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鏡鑒記》目錄

第七章 鑄鐘廠

第七章 鑄鐘廠

王遠華回頭指指工棚:「劉兄抬愛,原不應藏私。只是現在連鑄鐘用的范坑尚未挖好,還要敷泥、勒口、整形、燒制,等到調銘怎麼也得三個月後。劉兄到時再來看也不遲。」
正在這時候,忽聽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兵卒們趕忙把大門拉開,就見又是一輛大車轟隆隆地開進,隨後還有數騎跟隨,為首一人相貌清瘦,兩撇鼠須,正是那工部都水司員外郎王遠華。
「那爺的意思是說,這都是故意為之?可他那幹嘛要那麼做呢?」
捧燈不敢再拽文了,只是流著眼淚回復:「小的買早點遲了些,原是該罰,奈何爺您連砸三番,未免太重。」劉鑒瞥了一眼他手裡提的食物,冷哼一聲:「一番砸你,是因你遲歸。」
『根據《春明夢余錄》所載:「鑄鐘廠稱華嚴鍾廠,在德勝門內。」其實華嚴鍾廠是機構名稱,元、明、清三代的大鍾多在此處鑄造,最有名的是現存大鍾寺內的永樂大鍾,還有鐘樓里定更的大鍾,最初為鐵鑄,因為音色不好而改為銅鐘——1983年修繕鐘樓的時候也移到大鍾寺里的「鍾林」安放。
北京這個時候還是陪都,當然不可能設置六部,而只設了吏、戶、禮、兵、工、刑六曹,統歸「行部」尚書管。就連六曹也創設不久,衙門還是臨時的,都在東長安街南面,也就是後來正式朝廷六部的所在地。
捧燈於是把路遇高亮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是隱去自己無故招惹料車一節。劉鑒聽到王遠華的名字,先是一楞,隨即就問捧燈要赤銅石看。捧燈從懷裡取出來交給劉鑒,生怕他又追問什麼,故作乖巧地說:「爺我去給您置辦午餐。」說完一溜煙地跑出了柏林寺。
對於華嚴鍾廠,劉鑒早有耳聞。此處早在元代就是朝廷專設的鑄坊,遠近大小寺院包括柏林寺內掛的銅鐘都出自華嚴。北京城翻建,鑄個大鍾什麼的原也不足為奇,劉鑒唯一覺得怪的是,這鍾也未免鑄得太早了點。現在外牆還沒修完,皇城也只打起了一個地基底子、起了幾棟偏殿,諸官署行部的設施也沒完備,論起輕重緩急來,怎麼也輪不到鑄鐘。再說了,既然有新鍾,必然得有新寺,劉鑒隨著宋禮來北京,這些天又跑過順天府好幾趟,也沒聽宋禮和陳諤提過北京要新起寺廟呀。這天下哪有廟宇未成,先行鑄鐘的道理?
劉鑒想了一回,漫無頭緒,隨手排出六枚銅錢來卜了一卦,兌上巽下,是個「大過」。卦象里二陰爻在外而虛,為棟樑撓曲之象,有強行太過而致災險之徵。劉鑒舉頭望去,只見窗外艷陽高照,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
捧燈不禁憤然:「姚廣孝竟然使用這樣邪惡的法術,始作俑者……倒不怕斷子絕孫!」
說完話,他袖起雙手,眯上眼睛,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明擺著是說:「你這閑雜人想聊天可以,想看工地那是沒門兒。」
「恙,恙,大恙呀!」宋禮有點語無倫次,「賢弟果然是神人,你算我相有災厄,真是分毫不差……」
「都水司?」捧燈聽著這名字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問:「可是那有個員外郎叫王遠華的?」高亮詫異地回答:「正是,正是哪。小劉哥兒你也知道王大人的名字,你看那車上插著面三色鳳尾角旗,就是都水司王大人專使的標記了,七品以下的官兒見了都得避讓。你是又罵又扔石頭,你想找死啊?」
這話說得軟中帶刺,明明在責備劉鑒不務正業。劉鑒也不生氣,緩緩地回答說:「王兄有所不知,小弟受命收錄燕地各式銘文。這北京城遠近的大小鐘鼎都搜檢了個遍,現而今聽說這裡在新鑄大鍾,喜不自勝,所以特地過來開開眼界。不想竟然巧遇了王兄。」
「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數了?爺,您平日里可不是這麼教導小的的。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
劉鑒正色道:「明府是憂勞過了,以至於神思恍惚,您不會有什麼危難的。下官一會兒就給您寫道靈符,回去燒掉,用黃酒化開吞服,也就行了。」
捧燈想到劉鑒,忽然「哎呦」一聲,出了半脖子的冷汗。高亮問他怎麼了,捧燈匆忙拱手說:「先走了先走了。」說完轉身就跑。原來他猛然想到,這趟出來本是要給劉鑒買早點的,如今已經日上三竿,豆漿、油條還裹了泥在大道上躺著呢,自己回去可該怎麼交代呀?捧燈沒別的辦法,只得一路小跑,隨便在路邊攤上又買了點剩在鍋底混著渣子的豆漿、早炸得又放涼了的油條,匆匆忙忙趕回柏林寺。
