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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片丹心光日月

第三十五章 一片丹心光日月

凌沖裝作隨口問道:「這是甚麼山?」彭素王微微一笑:「現下便告訴你也無妨,此處乃是太白山,咱們當面攀爬的,是太白梁。我的莊院,便建在太白梁與三官殿之間,此二峰為太白山最高者也。南北俱有險峽山澗,若非識路的,須不得進來。」
凌沖聽他連這種秘密都坦然相告,不禁更為信任和欽佩。才想說些甚麼,突然看見一名黑衣僕役匆匆跑上山來,見了彭素王跪倒在地:「有兩人進得庄來,自稱乃是七曜的餘黨,請主人速速歸去。」凌沖大喜:「定是史大哥他們到了!」
果然從碧血亭分手后,彭素王就再沒有出現,一直到吃過晚飯,他才來到凌沖卧室,教授他一些拳腳功夫。凌沖問他《六韜》上那幾句話,彭素王笑道:「若能悟得便悟得,悟不得時休強求。」當晚屋子也沒有上鎖。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彭素王就帶著凌沖穿過後花園,往一條山間小徑而來。
凌沖想起義父和師父經常提起的往事,斟酌著問道:「聽聞十三載前,丹楓九霞閣取了溫州潛光院的明教寶物『聖使神矛』去,不知何用,可能見告么?」彭素王回答道:「本欲以此號令江南明教徒眾,共抗韃虜,但時移事易,今日江南已是白蓮教的天下,還理他一盤散沙的明教徒眾做甚?不過為此寶物,多惹仇殺,西域竟也有人來奪,日帝收了來,有消弭紛爭的意思。此外,傳說此中還隱藏著一個大寶藏,若能勘破秘密,取了來,可為反元助力也。」
早飯過後,凌沖留下來照看史計都,彭素王領著龔羅睺,往丹楓九霞閣後去拜祭日帝。凌、史二人略說別後情由,史計都依然神思睏倦,凌沖喂他喝了彭素王教人熬制的固本培元的湯藥,服侍他睡了,自己就取了一本書,在床邊守護。
他低頭不語,又吃塊點心。彭素王突然問道:「史大叔可曾對你講起過這丹楓九霞閣的往事?」凌沖不知道是否應該說實話,想一想,含糊地點頭。彭素王苦笑一下:「我接掌此處,不過短短一載有餘,寡德鮮能,頗欲請那些叔父輩歸來,重商大計,為反元大業盡一份力。可惜,七星流散,都不知何處去了。好不易尋到了木星李大叔,他又是這般光景——唉,徒惹感傷。」
彭素王點頭:「天幸尚存數顆。」叫侍女速去取來,然後轉頭問龔羅睺道:「兩位叔父何事惹上了這個魔頭?」這一聲「叔父」叫出來,龔羅睺的警戒之心似乎消去了大半,勉強一笑,回答道:「咱們離了大都,欲歸太白來看閣中消息,西走代州南下。到了清源,因此處是陸大哥出身之地,他以地為名,故此多停留了幾日,隨處走走,三不知便撞上了那盧揚……」
凌沖點頭。看看已經爬上了半山,峰迴路轉處,樹影間突然露出一角屋檐來。走近去一看,原來是一座兩層小閣,閣上高懸牌匾,上書真草「丹楓九霞」四個字。彭素王指點著說:「這個才是真正丹楓九霞閣,肇建於金末,因自此閣上望去,兩峰夾處都是丹楓,秋日里紅如雲霞,以是得名。」他上前敲門,有個玄衣僕役開了門,領二人登上閣樓。
兩人拜祭過後,也不進閣,循著山路又走下來。路上彭素王對凌沖說道:「丹楓九霞閣風光之時,莊客弟子也有七八百人,耳目遍及天下。其後日帝、月後反目,老人們死的死,走的走,到今日呵,已不足百人了也。七曜所余者,不過李、龔、史三位……嗯,金星厲銘、水星陸清源失蹤已久,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若能尋著他們幾位,定能重振丹楓九霞閣的聲威。」
冬日的晨光,孤寂清冷,凌沖跟隨著兩名侍女往見彭素王,四下觀看,對庄中的情況,觀察得比昨晚更加仔細。這所莊院,果然是位於秦嶺山脈某處的山谷里,庄中道路曲折迂迴,似乎是按照八卦奇門排列,相信以自己的學問,獨自一個人走不上百步,就會迷路。庄中楓樹很多,想象正當秋令之時,到處紅楓如雲般掩映著紅牆灰瓦,倒真不愧了「丹楓九霞閣」之名。
