不敢說哩,一個是山西『劍聖』盧揚,一個便是這彭素王。」
彰德以南數十里就是湯陰縣城。兩人來到距離湯陰不到五里的一個小村莊里,找一戶人家寄住,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彭素王只說背著的是自己朋友,路染風寒重病,要去湯陰找醫生診治。這個謊話編得並不高明,主人看他們行蹤詭秘,凌沖腰裡還帶著刀,一開始不想留宿的,彭素王及時摸出張一貫文交鈔塞過去,對方才勉強應允了。
可是他當然不能那麼老實聽話,探查彭素王住在哪裡,也是此行的任務之一。然而上了車才發現,厚厚的青布幔遮得窗口密不透風,從外面系牢,根本無法掀開來窺看。連車廂門都被鎖住了,只在頂上有幾個通風孔,使車中不致憋悶。凌沖當然不好用刀尖刺開布幔,雖然這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好在周顛早就料到對方可能會有這樣的安排,事先讓他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羅盤,凌沖把車中食用的清水倒入羅盤中,依靠指針指示的方向判斷,很快就了解到馬車是一路往西南走去。
斜眼看看兩女所持的燈籠,上面都只淡淡畫著一片楓葉,沒有寫字。走過兩進房屋,凌沖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裏……可是丹楓九霞閣么?」一名侍女微笑點頭道:「官人猜得正是。」凌衝心里一跳,又問:「彭前輩可在么?」那名侍女回答:「奴婢適才已稟告過了,主人外出。」凌衝心說原來彭素王就是丹楓九霞閣現在的主人,但「日帝何在」這種話,他就不便多問了。
杞人道:「小虎大了,自要出外闖蕩,你休用一腔柔情,牽拌住了孩子。」招呼郭漢傑和凌衝來坐下。綠萼為大家斟上酒,杞人端起酒杯來:「看你無恙歸來,我心中好不歡喜。來,且吃杯酒,將別來情事講與我們聽。」
這個鎮子也不過數百戶居民,稍一打聽,就知道鎮中只有一戶姓褚,是唯一的富貴人家,住在鎮南。凌沖找過去,只見好大一片灰瓦紅牆,掛著「褚」字燈籠,比起大都、應天的富豪之家是差得遠了,在這鎮上,卻不啻鶴立雞群一般。他上前去敲門,一個門子應聲出來,瞟他一眼:「官人何事?」
那人伸個懶腰,慢慢抬起頭來,先看了朱元璋一眼,嘻皮笑臉地說道:「酒可噇足了?」朱元璋笑道:「自安排了床鋪與你,卻偏歡喜睡在廊下。這般要飯性子,總也改不得哩。」那人懶洋洋地爬起來,問凌沖道:「北行有何收穫,可有好耍子的,講與我聽來。」
朱元璋點點頭,叫郭漢傑:「酒也吃夠了,我先領著退思城中去。且代我向店主告罪。」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大肉居,帶著凌沖,騎馬往應天城西門而去。
凌沖說到豪傑大會,朱元璋皺皺眉頭,問周顛道:「這個彭素王好生厲害,你卻曉得他的根底么?」周顛笑道:「十余載前,此人是個小角色,佔山為王,打家劫舍,論起武藝,較今日之退思也遠遠不如。不想進益如此。此人必與所謂『丹楓九霞閣』有關。」說著,望向凌沖:「你可知令堂乃是二婚,其第一個丈夫,便是死在朝元觀李仲勛手下,那彭素王也是幫凶哩。不過時日既久,你義父又素來寬宏,梁子早便揭開了。這些昔年醜事,料彭素王不會講與你知。」
進了裡間,只見義父陳杞人和義母韓氏綠萼坐在一張方桌旁邊,凌沖急忙上前磕頭。韓綠萼扶他起來,笑道:「還道你今年不得歸來哩,你義父與我想得你苦。」凌沖久別親人,再度相見,不禁眼圈都紅了。