捧燈聞言,才知道自己剛才已經往鬼門關上繞了一圈,不禁臉色煞白,手裡捏的石塊也汗水津津。他攤開五指,見這石塊有核桃大小,稜角鋒利,顯然是被敲碎的;石色青灰,卻有金黃色紋理縱橫其間。高亮見了「啊呀」一聲,說:「這是赤金石。」
「原來如此,」捧燈剛鬆了一口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爺,可是您這麼一來,不就破了王遠華的陣法嗎?他又豈能與您善罷干休?」
一進院口,屋裡直接飛出一隻官靴來,正中捧燈面門。捧燈慘叫一聲,兩手捧著食物又沒法捂臉,只好硬著頭皮往裡沖。剛走出幾步,又飛出另外一隻官靴,再次砸中面門。捧燈不敢再往前走了,朝屋子裡喊:「尊主,以履責我,卻是為何?」
正走著呢,一邊嘴裏還在練習剛學得的繞口令:「打南邊來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手裡拄著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這麼巧,話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現了一個老頭,長長的白鬍子,手裡柱著一根拐杖,見了捧燈就笑。捧燈一看,認得,這老頭見天蹲在路邊講古,那什麼「八臂哪吒城」,就是他向自己說起過的。
帖子遞進去時候不大,就看宋禮一手捧著本帳簿,一手撩著袍子,三兩步就跑到門邊。他是正二品大員,因為職務需要,來北京不呆行部衙門,跑來工曹,原本也是情理之中,但這副模樣可實在大失官體,劉鑒看了不禁一愣。
陳諤好歹是順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遠華雖然不歸他管,品級可要低得多了。陳諤反覆追問,口氣越來越是嚴厲,王遠華被逼不過,這才只得解釋說,那化名「沈萬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欽天監監正的後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處地點埋下了祈禳風水的鎮物,以保元朝國運。現在既然要遷都北京,勢必要將前朝的風水陣破掉,既然已經挖出了一處,這陣勢就算是破了,其餘七處,以及那沈萬三的死活,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劉鑒頷首:「沒錯,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陣法的工具之一。」
劉鑒「嗯」了一聲:「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既然對方這種態度,劉鑒也就不好堅持,隨便寒暄了幾句,轉身離開。捧燈問他:「爺,咱真不看鍾了嗎?」劉鑒聳聳肩膀:「你沒聽他說么,模範還沒造好,哪兒來的鍾?」捧燈又問:「那咱們現而今去哪兒?聽說西直門有處乳酪……」話沒說完,頭上早挨了一記:「就知道吃!少廢話,跟我去趟工曹衙門。」
「但毋基……」
捧燈趕緊問怎麼了,老頭提起拐杖來指一指身邊南北朝向的青磚大牆:「小哥兒,你看這牆象什麼?」捧燈隨口回答:「這牆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條龍似的。」老頭點頭微笑:「好眼力。這其實就是一條龍哪!」
「如果說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釋得通了。所謂活祭,簡略來說,是要先對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氣大增,然後用非刑將其處死,再把屍身進行一番處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個至寒至陰的陣。這樣,就可以吸收相關人等的陰魂,用來破解咱們前面說過的那個前元風水陣了。」
捧燈笑道:「喲,你呀。今兒個不逢五、逢十,敢出來溜達了?」高亮陪笑說:「多虧您家大人相救。」捧燈笑過了,突然一擰雙眉:「咱丟的正開心,汝因何而阻吾?」前半句大白話,後半句卻又改了文口兒。高亮看看四下無人,趕緊把他拉到衢道旁邊,小聲說:「小劉哥兒,你膽兒也真大,連都水司的料車也敢扔石頭嗎?」
說到此處,陳諤有些猶豫起來。劉鑒追問:「明府好像有什麼心事?不妨直言。」