彭素王問:「可是起甚麼衝突了么?」龔羅睺苦笑道:「咱們與他有甚麼恩怨,起甚麼衝突?是他講話瘋瘋顛顛的,一語不合,史兄弟便與他動起手來。本是尋常較技,誰料他下此毒手……」
彭素王嘆口氣:「李大叔心脈受損,行事瘋顛,我已安頓好了,尋幾個名醫為他調理。但十數年痼疾,是否能得痊癒,卻也難講。」凌沖昨晚就想到,史計都與龔羅睺說要回丹楓九霞閣來,若是他們聽到了自己的消息,應該會前來相見。尤其自己也很想再見見史計都。於是斟酌著詞句問道:「在下認識一位史前輩,說曾在這丹楓九霞閣中居住,闊別二十載,頗想回來看看,不知可曾來到?」
凌沖越聽越驚,想不到日帝的來頭這麼大,竟然是白蓮教的開教祖師!只聽彭素王繼續說道:「其後造反的棒胡、周子旺、彭瑩玉,乃至韓山童、劉福通,當日莫不在日帝座下聽講。至泰定二年,韃子突襲息州,驅散教徒,並殺害了郭教主。日帝僥倖未死,便隱至此丹楓九霞閣來,再尋時機。其時韃子污其名為『丑廝』,他便說:『我自號丑廝又如何?我不過名是丑的,強似爾等塞外禽獸,心是丑的!』」說著話,緩緩屈膝,跪在墳前。凌沖聽了激動,心說既然這位是白蓮教開教之祖,抗元的前輩,理當一拜,再想起見過的署名「丑廝」的那幾幅書畫、聯語,筆法蒼勁、氣度不凡,愈加仰望,於是也在彭素王身後跪了下來。
來到庄中的,果然就是龔羅睺與史計都。史計都身負重傷,躺在榻上,面白如紙,雙頰凹陷,一條性命看樣子已經去了七八成了。凌沖看見他這個樣子,心急如焚。彭素王搭搭史計都的脈象,皺眉道:「劍氣直透了三焦脈——究竟誰有這樣大的本領?」
侍女取來了葯,彭素王喂史計都服了,招呼兩人:「且等他安睡一晚,明晨便能醒來,咱們外間講話。」同時叫侍女備下酒菜,給龔羅睺接風。龔羅睺苦笑道:「我此時怎吃得下酒,有米飯素菜,將就一碗便可。」
談了會兒盧揚,話題拉到丹楓九霞閣上來。彭素王說:「日帝去年七月間過的世,臨終前,對他二十年前所為,也是好生後悔,故此教將『丑廝』之名寫在他的墓碑上。一則他自號丑廝三十載,一則他道:『我只說韃虜們心是丑的,我只是面丑,不料人心更改,我卻也未必真箇光風霽月,無愧於心哩。』」
※※※
龔羅睺嘆一口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彭素王又道:「日帝將丹楓九霞閣託付於我,教我將他昔年的老兄弟們都聚攏來,重謀大業。天幸幾位叔父都歸來了也,只是湖廣那人,怨仇似終不得解哩……」龔羅睺搖頭不語。彭素王對凌沖說道:「看史大叔的傷勢,恐平江之行,還要緩得幾日。好在年關將至,料各方都將罷兵十日半月,若史大叔傷愈得早呵,咱們還有空暇先往清源一行,去尋那盧揚理論。」凌沖點頭。
龔羅睺捋須點頭,招呼凌沖:「且隨我來,有話問你。」凌沖跟在他的身後,兩人隨意走去,只聽龔羅睺問道:「你是朱元璋的部下,此來丹楓九霞閣,莫非為朱某做說客么?」凌沖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小子何能,敢做說客。但東西二吳鏖戰,徒教韃子就中漁利,不如聯起手來,並兵北伐……」龔羅睺冷笑:「卻打算如何聯手?」說著話,在一片長草前停住了腳步。
凌沖知道他這番話,分明是講給自己聽的,看樣子不用勸說,他就有歸附西吳王的心思了,這才悟到彭素王讓自己進入如此隱秘的所在,又備說日帝的往事,是有示以誠心,為歸附做準備的意思,不禁大喜過望。於是也匆匆向日帝的墳墓磕頭。
這是一首《念奴嬌》,上闕狂放激越,下闕孤寂清冷,大有宋末遺風,下面署名是「丑廝」。再看那幅墨龍,署名也是「丑廝」,還蓋了一方印章,刻了七個小篆,凌沖卻認不出是甚麼字來。他才想問這「丑廝」究竟是誰,僕役已經送上午飯來了,彭素王招呼他坐下用餐。
這次走的路長,倒也看到了其他幾名僕役,都是玄色棉衣,低頭洒掃,但相比起莊院本身的巨大來,確實顯得人丁寥寥,並且氣氛孤清。侍女們領著凌沖,雖然東折西繞,但看陽光所照射的方向,應該是向南而行。逐漸的,周圍房屋漸少,枯草漸多,似乎是進入了花園中。一名侍女開口說道:「主人在『碧血亭』備下了茶點,迎候官人。」