朱元璋在書桌後面坐下,凌沖急忙上前兩步,大禮參拜。朱元璋揮手讓他起來,指指旁邊的椅子,招呼兩人道:「請坐。」凌沖挑了下首一把椅子,偏身坐了,那位「顛仙人」周顛,卻靠牆盤腿坐在地上,朱元璋也不以為忤。
禮貌地寒暄兩句,褚長寧就領凌衝進入宅中,給他擺下了酒席接風:「今日已晚,官人且在舍下安睡一夜,明晨將馬車送你尋彭大爺去。」凌沖問道:「卻不知彭前輩現在何處?」褚長寧笑笑:「此去約百里路程,明晨出發,料天黑前必能到的。」凌沖追問是在甚麼地方,對方卻搖搖頭,並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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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漢傑怕在凌沖面前掉眼淚,推說忙了一天,有點累了,就走出房去。臨出門前說:「盼著吳王剋日北伐,取了大都,那時我去祭奠大哥——屍首怕是尋不到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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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沖忙道:「我看那彭素王與盧揚也未曾會過面,彭素王還說定要尋機會與盧揚較量哩。」朱元璋以手枕頭,向後一仰:「如許江湖豪傑,何日可以盡羅彀中啊……」想了想,突然向前一俯身,叫凌沖說:「退思,我寫一封回書,你去尋那彭素王,仔細打探他的底細。若能說服他棄了張士誠,相助於我呵,是你大功一件!」
凌沖很小的時候見過郭漢俊,早就沒有什麼印象了,但看了師兄的神情,也覺有些黯然。當下掩好門,抖開被子正要上床去睡,卻聽義母韓綠萼在外輕聲喚道:「小虎,可睡下了么?」
凌沖道:「兒齎了吳王的書信,這便要往關中去尋他。此番為使,若能說動他棄暗投明,則吳王大業可成。」杞人搖頭道:「難,難,古來英雄豪傑,豈言語所能動耶?聞得關中李思齊等諸將暴虐,怎可不多加小心?」
往裡看,這所莊院規模很大,少說也有七八進,至於花園等附屬設施,似乎佔地更廣。庄中遍植花木,因為是冬季,大多枝枯葉盡,花草難以辨別,那些樹木,凌沖卻認得,全部都是紅楓。他走出車廂,就已經在莊院中了,沒能看到庄門口牌匾上寫了甚麼名稱,但心中依舊隱約懷疑:「莫非此處便是丹楓九霞閣么?」那兩名侍女口中所說的主人,不知道是指彭素王,還是神秘的「丹楓九霞主人」,也就是「日帝」?
一夜無話,第二天凌晨起床,吃過了早點,褚長寧就把凌沖帶到門外,這裏早有一輛青布幔的馬車等著。凌衝上了車,褚長寧說道:「車中盡有乾糧、清水,一日便到,所在隱秘,官人休往外窺看者。」凌沖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
第二天,兩人進了湯陰縣城。彭素王雇了一輛馬車,安置木子李,又借紙筆寫了一封信,關照凌沖:「你速回應天去,將此信交予朱元璋。擴廓帖木兒欲先平定山東,也未嘗不是好事。北軍若戮力同心南下呵,則淮南諸豪危矣。他先自家斗將起來,便有隙可乘。我也要往陝西去做些安排,教李思齊、脫列伯等,都出兵與擴廓帖木兒交攻。」