捧燈這些天聽劉鑒說了王遠華的種種厲害之處,聞言不禁吐吐舌頭,暗叫僥倖。但他從來的脾氣就是煮熟的鴨子——肉爛嘴硬,還要叫囂:「那又怎麼了,他難不成還能砍了我的腦袋?」高亮「嘖」一聲,把頭縮了縮,好象是心有餘悸:「不是我成心嚇小劉哥兒你。前日價我們幾個瓦匠在通州運河邊兒上幹活,就親眼見著一個小吏衝撞了王大人的料車,直接按一邊兒就給『咔嚓』了。」
捧燈膽怯地轉頭望一眼存放草鞋的書櫃。
「爺,《鏡鑒記》不是早就失……」捧燈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了個哆嗦,趕緊縮縮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來祭祀嗎?!」
捧燈聽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裏可還嘟囔著:「雖說這兩件事兒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兒來。王遠華的下場、前朝風水陣的破解,還是一個謎套一個謎呀,這不九連環嘛。」
劉鑒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你倒不必為我擔心。第一,王遠華未必知道這事兒和我有關;其次,我料他這麼做,終究瞞不過姚少師的法眼。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自顧尚且不暇,又怎麼有閑心來找我的麻煩?這兩件事我都給你解說完了,可遂了你的願了吧?」
劉鑒搖頭:「這件事兒,我看姚少師未必知情,八成是王遠華自作聰明。」
捧燈一聽這話,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聞其詳!」
「你以為,我把草鞋挖回來是什麼用意?我如果不這麼做,恐怕連咱們的知府陳大人都性命難保了。」
話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劉鑒坐在床上,只是低著頭把玩摺扇,打開又合攏,合攏了又打開。捧燈看主人的神情與往常大為不同——劉鑒這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毫無牽挂加上天性想得開,平常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會掛在臉上,認識的人三成誇他「飄然有神仙之概」,七成罵他弔兒郎當。象今晚這樣眉頭緊鎖,半晌不語,這種神情對於捧燈來說都相當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說話,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是緊緊盯著主人的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劉鑒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鏡鑒記》里記錄過一種活祭之法,大違天和,難不成他王遠華用的就是那種邪術?!」
劉鑒只是沉吟,並沒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燈掌上燈來,又幫劉鑒打了洗腳水、鋪了床,還為他泡了一壺清茶放在床頭。
大牆到了道邊拐個彎,奔西而去。捧燈一腳踏上衢道,正要跟著大牆走勢,忽聽身後一聲炸雷般的吼叫:「滾開,別擋道兒!」捧燈大驚之下,本能地拋開豆漿、油條,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過。原來是一輛大車橫衝直撞地擦過他肩膀,漫不經心絕塵而去。捧燈轉過頭,只見早點全都滾到泥地里去了,氣得指著漸行漸遠的大車就破口開罵。他看到車上顛下幾塊石頭,就躥過去一塊塊揀起來,朝著已經跑遠的車后猛丟。
劉鑒端起茶壺來輕嘬了一口:「……關於前朝風水陣的事兒,可能所言不虛,姚少師的鈞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結合這雙草鞋,還有那麼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沒王遠華說得那麼輕巧。這其中有王遠華自己一個大陰謀在內。」劉鑒頓了頓話頭,好像是試圖在心裏整理出一個詳細的脈絡來:「首先,要是關乎國運的風水陣,只挖一處地方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地就破解掉。其次,王遠華一到北京,就先審了沈萬三七七四十九天,這事兒也大有可疑!」