彭素王又搭了搭史計都的脈:「怪哉,以這傷勢看,盧揚的劍術,比我往日揣測,還要高強。神技如此,自然收放自如,不會誤傷對方。若真與他無怨無仇,他卻為何下此毒手?然則史大叔……」
趁著吃飯的時候,凌沖想好了一套說詞,本欲飯後就嘗試遊說彭素王,卻沒得著機會,彭素王拉著他又下了樓梯,走到閣子背面來。就看這裏衰草掩映下,建了一座大墳,墳上香燭都齊。凌沖看墓碑上,寫著「息州趙丑廝墓」。
無疑上聯是詠岳飛,下聯詠文天祥,兩聯各自成一首七言古絕,卻又天然工整,慷慨豪邁,連凌沖這樣詩詞水平泛泛的,都不禁喝一聲彩:「好!」看那聯語的署名,卻又奇怪,是「丑廝」二字,好象鄉下不識字愚民的乳名一般。
彭素王恭恭敬敬地在墳前一鞠,對凌沖說道:「這裏葬的,便是丹楓九霞閣的老主人,人稱『日帝』的。」凌沖吃了一驚。日帝已死,他隱約猜到了,否則不會把偌大的基業交給彭素王,但日帝的名字竟然這麼難聽,卻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凌沖站在閣上望過去,雖是冬天,不見楓紅,但依然天地開闊,霧鎖群峰,好一派醉人景緻。轉身再看閣內,只見陳設清雅,牆上掛著一軸墨龍與一幅行書,那行書寫道:
彭素王搖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再多說甚麼了。又喝了幾口茶,他才繼續問道:「你此番回去應天,可與令尊令慈會面了么?」凌沖回答:「豈敢不拜望二老。」彭素王繼續問道:「你可曾與他們提起我,昔日得罪之事,他們可曾與你分說?令慈可還憎恨我么?」凌沖笑著搖搖頭:「雖是史大俠遇難,據說也傷了你幾位兄弟,足抵過了。陳年舊事,兩位老人未曾放在心上。」彭素王長吁一口氣:「其曲在我,令慈不罪,感恩無地。哼,取質之事,換了今日,我是定不做的。」
到了第六天上,龔羅睺建議說:「庄中氣悶,不如教史兄弟往丹楓九霞閣上住去,彼處地高天闊,每日可采日精月華,對他傷勢大有裨益。」彭素王點頭答應,於是就叫幾名僕役搭了頂涼轎,把史計都抬上山去。
只聽彭素王面對日帝的墳墓,口中禱念道:「張士誠非命世之主,您老看錯了也。求您老保佑弟子此下平江,說他歸附大宋明王,我大漢男兒戮力同心,韃子可除,中原可復。想那朱元璋,的是英雄人物,待弟子去應天看他,若真箇愛民呵,便扶他登了九五,有何不可?」說著,磕下頭去。
龔羅睺道:「我也參詳不出哩。我們與路,也曾提到過盧揚此人,若史兄弟往昔便識得他,斷不會向我隱瞞。此後兩相交手,史兄弟雖然魯莽了,卻並未辱及對方,武藝練到這般地步,自然氣沉胸廣,豈有為此便驟下殺手的道理?」凌沖問道:「他傷了史大哥,可曾向前輩動手么?」龔羅睺搖頭:「他只是大哭而去,倒似自己輸了一般。」
凌沖對彭素王和義母韓綠萼結怨的經過並不是非常清楚,有點聽不明白,才想追問,彭素王又說:「退思,你且在敝宅安住幾日,我領你四處遊玩,只休孤身自走呵,此宅按《周易》之義,以奇門構建,曲折往複,但迷了路,庄中人少,須尋你不得。」凌衝心說自己所料果然不差,於是問道:「偌大個莊院,如何才這點點人?」彭素王長嘆一聲:「也都星散了——今日不得耍子,晚間我再指點你些武功訣竅,以贖昔日罪愆。明晨帶你上山耍去。」
龔羅睺急忙回答:「乃是盧揚所為……」彭素王瞿然一驚:「山西盧揚?!」「正是,」龔羅睺道:「我每日輸真氣護住他的心脈,又用上好人蔘吊住他性命,但除非丹楓九霞閣秘藏的『七寶還魂丹』,救不得他醒轉。」
凌沖回答道:「彭前輩已答應往平江去說東吳王降宋。我漢人自伙廝殺,終非好事。」龔羅睺轉過頭來,望著凌沖:「嗯,若真能如此,將韃虜驅歸漠北,也只在這兩年間……」話沒說完,突然一指凌沖背後,臉上露出驚愕詫異的神色。