凌沖急忙過去開開門,綠萼進來,拉了他坐在床邊,隨便談說幾句,話題逐漸繞到雪妮婭身上。凌沖面紅過耳,終於斷斷續續地把雪妮婭贈鐲,和艾布設定的期限,都一一說了。綠萼輕聲笑道:「孩子大了,竟有了心上人了。關關雎鳩,君子之意,你怕羞甚麼?且待吳王差事一了,我讓你義父陪了你往大都去下聘,休教人家姑娘苦等呵。」
凌沖揣好書信,告別了彭素王,在城中買了一匹馬,離開湯陰縣城,馬不停蹄地往東南方向趕來。三天後渡河到了徐州地面,這裏雖是張士誠的領地,但數次遭到朱元璋西吳軍的攻擊,士兵都龜縮城中,也沒人來盤查他。從這裏再疾奔三天,渡過長江,十一月底,終於來到了應天府。
江湖草莽彭素王,書付大元帥朱,閣下:
奉王討夷,先賢致力,聖人之意。今閣下貴為大宋元戎,提銳旅、芟仇亂,欲興復漢家,此黎庶無不引領響望者也。張士誠割據一隅,初亦以驅逐韃虜為念,恨逢驍賊屢侵,遂暫屈服,奉元正朔。察其本心,非混亂華夷,甘為虎倀者也。是旗號雖異,而所秉實同。今兩家連年逐鹿,士卒殘傷,以漢伐漢,使親者痛而仇者快。設張士誠隔絕北使,亦奉龍鳳年號,閣下可能泯小憤而尊大義乎?擴廓帖木兒提兵南下,欲先平定山東、陝西,復與閣下會獵于吳,此真國讎者,時亦漢家危急存亡之秋也。余將往說張士誠,而欲閣下先張懷抱。天下英雄,豈吝一諾?大宋復興,閣下帶礪山河,名標青史。江湖草莽,請先為閣下賀也。
拴好馬,才進店門,凌沖第一眼先看見靠牆角落裡坐著個員外打扮的中年人,好長一張馬臉,凸額頭,鏟下巴,鬍鬚倒梳理得整整齊齊,低了頭正在喝酒。凌沖又驚又喜,才要走過去招呼,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腰。
凌沖想起來分手前夜彭素王說過的話,急忙答道:「他也曾含糊提起,說昔年行事不堪,得罪家慈,現下想來好生汗顏。」周顛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走不上幾步,陸陸續續地也不知道從哪裡鑽出大批錦衣護衛來,跟隨在兩人身後。進了應天城,凌沖望望熟悉的街道,笑著稱讚:「才數月不見應天,越發的繁華熱鬧了。」朱元璋揮著馬鞭笑道:「你見了大都,應天怎可得比……嗯,不過終有一日,我要教應天的繁華,超過了韃子京城!」
關中群雄割據,元朝所謂的四大將——李思齊、張思道、孔興、脫列伯,勢力犬牙交錯,到處都是哨卡,走起路來可謂步步艱難。凌沖此時卻不再假扮商人了,他晝伏夜出,仗著武藝高強,輕功也好,于路沒受到甚麼阻礙,很快就來到了彭素王指定的亞柏鎮。亞柏鎮在渭水以南,西距郿縣三百余里,南面就是秦嶺,周邊道路狹窄,行人很少。
第二天一早,凌沖就告別了家人,騎馬離開江南。他先從水路逆流上到武昌,然後沿著漢水來到襄陽——這裏已經是三不管的地帶了。繼續北上,他買了一些絲綢,化妝成布販,安然通過武關,臘月中旬進入了關中。
兩名妙齡侍女提著燈籠迎了上來,萬福道:「主人有事外出,不得迎迓官人,官人恕罪則個。奴婢們領官人用飯、安歇,明晨主人自來招呼。」凌沖點頭,跟著這兩名侍女往莊院深處走去。一路上,他不住地東張西望,觀察四周情勢。
凌沖接過信來,問道:「倘西吳王有了回書,在下去哪裡尋找前輩?」彭素王猶豫一下,回答道:「你來陝西亞柏鎮尋個褚大戶,他自會告知你我的行蹤。」
這封信的意思,分明在為張士誠開脫,說他是不得已而降元的,而且很有可能改弦更張,歸附大宋小明王政權,彭素王自信可以說服張士誠這樣做。他要朱元璋暫時罷兵,與張士誠聯合,共討元朝,說漢人和漢人相爭,是親者痛、仇者快的舉動,不義並且不智。
