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目錄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四月望,有大星見於東北,隕向西南。對於這種天象上的變異,按慣例大辰的君主需要齋戒沐浴,誠心地向天帝禱告,並詢問是否自己在用人和施政方面有所不當。然而很遺憾的,此刻的武丁恰好感冒了風寒,沒有力氣親往祭祀。
傅說離開以後,與其說是婦好,不如說是武丁,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周女在分娩前就失了寵,這註定了她所生的兒子永遠只能是君主的庶子,武丁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到一名出身祭方的女奴身上。身份是奴隸,無法成為君主的侍妾,但這並不意味著君主不能主動將她抱上卧榻。
婦好就這樣主持了她畢生的第一場祭典,她統率著貴族們登上高台,宰殺了大批牲畜和近百名奴隸,親自焚龜,親自從玄匣中取出蓍草來遞給祝粦。貴族們大多對此並無異議,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早就不把婦好當作君主的夫人了,而是當成諸侯之伯,君主因病不能理事,由宗室元老或者諸侯之伯者代替,本就是商朝的傳統。
「誰說她將正位夫人?」雖在病中,武丁也立刻明白了婦好的意思,對於愛人因嫉妒而產生的憤恨,甚至因此而做的種種出乎常情的行為,他既感到憤怒,心底也隱約產生出一絲欣慰。「她是餘一人的侍妾,她所生子是餘一人的庶子,有餘一人在,你不可傷害他們,」武丁決定放棄那個已經無用而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無用的駝背,「妄議再立夫人的,可據天意逐之。」
然而再美好的迷夢都終究會醒來,旨酒也無法令人永遠沉醉,何況人的情感總是在波盪流離,一刻也不會停止不前的。除了祝粦以外,沒有人能夠預料到婦好自欺欺人的沉迷會走向什麼方向,包括武丁,也包括婦好自己。然而祝粦卻沒有膽量向君主表達自己的擔憂,這使他也日益沉入痛苦的深淵。
武丁自有許多真正的大事需要考量,需要處理,不過就表象來看,婦好比他更為忙碌。短短五年時間里,婦好就出征過六次,足跡遍布四方,敵人包括北面的鬼方、東面的人方、東南的淮夷、西面的邢方和西北的羌方。此外,她每年還要主持大小超過十次祭祀,包括祭天、祭神和祭祀祖先。
龜卜和蓍筮的結果難得地一致,都指出因為君主身邊有小人作祟,才會導致上帝示警,出現隕星的災異。婦好隨即穿戴上戎裝,佩著銅劍進入宮廷,她這付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嚇得正在武丁榻前服侍、挺著大肚子的周女面如土色,藏在君主身後不停地顫抖。
婦好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她知道君王捨不得美女——君王雖然也捨不得獵犬,奈何那獵犬已經無用,而美女正當青春。於是婦好就以帝武丁之命,把傅說驅逐出大辰,流放到南方的昆吾之野去了。三年後,這位受後世崇敬,卻從來不清楚其下場的名臣,在蠻族虎方的侵擾中被虜走,變成了獻給上天的祭品。
每當婦好來找自己,側著臉,彷彿自言自語似地傾訴心中的苦悶,祝粦總是垂著頭靜靜地聽著。他不敢抬起頭來細看那曾經使自己魂牽夢縈的美麗的面龐,甚至在心中也不敢正面自己逐漸復燃的對婦好的愛。對所仰慕的女子和對自己內在雙重的躲避和背叛,如同毒蛇一般咬噬著他的心。他知道,這一切終將會結束的,到那時候,自己的心將會變成一堆灰燼……
無論出征還是祭祀,最重要的都在於「禮」,禮是區別貴族和多眾的重要標誌,因此內容繁雜到了讓人頭疼的地步。婦好對這些禮,甚至於對戰爭和祭祀本身,對她所因此獲得的崇敬的目光都並不感興趣,然而為心愛的男子分擔這些事務,使她感覺自己的人生還有希望,還算充實,更重要的是,武丁允許她,或者逐漸地慫恿她去主持這些事務,也使婦好日益沉醉在愛人對自己的重視中而不能自拔。
婦好在武丁病榻前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稟告卜筮的結果。她皺著眉頭,似乎不勝難過地說道:「君王身邊最愛者,無過於傅說和周女。傅說是重臣,必不是小人,那上天示警所必須剷除的,一定就是周女了。」
武丁依舊勤奮地、依照自己的理念治理國家,但他也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去享樂,寵愛女奴不過是諸多樂趣之一而已。因為無論戎與祀,他都分出很大一部分交給了婦好,他正式向衣人們宣布,正室夫人是自己最主要的代言人。從十三年以後,帝武丁很少離開過大辰,就算偶有出行,目的也大多是狩獵而非征戰,夫人統率出征變成了常例;從十三年以後,帝武丁只在最主要的幾場祭祀中出現,不僅祭天、祭神,甚至很多祭祖大典,包括祭祀他名義上的父親小乙的典禮,他都往往委任給婦好去主持。
並沒有野心的婦好,也曾委婉地向君王指出,這種做法是否太過草率,會不會因此招致祖先的憤怒。武丁拉著妻子的手,輕聲細語地秘密地回答說:「祭祀太多了,一個月有好幾場,餘一人根本沒有那種精力。你所主持的祭祀,都是不那麼重要的,所以不廢除,只為了維持我衣人的傳統而已。祖先會憤怒嗎?會責怪嗎?餘一人祭祀天乙誠心竭力,小乙又怎敢違拗天乙的意志,來譴責餘一人?」
「這怎麼可能?!」武丁用自己的身體遮護著周女,斥責婦好說,「你不要亂猜。她一直在餘一人身旁侍候,餘一人最了解她的秉性,她怎會是小人?她何有害於國家?!」「即便周女不是小人,」婦好表情一變,冷著臉表明了自己的擔憂,「她即將正位為夫人,她所生的兒子就有可能變成小人,變成爭嗣動蕩的根源!」
祝粦主動為此事蓍筮,得到的結果仍然是「至陰」、「天下之母」那一套。於是武丁就決定讓婦好代替自己去主持祭典。傅說大聲疾呼:「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豈能均操于婦人之手?!」但武丁沒有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