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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章 同一個南洋,同一首歌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同一個南洋,同一首歌

「南……南洋公司?」
「官家啊,朝廷就該量入為出,怎可高築債台?我朝區區五省之地,國入就已與北面相平,難道還不夠么?」
即便思想已轉到以實理政,但李朱綬等人還是很難理解皇帝的想法,在他們看來,朝廷又不是營運生意,得多少稅就辦多少事。之前借過一次國債,三年三百萬,小打小鬧無所謂,現在居然要一下發債一千萬,這是不準備過長久日子了么?
湯右曾小心地問,早前他在北方,也有見人炒賣布票一類的東西,最終票值兩不靠,不少人虧輸一空,這股票,會不會也步了此事後塵?
正如小謝心中所想那般,此事跟他這個使團的歐羅巴之行沒什麼關係,但在萬里之遙的另一個半球,他的國家,也正跟不列顛人一樣,正踏足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危險海域。
小謝長出一口氣,將九個多月遠航所積下的不安盡數噴出胸腔,同時也對歐羅巴這幫白毛狒狒心生一絲敬佩。據說二三百年前,這些傢伙就敢駕著小船滿地球亂跑,膽子夠大,心志夠堅韌。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可得提足了精神。
彭先仲嗯咳一聲道:「目下國中銀錢流動,又有脫于朝廷掌控的趨勢,以國債攬住,引導銀流卷向可興利去害之處,是朝廷必行的管控之策。早前交趾之例就是成功的典範,今次不過是規模擴大,涉及更廣。更何況,以國債引領國中資本,這也是朝廷日後必將習慣的一樁方略。」
真的到了歐羅巴啊……
「炮子太小,威力不足……也不想想,這線膛炮的淺緣膛線有多難搞?三寸炮的廢品率是七成!蕭勝是瞧在我面子上才要了三十門兩寸炮,一門六百兩都是咬牙虧著賣的。跟他說三寸炮要兩千兩一門,一發炮子二兩銀子,我這國丈的面子怕也要被掃嘍!」
再見到海軍官兵使勁盯住了那艘巨大戰艦,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的貪婪神色,小謝搖頭,心說這才是開始。
得了李肆交代,史貽直長出一口氣,可算把這陀屎丟掉了,其他人也是各有所思。早前范四海的兒子范六溪夥同西班牙人,襲擾福建東山島海域,被海軍捕獲。讓范四海一案有演化為英華跟西班牙之爭的危險,皇帝不得不出面表態。而這一手稀泥合得還算有技巧,就是少不得輿情要嚷一番貴賤不等罪了。
李肆嘿嘿一笑,看向范晉,范晉沉聲道:「朝廷眼下自是不經營民業,但有些生意,民人卻是不能經營的。」
原本這段時間,國中就顯得格外歡騰,什麼事都在鬧,范四海的事更是煩人。都指著皇帝出面來一言定鼎,卻不想皇帝一出來,卻是丟出了一份舉債一千萬兩的驚天大計劃,難怪已養出了宰相肚的李朱綬也在表示不滿。
黃埔無涯宮,尚書左僕射李朱綬吹鬍子瞪眼地說著,湯右曾、楊沖斗乃至劉興純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附和,幾乎佔了在場相爺的一半還多。