走了幾乎整整一個白天,過了中午,道路逐漸顛簸起來,想必已經進入了秦嶺山脈。從車廂頂上的孔洞中透入的光線越來越暗,終於,馬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凌沖看看外面,已經黃昏,橙色的晚霞映照在天邊。
原來那個員外打扮的,就是微服出巡的大宋元帥、西吳王朱元璋。凌沖走到朱元璋桌前,唱一個肥喏,低聲說道:「在下在大都與中州軍中,均遭遇了許多情事,待要一一稟報。又有一封書信,帶與大……先生。」
等凌衝出城再到大肉居,天已經全黑了,店也上了門板,但正門虛掩著,想是等他回來。他敲敲門,郭漢傑急忙叫他進去:「師父做了好酒菜,等你歸來,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哩。」
周顛搖搖頭:「退思提起前有個史計都,做張士誠的客卿,今又遞來彭素王書信,也為張士誠求情,看來丹楓九霞閣是投靠了張姓也。此人恁般武藝,若是與大王為敵,後患無窮!」
凌沖繼續講述自己的遭遇,等說到王保保給自己看朱元璋書信的那一節,朱元璋冷笑道:「他倒會做人情。此是國家合縱連橫之策,你一時不得明白。」說到彭素王救木子李,與王保保喝酒一節,朱元璋拍著桌子大叫:「好漢子,奇男子!我不得收服王保保,若能得那個彭素王,也無憾了!」凌沖從懷裡掏出書信來:「彭素王自有信教我呈上大王哩。」
好不容易把前後遭際全都講完,杞人又嘆道:「察罕帖木兒父子昔年與我甚好交情,不想今日保保變了敵人……那個彭素王,十年間進益如此,更好不駭人也。他若助張士誠呵,你可諸般小心者。」
當晚,凌沖把在大都城中認識王保保的經過,挑緊要的和彭素王說了,彭素王笑道:「王保保便是擴廓帖木兒也,你好生的懵懂。」當晚,指點了凌沖一些武藝精要,凌沖感覺受益匪淺。彭素王說:「我昔年行事不謹,曾得罪了令慈,現下想來,好不汗顏。」凌沖問他是甚麼事,他卻搖搖頭:「回去問了令慈,你自然知曉——武功上你若有甚不懂的啊,便開口問我,我定不藏私也。」
轉過頭來觀察這卧室,長丈半,寬不過一丈,不算大,只擺著一架睡床、一張書桌和兩把長椅,床邊燃著炭盆,屋中溫暖如春。凌沖走到窗邊,輕輕一推,正如他所料,窗戶也被從外面銷上了。
凌沖早想好了對答之言,急忙拱手說道:「在下姓凌,為一位姓彭的前輩帶了信來,彭前輩喚在下到貴宅來尋他。」門子答應一聲:「請稍待。」關上門,進內稟報去了。時候不大,大門「隆隆」打開,一個穿寶藍色綢面棉袍的中年人迎了出來:「凌官人,在下褚長寧,恭候多時了。」
進了自己的房間,身邊只有師兄一個人,凌沖猶豫了半晌,才把郭漢俊的死訊說出來。郭漢傑長嘆一聲:「求仁得仁,大哥死得其所。」他本來是個烈性漢子,跟了杞人十多年,耳濡目染,性格也逐漸變得溫和起來。凌沖看他眼圈有點發紅,才想勸慰幾句,郭漢傑卻擺擺手道:「無須多講,我早便料有這麼一日了。師弟啊,師父、師娘並無所出,便你一個義子,你須好生保重者,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可怎生向二老交待?」
周顛笑道:「便是聖主,也不能盡服天下,堯時尚有許由,你慨嘆怎的?」朱元璋道:「許由甚麼東西?若是許由那般,我便做漢光武,教他學嚴子陵垂釣去。擴廓帖木兒人傑也,是敵非友,實在可惜。」
「好笑話,」朱元璋冷笑道,「休說張士誠這廝朝秦暮楚,便歸附大宋,也須信他不過,便他是老實人,且先遞了降表來,我再罷兵者。」他對凌沖說:「徐達、常遇春才遣使來報,閏十月已克泰州,本月圍困高郵。肥肉已在嘴邊,一紙書信,好教我吐將出來么?」