劉鑒輕揮摺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撲朔莫測,明府擔心禍及己身,這也是人之常情。」
劉鑒也不理他,自顧自拿著赤銅石回到屋中,反覆端詳。他雖然精通陰陽數術,對地質礦物卻所知有限,饒是如此,也能看出這塊礦石質地甚純,乃是上等好貨,果然是拿來鑄鐘用的。
鑄鐘廠則是華嚴鍾廠所在的衚衕名,位於今天的西城區東北部,東起舊鼓樓大街,西至鼓樓西大街,呈一個「廠」字,後來改名為「鑄鐘衚衕」。鑄鐘衚衕南面是黑虎衚衕,民國以後分拆為大、小黑虎衚衕,小黑虎衚衕24、26號原本是「金爐聖母鑄鐘娘娘廟」。傳說鐘樓的大鍾久鑄不成,限期將至,鑄鐘師傅有一個女兒為救父親,縱身躍入銅水之中,大鍾乃成,所以後人建這個廟來祭祀她。這個鑄鐘娘娘廟,可以算是華嚴鍾廠的「廠廟」。』
捧燈忍不住插嘴:「《易經》上說『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這四十九天之內,莫非王遠華做了些什麼?」
一路無話,過安定門的時候,想起城門外就是沈萬三的墳墓,捧燈忍不住問:「草鞋已經取出來,那墳想來沒用了吧?」劉鑒喟嘆一聲:「話雖如此,卻已然平添了許多冤魂,真是造孽呀造孽。」捧燈想拽幾句弔喪哭墳的文,然而一則肚子里沒貨,二則鼻子尚且生疼,於是摸摸臉,不再言語。
劉鑒吹滅了油燈,在黑暗中說:「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擔心了。」
劉鑒急忙回禮。王遠華問:「劉兄身在詹事府治經,該是清貴之職,今日為何來此喧亂之地?」
陳諤苦笑著回答:「……愚兄最近常發惡夢,時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來此借酒澆愁的么。我越想越驚,猛然望著賢弟乃,毋禁失態……賢弟毋得恥笑。」
「正是。」
捧燈放心不下,唯恐那馬車卸了料就轉回頭來抓人,隨手把赤銅石揣進懷裡,央告高亮領他去看個究竟,求個心裏踏實。高亮還有點猶豫,等捧燈抬出劉鑒來,他也只好答應了。
到了德勝門華嚴鍾廠,劉鑒對看門的兵丁擺出自己身份,誰料兵卒把手裡鋼槍一橫說:「這是御用重地,若無王大人或陳府尊的手令,誰都不可擅入。」
劉鑒還沒說什麼,捧燈從一旁跳出來嚷道:「我家爺是詹事府的……」話沒說完,就看場內王遠華和幾個督工的小吏且說且走出來。王遠華見到劉鑒站在門口,先是目光一凜,隨即捋須微笑,走上前來拱手招呼說:「劉兄。」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這稽疑司又是誠意伯劉基所建,誠意伯在世的時候,姚少師就和他意見相左,現在王遠華不遵少師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們先不去考慮,王遠華如此所為,或許倒也是最簡便、最有效果的辦法之一。」
捧燈想起劉鑒那晚所說的話,心想莫非這就是龍脈所在?他踅摸了一陣子,還想詳細詢問,轉頭卻不見了老頭的蹤影。於是順著牆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張望,看這個祥雲牌樓也象是積煞聚陰的地器,看那個屋頂吞脊獸也似戾氣邪種的妖孽……整個北京城在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氣橫溢之地。
高亮悄聲說:「就是這兒。有人說是要鑄個兩丈高的大鍾,原有的鑄爐模子不夠用了。這兩天正四處調料,還在挖新的范坑呢。」
【華嚴鍾廠】
「那二番呢?」
宋禮當然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這個樣子跑出衙門口去,於是就在門裡用手一招。劉鑒帶著捧燈走進門去,鞠躬行禮:「宋大人,別來無恙?」
更何況,其中還摻進去一個王遠華,那就更加令人覺得蹊蹺了。
屋裡又飛出一隻布鞋,第三次砸中鼻樑,把這小書童打得是滿臉赤紅,雙目噙淚。劉鑒這才從屋子裡走出來,腳上只穿著襪子,手裡還提著另外一隻布鞋,冷冷地說:「你還知道回來?」
「現而今都快正午了,既然晚歸,你就該順道買點午飯回來,光拿這些殘渣來敷衍,該不該批?」
他丟得正起勁,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頭看去,原來是老書吏的兒子高亮,抓著自己胳膊,一臉的驚慌,問:「小劉哥兒,你這是在做啥?」