南海公司自然想不到,靠著這個點子和他們的政府背景,以及為達成目標而不擇手段的賄賂遊說,這樁計劃在公司股票上所獲的收入,將遠遠超過他們承攬國債的利潤。他們更不會想到,整個不列顛,也將被他們拖入這一場「南海泡沫」,最終無數人雞飛蛋打,傾家蕩產。
多少次迷航,多少次風暴,每每都以為再熬不過去,卻還是挺下來了。
「炮子多透船板而過,殺傷甚少。若是能將開花爆裂與透板功效合二為一,堪稱完美……想得美呢,兩頭兼顧,就是兩頭都不討好!」
「公司的本金,到底是怎麼賣的?」
置政廳里一陣沉默,在這思潮和資本同時躁動的大時代里,朝堂高官們都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落在了後面,新生之物,新生之理,真是層出不窮啊。
國債只是個引子,真正的計劃是,讓多家公司承攬國債,包括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為此朝廷特許這些公司廣增股本,股本可流通買賣,在黃埔設股本交易市場,用來標識股本所屬的憑據,就叫股票。
國入自然越多越好,但總不能竭澤而漁嘛。再說現在兩千萬的國入,已是足足寬裕,甚至都有餘錢在雲貴搞蒙學到鄉。皇帝早前允諾的文官散階補薪都已兌現,現在從九品官一年都有五六十兩銀子,還在緊鑼密鼓地搞爵勛制,要推行什麼「致仕獲爵」。
萬里跋涉而來的船隊,原本有一艘葡萄牙商船,三艘海鰲戰艦,現在卻只剩下兩艘海鰲戰艦,此刻正由不列顛海軍直布羅陀分隊的一艘戰列艦護航,駛往直布羅陀港口補充給養。
他這話也是實情,期貨、股票這東西,一旦商業成熟,資本成年,就會自己繁衍出來。歐羅巴的股票體制已有雛形。這段時日,英華和歐羅巴商貿往來興盛,匯票、期貨的一些雛形都已顯現,民間更是在炒買早前所發國債。國家不動手,民間也會自己鼓搗出來。
「後膛設計累贅,火門在後,發炮時炮身易跳……那還不是後膛組哭著喊著要搭車么,不好搭大炮項目,只好搭這小炮的項目了。既是後膛,再在炮身出火門,泄氣更是嚴重。」
這話玄奧,可隨著彭先仲和顧希夷的解說,眾人漸漸領會,到明白了整體謀划,才紛紛心驚,好大的一盤棋!
至於這一千萬國債要怎麼花,那就由朝廷進行投資,一部分用在最能掙錢的地方,用來應付利息,以及補貼那些不能掙錢的投入,比如李肆一直想推行的鄉鄉通大道計劃,以及補全教育,向著全民教育推進的大工程。
小謝不關心了,來自商部的使團成員卻帶著通譯,揪住了不列顛人問個不停。
現在也到了必須面對的時候,藉著眼下資本再度躁動的機會,就以國債推股票的路子,開始試水吧。甚至貨幣體制改革,也都能由這一步打下基礎。
以一家公司承攬國債,自然利潤豐厚,但以南海公司財力,這很難做到。於是這家公司想到了一個點子,南海公司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后,從西班牙政府手裡獲得了南美貿易特權,可以進行奴隸貿易等業務。按照協議,這業務其實只是每年三條船的特許貿易權,但一般人誰能清楚這些細節呢?這個時代,可是海貿的大時代。只要大造這條路線盈利豐厚的消息,同時他們又是在為政府融資,信用很不錯,那麼自家的股票,一定會嗖嗖地往上升,這樣不就有錢接這個盤子了?