凌沖從懷裡取出朱元璋的信來,遞給彭素王。彭素王展開看了,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我早便料到他會這般回復,的是梟雄本色。」把信重新折好,放入袖內。侍女斟上茶來,彭素王點頭招呼:「退思,先吃些點心,再敘別情。」
凌沖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只能埋頭喝茶。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僕役走進亭來,呈上一封書信。侍女接過,遞給彭素王。彭素王看了「哈哈」大笑:「李思齊已入我彀中矣!」凌沖不解地抬起頭來。彭素王解釋說:「那李思齊枉稱豪傑,卻勘不破名韁利索,擴廓帖木兒本是他的晚輩,今日總制天下兵馬,他如何樂意?我略加慫恿,他便說要聯絡脫列伯等諸將,共抗擴廓帖木兒之命,西軍一兵一卒不得出潼關去。這是斷了韃子的右臂也!」
彭素王猜到了他在想些甚麼,於是解釋說:「日帝姓趙,名諱上卓下思——卓爾不群之卓,深思熟慮之思。他本是道州寧遠大劍豪符翼軫的弟子,符大俠于至治二年起兵反元,事敗被殺,日帝遂與其師弟郭某逃歸本籍息州,待機而動。他們利用民間的彌勒信仰,宣傳『明王降生,彌勒佛將有天下』,創建白蓮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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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思來得甚快,」彭素王玄氅烏巾,拱著手從涼亭里迎出來,「我才回到關中不過數日,你已往應天打個轉來了。」凌沖深深鞠躬,唱個肥喏:「在下攜了敝上的回書,不敢耽擱,匆匆來拜見前輩。」
殘醉愁醒何人,中宵彈劍,所夢無痕迹。乃自低吟風露下,相對長星如昔。破帳馮虛,孤燈御巽,捫虱成狂客。青蠅垂死,笑予心執形役。
凌沖咂一口茶,一股清香直沁入臟脾,似乎是上好的常州陽羡,在淮北很難喝到,心裏不禁猜測:「莫非是張士誠送來與他的?」又伸箸夾一塊奶糕吃了,然後問道:「那位李……木子李先生,現下可安好么?」
彭素王皺皺眉頭:「計都星史叔父么?我未曾見。我才回庄中不久,並不曾聽下人稟報,說有客來訪。」凌衝心里奇怪,那兩人離開大都有兩個多月了,路上甚麼事情耽擱了,使他們沒能回來呢?
第二天一早,史計都就悠悠醒轉,眾人向他打聽盧揚下毒手的原因,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彭素王又搭了搭他的脈,皺眉說道:「七寶還魂丹,乃以少林寺大還丹為本,添加七種珍稀藥材煉製而成,史大叔當曉得,此藥味甘性陽,可起死還生,但也能傷人臟腑,大叔性命是無憂了,傷愈后功力恐要大打折扣。」史計都苦笑道:「能撿回命來,已是僥倖,豈敢想望其餘。」
本來龔羅睺十余年沒回丹楓九霞閣,物華猶在,人事已非,見了彭素王,正不知道該抱持何種態度,怎樣開口才好,彭素王也身處同樣的尷尬局面。但現在為了救治史計都,自然而然地,那些必要但無意義的寒暄、客套、試探,就都免掉了。雖然是初次見面,倒好象老友重逢一般。
兩日盤桓,凌沖對彭素王的印象越來越好。本來在豪傑大會上見到他力斃伽璘真,就驚為天人,別說是自己義父、師父,就算鐵冠真人和顛仙人,也未必有這樣的武功,更沒有這般氣勢。此後幾次談話,更感覺其人心胸開闊,氣宇不凡,又一心要驅逐韃虜,與自己的志向吻合,凌衝心中的敬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想勸服他輔佐朱元璋。
末了,彭素王對龔羅睺說:「今日天色已晚,且待明晨,我領龔叔父去拜祭日帝罷……」
凌衝心說:「這個名稱倒也別緻。」等看到了假山叢中那座八角涼亭,以及涼亭上的一副長聯,他才明白名稱的由來。這副對聯也很獨特,作為花園涼亭的門聯,既不優雅,也欠溫婉,上聯是「大鵬落地生松柏,武穆武功光煊赫,北虜誰當麻札刀?忍看碧血嗟頭白」,下聯是「正氣騰空化日星,文山文學淚零丁,南冠不愧磁針石,留取丹心照汗青」。
