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大義論

西門慶嗤笑一聲，卻又問道：「商鞅變法，秦遂為強國，然為何二世而亡？」

西門慶笑道：「以下克上，以子克父，忤倫道不行乎？」

西門慶順水推舟道：「還是方才的舊話——天祚皇帝禪讓后獵于林野，賢良王子繼位后重整河山，如此遼國上下軍民一心，眾志成城，庶幾可以對抗女真。有這樣的盟友，中華聯邦也得心穩些。」

耶律章努雖然事敗被殺，但屠刀無法斬絕他那股反抗惡政、敢為天下先的勇氣，這一點勇氣，在很多人——包括耶律余睹的心靈深處，都留下了一道朦朧的熒光。

耶律余睹勉強道：「元首大人差矣！秦為七雄之尊，實由商鞅變法而成就，三帥何人？可據此天功？元首大人卻忒也抬舉他們了！」

問題是現在意外已經出現了——元妃蕭貴哥所生的秦王耶律定，內倚王后元妃，外仗舅氏蕭奉先，很有後來居上，將敖魯斡取而代之的意思。

西門慶笑道：「此言卻是大奇。昔時衛大夫石碏，因其子助獨夫禍亂衛國，遂施計誅殺之，留下一段大義滅親之佳話——石碏于其子，亦有覆載之德，生之育之，何以不憐之赦之，以傳一段佳話？」

西門慶嘿然道：「好一個大義臨頭！好一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如此，大義臨頭，父母可殺子女，子女如何殺不得父母？手刃濺血之時，非為私情，為公理也！天道知之，亦不為罪！」

耶律余睹道：「元首大人何以知天道必不為罪？」

耶律余睹搖頭道：「無此義理！」

西門慶大笑而起：「余睹將軍何其迂也！以下克上，以子克父，世視作大忤，實當為大義也！」

現在的遼國，對皇帝耶律延禧不滿的，又豈止一人？只不過大家大多都只是在隱忍，不象耶律章努那樣勇於將反叛之心付諸行動罷了。

在耶律余睹看來，耶律章努的失敗，實是因為他選錯了效忠的對象。他想要推舉出來替代耶律延禧的皇叔耶律淳，表面看來寬仁有長者風，其實根本上就是一個無膽的鼠輩，一聽說耶律章努要把自己架在皇帝的位子上烤了，立刻就嚇得魂不附體，馬上就殺了耶律章努派來聯絡的使者——這兩個使者不是旁人，正是耶律淳自己的大舅子蕭敵里和外甥蕭延留——殺了親人初步表明無意謀反的心跡之後，耶律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隻身跑到廣平淀，向皇帝耶律延禧請罪去了。

千年迂論何拘我？百樣嘲舌任由他。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西門慶朗聲道：「非也！鄭國之衰，當鄭莊公掘地見母時，便已有伏線矣！其母助其弟作逆，欲謀鄭國，人民喪亂，血肉捐野。鄭莊公平叛之後，不立斬其母以彰法制于天下，告慰萬民，反而惺惺作態，偽飾百端，釋其母以博孝順之譽——寬恕雖是美德，但須擇時擇地而行。一國雄主，囿於人倫藩籬，拜于奸鬼膝下，法制人心，至此淪喪無遺，如此鄭國不衰，豈有天理？」

嘆息之餘，耶律余睹也會遐想——如果當初耶律章努選擇的效忠對象不是耶律淳，而是自己的賢外甥晉王耶律敖魯斡時，那情勢又將如何？如果有文妃娘娘應于內，自己等一干骨肱之臣興于外，加上耶律章努為羽翼……大遼的歷史說不定就真的能夠改寫了！

西門慶侃侃而談，問難道：「春秋時鄭莊公威震中原，有方伯之名實，何以後繼無力，鄭國衰亡？」

耶律余睹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突然撲翻身拜倒在地——「聞君言，令仆頓開茅塞！為大義，吾願輔賢良王子，成就遼國大位，願元首大人扶助之！」這正是：

耶律余睹聽了，震撼良久，方期期艾艾道：「雖然如此，父兮生我，母兮育我，受之覆載之恩，何忍見棄之？」

耶律余睹喃喃地道：「若如此，如之奈何？」

耶律余睹聽著，愕然不能答。

每當這時，耶律余睹就會浮想聯翩，興奮之情蕩漾得象大草原上隨風起伏的草浪一般。他是個有志向有能力的人，眼見好端端一個大遼被昏庸之君耶律延禧夥同著奸佞之臣蕭奉先禍害得千瘡百孔，耶律余睹真是不忍卒睹，無數次痛心疾首。幸好，還有希望，他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自己的賢良外甥——晉王耶律敖魯斡身上。