「王兄身秉都水司諸多要務,還要兼管鑄鐘,果然是能者多勞。」劉鑒假意送上一頂高帽子。王遠華卻不領情,冷冷地說:「劉兄有所不知,此鍾乃是用來彰顯聖上靖難之功的,與城中其它工地全然不同,必須專人管理。何況鍾乃呈祥之物,也怕閑雜人太多,亂了這祥瑞之氣。」
劉鑒點點頭:「正是。我聽說沈萬三被活活打死,又聽老書吏說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屍身,那時候就開始懷疑了。你想,這當街對犯人行刑有哪個不是要嚴密防護的?如果事先宣明沈萬三有叛國大罪還則罷了,一般來說,怎麼可能人剛死就放任閑人上前踐踏屍身?」
從得勝門去東長安街,這路程可不算近,兩人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一大片官衙,工曹在正中間,北面臨著兵曹、東面對著吏曹。捧燈把劉鑒的帖子遞進去,說:「求見工部尚書宋大人。」
捧燈趕緊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頭一吹鬍子:「這還早?不早了。小哥兒你年紀輕,還得更早點兒起身,所謂『一日之際在於晨』也。」寒暄兩句,正打算告辭,突然老頭兩眼往旁邊一掃,「啊呀」一聲叫出了聲。
捧燈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給劉鑒買早點。這孩子天生一條閑命,他主人擅長數術符法,他卻專一喜好怪力亂神,那晚聽了一番解說,好奇心沒給壓下去,反而又膨脹了好幾倍。某一天早上起來,到南邊王大人衚衕買了豆漿、油條,看著天色還早,不著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處踅摸。
陳諤聽劉鑒這樣說,才終於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頭。
送走陳諤,劉鑒離開酒館,和捧燈兩人緩步往柏林寺走去。這時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燈湊到劉鑒身邊說:「嘿嘿,這回爺就算不說,小的也知道了沈萬三的事兒。不過那草鞋的原委,還請爺給小的解說解說。」
「怎麼,這是金子嗎?」捧燈大喜。高亮卻只是搖頭:「小劉哥兒,這是赤金,是拿來煉銅用的。」捧燈大失所望,又問:「你怎麼這麼門兒清?」高亮一指大車消失之處:「不遠就是華嚴鍾廠,這些赤銅都是運那兒去的。兄弟這兩天給徵發去鑄廠蓋工棚,聽他們說的多了,也就記住一些。」
捧燈苦著臉嘟囔:「那這第三番的布鞋,莫非就是因為小的說古文?」劉鑒冷笑道:「你自己倒也明白。說,上哪兒玩去了?」
等捧燈買回午飯,主僕二人各自用畢。劉鑒越想越是不妥,就對捧燈說:「帶上東西,咱們去華嚴轉轉。」捧燈唯恐被車夫認出自己是早上罵街扔石塊的人,心裏老大不情願,劉鑒作勢要打,他才慌忙抱頭去準備東西,忙不迭地跟隨著出了門。
二人一路尋去,快到德勝門的時候果然見車轍印拐個彎,進入一處工坊。這工坊上空煙霧飄飄,火光繚繞,坊內「叮噹」捶打之聲不絕於耳,很是煩人。門口有四名兵丁站崗,上面還寫著塊牌匾「華嚴鍾廠」,氣度與別處工坊迥然不同。
「敢問督造的是王兄?」
劉鑒盤膝坐在床上,叫捧燈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這才開口說:「你說你已然知道了沈萬三的原委,其實並不盡然。王遠華可沒對咱們的知府大人把實話給說全嘍。」
捧燈到而今才知道高亮所言不虛,不禁兩腿發抖。倘若剛才他罵的那輛料車後面就跟著王遠華,只怕連劉鑒也救不下他的小命。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過不多久,北京城裡突然有很多人暴斃。陳諤起先並不在意,但接下來的幾天里,押解和責打沈萬三的那些皂隸們也都接二連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經過調查得知,那些暴斃的百姓都是曾經凌虐過沈萬三屍身的人。陳諤難免有點慌神,他請王遠華過府商議,可王遠華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幾天更是乾脆躲起來不見了蹤影。
「啊?照爺說起來,這王遠華可真是膽大包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