凌沖紅著臉說道:「匈奴未滅,孩兒何以家為?」綠萼瞪他一眼:「男人家慣以這種話語搪塞,卻不知女兒家相思閨中的苦哩。此事有我與你做主,休婆婆媽媽的!」
郭漢傑鬆開了凌沖,作個揖:「你先陪大……這位先生吃酒,我告訴師父、師娘去。」凌沖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師兄,笑道:「師兄氣色俱佳,小弟甚慰。我有要事與朱先生談哩,你稟告兩位老人家,說我且待公事畢了,再去向他們請安。」
晚餐不算豐盛,但頗精緻。飯後送入卧室,那兩名侍女告罪出去,拉上房門並上了鎖。凌沖拍門大叫,卻沒有人答應。他覺得奇怪,莊院雖然很大,但一直是這兩名侍女招呼自己,此外,竟然沒有看到一個人。
應天原名集慶路,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元璋攻克其治所江寧,改名應天府,作為自己的大本營。凌沖徑自來到城西門外的大肉居,想起自己離開的時候正是炎夏酷暑,綠草如茵,現在卻四顧蒼茫,已到冬季,這幾個月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摸摸懷裡雪妮婭相贈的玉鐲,不禁慨嘆萬千。
這晚,凌沖睡得格外香甜,夢中又見到了雪妮婭迷人的笑靨,彷彿自己真的跟隨義父來到了大都,卻不是去下聘,而是直接去迎娶她的。大都城中,到處都是朱元璋麾下士卒,一個個頂盔貫甲,好不威風,主婚人,似乎就是大將軍徐達。可是為甚麼,賀客里竟然出現了王保保的身影?
酒過三巡,凌沖才把別後情由又細說一番。聽到梅花豹尾鞭出現,杞人皺眉道:「這個定是計都星史季常了。十一載前,聞得他與羅睺星龔元方上少林去攪鬧,被各路豪傑圍攻,殺人無數,堪堪逃得性命,此後便下落不明。原來他做了張士誠的客卿……」凌沖這才知道史計都的本名叫做史季常。
朱元璋接過書信來,展開讀了一遍,眉頭微皺,隨即遞給周顛:「你們且都來看。」周顛接過信,凌沖也湊過去,只見信上寫著: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送信,並想辦法說服彭素王投靠朱元璋,因此不敢孟浪,雖然這些門鎖、窗銷根本攔不住自己,也不好偷出門去探查。就在狹窄的屋中打了一套拳,又運行了兩遍大周天,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一早起身,拍門招呼,兩名侍女開了鎖,送進盥洗用具來,並對他說:「主人已歸來了也,有請官人。」凌衝心里有點緊張,匆忙洗漱了,就跟隨她們來見彭素王。
趕車人招呼一聲:「凌官人,到了也。」凌沖弓著腰爬出車廂,外面早擺好了踏凳,踩著踏凳下來,只見身處一個偌大的莊院里。圍牆外灰濛濛的群山疊嶂,巨峰穿雲,看樣子這莊院是座落在山谷之中。
那人力道極大,凌沖被他抱住,竟然絲毫也動彈不得,但從這熟悉的感覺來分辨,早知道是師兄郭漢傑了。凌沖笑道:「我歸來了也。師兄安好?兩位老人家也安好么?」郭漢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個員外早警覺地抬起頭來,看到凌沖,笑著招招手:「退思歸來了也,且過來陪我吃杯酒——說甚麼老人家,令尊令堂可很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