耶律余睹飽讀史書，隨口答道：「皆因後繼非人，不能克紹箕裘，方才使鄭國威名淪落，前人蒙羞。」

耶律余睹不假思索，熟極而流地回答：「皆因秦王嬴政無道，嚴刑峻法，荼毒百姓，身死後更有惡奴趙高蠱惑奸相李斯，害賢良王子扶蘇，立二世祖胡亥，人心喪盡，軍民離心，大澤鄉勇士揭竿而起，秦遂覆亡，不亦宜乎？」

說這話時，耶律余睹只把眼來暗暗覷探西門慶，卻見西門慶拂袖而起，大聲道：「中華聯邦既與大遼結盟，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一國之主的表現是昏庸還是賢良，對兩國邦交有著巨大的影響，豈能不慎乎？恕我直言，若貴國還是由天祚帝當政，你我兩國盟約，必然前景堪憂，其結盟也速，其棄盟也忽，何也？因為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盟友，面對強悍女真，一著疏失，百步皆輸，其間豈容有取巧容情之處？」

耶律余睹作色道：「豈有此理！君試言之！」

西門慶道：「天道本無情，世人以人情強加之其上，以成己私慾，此常事耳！為人父母者，視子女如私貨，固欲因之圖利。子女既為貨，當不使其有異見之思想，有獨立之人格，否則桀驁起來時，何能賣出好價？於是往往借天道大義之名，捶笞苦楚之，折其鋒，挫其銳，磨平其稜角，令泯然于眾人，而終得成就自身之私慾。子女若不欲為私貨，一旦起而逆之，便以天道人倫相責，以世俗人心相壓，群起而維持其生殺予奪之地位——因此世間父母殺子女，常為大義滅親；子女殺父母，即是忤逆不孝。因人心之私，令此謬論流傳千年，深可悲憫矣！」

耶律余睹想了想道：「大義臨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

西門慶嘆道：「鄭莊公不殺其母，從此後宮干政之風大盛，因為成而有功，敗亦無過，於己無妨無礙，誰人不樂於一試？秦晉崤山一戰，晉國擒獲秦國孟明視、白乙丙、西乞術三帥，欲回國施刑。那晉國國母卻是秦姬，遂立於高台上以脅晉君——秦帥入都門，吾即跳台下——晉君惑于奸母，竟縱三帥以歸，三帥有虎賁之勇，放虎歸山，終成後患。若當日晉君能逆奸母之亂命而殺之，秦國必衰，未必能奠基戰國七雄之尊位！由此可知，鄭莊公誠千古之罪人也！」

西門慶冷笑道：「余睹將軍所言，世之腐論也！秦之亡，實是秦王嬴政自掘墳墓，豈有它哉？當年秦王母與嫪毐勾搭聯環，穢亂宮闈，生二子后，竟欲謀秦王之位以代之——秦王平亂，理當割其母人頭以謝天下，為萬民法！偏偏卻惑於一班守舊之人的詬誶謠諑，釋其母，做孝子。嘿嘿！秦國以商鞅之法而興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因此六國莫擋其鋒，天下一統，而此時奸母不殺，商君之法黯然無色，秦欲保國長久，豈可得乎？法理一失，人心四散，秦二世而亡，實由此也！」

耶律余睹便佯怒道：「我聞元首大人有義薄雲天之高名，心實敬之。何以張口閉口之間，只是教唆人子謀逆人父，干犯人倫，行這般不義之舉？」

耶律余睹默然不能介面，也不知當如何介面。

為了鞏固自己外甥的皇儲地位，耶律余睹一黨和蕭奉先一黨明爭暗鬥得如火如荼，這一次出使南朝，耶律余睹就有結西門慶為奧援，以為外甥助勢的意圖。

敖魯斡是長子，賢而得眾，繼位的呼聲最高，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將來耶律延禧百年之後，繼位的一定是敖魯斡了。

現在聽到西門慶對晉王耶律敖魯斡讚不絕口，耶律余睹歡喜之餘，卻又黯然長嘆一聲道：「我主天祚正當春秋鼎盛之年，傳位之說，暫且休提。縱然到了二十年後，那時諸王子皆已長成，群龍躍淵，飛天者孰料誰人？晉王雖賢良，未必便能操勝算，倒要辜負元首大人今日這一番盛讚了啊！」

耶律章努有想法，卻沒有眼光，選了那麼一個死狗扶不上牆的傢伙做主子，豈有不敗之理？

西門慶又道：「我新國既立，當明人心——父母于子女無絕對權力，子女于父母無絕對義務。父母慈，子女可孝；父母德，子女可敬；父母若不成其父母，子女亦可不為其子女；父母若成姦邪苟且，禍亂世人，子女便以手刃之，亦何足為錯？至此法理一出，視天下子女為私貨之父母可以休矣！視天下子民為私貨之父母官可以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