說到這裏,他突然又皺起了眉頭:「遮莫那些叔父輩,也以我年輕識淺,不願居於我下,故不肯歸來么?」凌沖急忙安慰他道:「七曜料是不曉得閣中今日情形,故仍星散在外也。」不知道為甚麼,明明陣營對立,他現在卻頗為王保保和彭素王擔心。
剛站起身來,忽然聽見身後草叢中有些響動。他警惕地轉過頭,原來是龔羅睺慢步踱了過來。凌沖奇道:「前輩怎恁早便上山來?」龔羅睺搖頭苦笑:「終是放不下史兄弟的傷勢……他現下可好么?」凌沖回答:「熟睡尚未醒轉哩。」
彭、龔二人午後就回來了。龔羅睺立刻來到床邊探問史計都的傷勢,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就這樣,凌沖又在庄中住了四五天,在他細心服侍下,史計都的傷勢逐漸好轉。堂堂計都星,本來就武藝超群,內功底子也好,每晚自行打坐鍊氣,恢復得比常人要快一倍還不止。
彭素王喝一口茶,關照那名僕役:「我不回書了,關照來人,休只教西軍不動呵,要教他們與擴廓帖木兒自相攻殺者。」僕役答應一聲,出亭去了。彭素王對凌沖說道:「此間還有一些瑣事,退思你且稍候幾日,咱們一道往平江去,我親勸張士誠歸投大宋便是。」凌沖喜道:「如此最好。朱張兩家若能聯軍一處,韃子不足破也!」彭素王苦笑道:「只怕積怨已深,西吳王不得應允。」凌沖急忙為朱元璋分辯:「西吳王最識華夷大義,只要東吳王誠意歸順,料必不拒的。」
凌沖執意要留在閣中繼續照顧史計都,大家都沒有異議。當晚,凌沖就睡在史計都的病榻旁,第二天一早醒來,看晨光熹微,史計都還在酣睡,於是輕手輕腳走下高閣。他又往閣後去拜了日帝的墳墓,心中默禱:「前輩地下有知呵,請保佑史大哥早日痊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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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素王拉住凌沖的手:「隨我來。」拔腿就往山下奔去。他輕功極高,雙足如不點地,頃刻間已在數丈以外。凌沖初時還能跟上,才跑了不到一里地,已經氣喘吁吁,全靠彭素王拉著他,才半跳半跑地緊隨其後。耳邊風聲呼呼,凌沖感覺自己如在夢中,心中不禁想道:「天下竟有如此武功!這個哪裡是輕功?分明是列子御風之術也!」
凌沖奇怪地轉過頭來,卻見一派平地,枯草隨風,遠處樹杈間隱約露出丹楓九霞閣的一角飛檐,不見有人,也不見有甚麼奇特之物。心裏才在詫異,突然腦後風聲響起,一掌向自己劈來。凌沖措手不及,匆忙向左一讓,隨即覺得腳下一空,就如同折翼的飛鳥一般,直往一個深洞里墜落了下去……
彭素王比他細心得多,查問道:「兩人怎生模樣?」僕役稟報:「一個作文士打扮,一個腰掛銅鞭。那掛銅鞭的,似是受了重傷哩。」凌沖吃了一驚,急忙問道:「傷在何處,可有性命之虞?」僕役搖頭:「小人不曉得。」
玉龍戰罷,算姮娥過了,彤雲流碧。坐望高峰吹血處,萬里一聲寒笛。倜儻披襟,淋漓班爵,正好舒鵬翼。扶轅直上,涬溟誰敢驅策?
三個人一邊吃飯,一邊反覆揣摩,還是不明白盧揚為何下此毒手。末了彭素王說道:「且待史大叔醒轉,問他何因。若還不知端底呵,我便隨你們往清源去見那盧揚——平日雖知他在山西,卻遍尋不見,既是你們曉得……」龔羅睺道:「只是偶然遭遇,他居住在清源城西馬鞍山中一處好隱秘的所在。」
彭素王拉了凌沖的手:「不忙,且亭中說話。」領他進入涼亭,只見亭中石桌上,擺著幾色點心,旁邊一個小火爐,烹著清茶。彭素王拉凌沖坐下,笑笑說道:「若他時來呵,此處望去,景色絕佳。冬日花草都衰敗了,但處兩山夾並間,暖和少風,不比屋中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