正在凝聚心氣,卻聽到了令人不解的對話,那是船隊指揮魯漢陝跟不列顛人派到船上的聯絡官在交談,雙方是通過通事館的通譯官溝通,但對話之所以讓人不解,好像問題就出在通譯身上。
「寶鈔?不列顛人都忙著買寶鈔,連咱們的絲綢茶葉都瞧不上了?嘿,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啊?」
在新物新理層出不窮的大時代里,既有怪獸的猙獰面目未被清晰看全,也有金玉埋于枯葉之中。即便是後知三百年的李肆,也難以看全,畢竟他要看的事情太多,而此時他眼中的時勢格局,也已大到了難以注意這些細節的地步。
這一整套計劃所含的東西都太新,讓老傢伙們一時難以消化,而掌控國政這幾年來的敏感度還是讓他們注意到了,其中藏著一頭名為「股票」的怪獸,長成之後,對國家不知是福還是禍。
小謝隨口說著,心道咱們來歐羅巴又不是賣貨的,什麼南海公司,跟咱們也沒關係。
更前方,大海收了口子,被漸漸靠攏的陸地攬住,那是一處堪比馬六甲的海峽,如葡萄牙特使索薩爵士和郎世寧所說,這就是歐羅巴之門:直布羅陀。
李肆像是刻意迴避這一問,轉到了大家關心的另一個話題,也就是范四海一案。早前范四海領有滿清朝廷的七品職銜,出海也有福建水陸提督官令,此案就是軍事,該轉給樞密院軍法司審理。至於受害國人,就由軍法司審結后,查抄范四海產業賠償,不足的由朝廷補恤。
「這裏一切都是新奇的,當然,對歐羅巴人來說,我們自身也是無比新奇的,何必那般急躁……」
通譯也只是懂不列顛語,不懂商貿細節,正急得撓頭,郎世寧來解了圍。他用法語跟那位不列顛軍官談了一會,然後解釋道,那什麼斯多克,就是公司本金的憑證。
范晉開口,答案就已揭曉,可還不止眾人所料,除了軍械,范晉還說了兩個字:「戰爭……」
萬里之外,碧海藍天,小謝立在舵台,看看左邊那座大山如一塊巨石,渾然無懈地拔起陸地,聳立於海岸,再看看右邊海面上,一艘巨艦連船帶帆,也如一座大山,陰影遮蔽了他這艘海鰲戰艦。他如立在一扇宏偉巨門前,心神飄忽不定,不知自己推開這扇門,會見到怎樣一個世界。
郎世寧一邊轉譯那軍官的話,一邊也瞪圓了眼睛,南洋公司?
那位聯絡官一番解釋,讓眾人恍然,是這邊的南洋,而不是自家的南洋。
「斯多克(Stock)?什麼斯多克?存貨?那到底是什麼存貨啊?」
「呃……就是斯多克,不是存貨的意思,是另一個意思,嗯……鈔票,對,寶鈔……」
魯漢陝雖不清楚這種商賈事務,卻還是模模糊糊有一些認識,畢竟英華一國里,那種聚眾人之財作生意的「公司」越來越多,以至於大家一提「公司」,都當是做生意的,而不是以前那種會社團體。
不是咱們的南洋公司,就叫南海公司吧……」
李肆開口了:「此次舉國債,著眼在來,而不在去。」
讀完兩寸線膛炮的測炮員所發回的報告,關鳳生無奈地嘆氣,兩寸線膛炮的實戰沒見什麼成效,今年對線膛炮的研究預算,看來得砍掉一截了。
「那也不是寶鈔……那是……」
這時候猛然舉債一千萬,眾人還以為是要應對什麼大危機,卻不料皇帝一臉不確定地說:「還沒想好怎麼花」,讓眾人為之跌足。
「公司本金?什麼公司這麼熱門,讓不列顛人都急著入夥?」
楊沖斗卻沒被李肆繞走了腦子,他回到早前的思路,徑直質問,朝廷怎能與民爭利,舉債經營呢?
佛山製造局的總局辦公室里,文案上擺著一份報告,關鳳生手裡拿著另一份報告,正蹙著眉頭,嘴裏念念有詞。
李肆聳肩:「摸著石頭過河嘛,再不過河,國人都自己跳水了。」
其他公司都是陪太子讀書的樣子貨,重點在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這兩家雖然也一直在吸納股本,但都是針對大戶豪商。因為先期投資大,一時難見效益,進展不多。
小謝的使團抵達歐羅巴時,專門經營國債,為不列顛政府融資的不列顛南海公司剛剛向不列顛財政部提交一份方案,準備以一己之力,購入不列顛政府市面上總值3160萬英鎊的可贖回政府債券及定期債券,這是包攬了除英格蘭銀行和東印度公司之外的所有國債。
可這兩家公司的盈利前景相當穩固,因為他們所有的扶南和勃泥,工商稅權都歸他們,而且南洋公司還壟斷了南洋一側的海貿。廣增股本,吸引零散銀流,足以撐起大盤,迴流到一千萬的國債上。這中間所生之利,雖然散於公司和股東身上,卻是緊緊附在了國債上。
道理站得直直,難以辨駁,可大家心裏都沒底,這一千萬要怎麼來,又要怎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