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許多年》目錄

第十章 在世界最北端呼喚你

第十章 在世界最北端呼喚你

信號雖然沒有延遲,但很不清楚,封雅頌的聲音忽大忽小地傳過來,背景還有各種電磁信號的干擾。
他漫不經心地敬了個禮,利永貞果然被激怒,什麼失望的情緒都拋到腦後了,要一心一意對付這個自大狂:「不要太囂張!」
「有什麼對不起的,哪有母親對不起自己孩子的呢。還是封雅頌蠢,我這麼聰明,怎麼可能約在家門口的伯樂路呢?其實你們都多慮了,我約他,他又不一定會去。」
他把字條拿過來看了一遍,又輕飄飄地放回茶几:「芳菲,我說她總會知道的,原本沒什麼,越拖越不得了。」
「我說什麼謊了?」林芳菲氣得把字條抓起來,在女兒面前揮舞,「以你媽我的智商,想得出來把『牙』字改成『樂』字嗎?」
利永貞長長地吐了口氣:「媽,我和你說啊,你不是最喜歡看衛視台的情感節目嗎?全家男女老少都上陣,奪產、離婚、亂倫,什麼題材都有,聲淚俱下,肝腸寸斷,窮凶極惡,群魔亂舞。你是不是想哪一天打開電視,看見我和封雅頌、佟櫻彩跑到那個節目裏面去做客啊?我不會做第三者的。」
「好久沒有進來這裏,還不知道燈泡壞了。」
「不能吃,剛吃完飯胃又疼了。」利永貞皺著眉頭往沙發上一躺,「拿走。」
「沒有。」
「不是說這次雪龍號會經過明日港嗎?你為什麼去廈門上船?」
「是嗎?」佟櫻彩眼睛微微睜大,拂了拂頭髮,左手中指上有一枚鑽石閃閃發著光,「我不太明白你們的專業用語。」
周末是打掃衛生的最好時機。陳禮梅如同變魔術一般,從小小三平方半的雜物間里搬出一個又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看得佟櫻彩目瞪口呆。
為什麼是伯樂路?
「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裡,上次打來電話說,是在那個什麼……什麼海峽。」
利永貞還記得封雅頌第一次帶佟櫻彩去參加同事聚會。整個電力一課十八個人,十四位男性全有女伴,打扮得花團錦簇,爭奇鬥豔,其中封雅頌的女朋友佟櫻彩艷冠全場,要相貌有相貌,要氣質有氣質,不喝酒,但拒絕得很婉轉;起筷吃菜,落落大方。四個女孩子卻孤孤零零,沒有護花使者,挺傷人的。
一張小紙條飄落在地。佟櫻彩撿起紙條,不由得將上面的內容念了出來:「明天下午放學后,我在伯樂路的甜蜜補給等你。」
「難道你不記得在北極一切都是共產主義?我只是帶了一些替換的內衣和數碼用品。」封雅頌善心大發,「利永貞,我會給你寄明信片的,寄一整套怎麼樣?再加上雪龍號的模型……」
語氣很是嬌憨,利永貞不由得豎起耳朵多聽了兩秒,不留神箱子里的書滑落了下來,噼里啪啦砸在她的腳背上。
「有兩名台灣科學家因為行程原因,要從濟州島上船,時間來不及,雪龍號就不在格陵停留了。」
林芳菲依然不放棄:「想想你和小封兩個小時候感情挺好的,有矛盾也只是吵吵就算。現在兩個人像烏眼兒雞似的,我心裏也不好受。貞貞,這種犧牲不值得。」
「廈門。」
「什麼?又胃疼了?你怎麼不和媽媽說呢?」林芳菲大為緊張,「媽媽給你揉一下吧。」
林芳菲的聲音插進來:「還有,不做伸展運動,腿部線條會變粗的!」
利永貞抬起麻稈兒似的腿來,一下一下地踢門:「算了,我不上去了!反正回到家也只有那些高蛋白、高熱量、淡不啦唧的所謂營養早餐吃!……媽!你聽廣播里開始放《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了,八點零三分了!我要上去換衣服上班啊!媽!」
清晨的薄霧中,利永貞使勁甩動著雙腿,跑過還沒開門的小賣部,跑過剛下早自習的子弟學校,跑過長長的貼滿小廣告的廠牆,跑過單身工人宿舍。
收錢的同時,眼尖的利永貞看見他錢包里花花綠綠的什麼國家的鈔票都有,隨口問一句:「你一大早去哪裡?」
她一甩門進去,不到三秒又蹦出來:「哈哈,想騙我!去北極才帶這點兒行李?」
「放心!有俄羅斯破冰船在前面開道,雪龍號的船員經驗也很豐富。」
「……不用了,我媽應該有準備。」利永貞好尷尬,趕緊把燈泡裝好,「好了,開燈試一下。」陳禮梅一邊摁開關一邊繼續發牢騷:「你說他們兩個將來誰做家務呢?她可是連地都不能掃。」
「爸!咱家沒電梯!我還要爬五層樓才能到家!」
「媽,開門,讓我上去。」她按下自家的通話鍵。
「我知道你高中三年常常翻我的書包,尤其是在知道我暗戀封雅頌之後,你每天都在翻。」她竟然承認了,這是好強的女兒第一次承認自己暗戀過封雅頌。林芳菲心慌的同時依然不鬆口:「沒有這回事。」
「就當你們是怕影響我們學習,那之後總有機會告訴我們真相啊!」
利存義的聲音傳了下來:「利永貞,我看見你抄近路了。」
「你一大早專門等在這兒敲詐我?」話雖這樣說,封雅頌卻把皮夾打開,拿給利永貞五十元,「不用找了。」
情感細膩的陳禮梅,雖然抱怨過「父母在,不遠遊」,但很快就從兒子遠赴北極的落寞中恢復過來,開始集中精神考慮接下來九個月生活的舒適性。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封雅頌從小到大產生的「生活垃圾」都處理掉:「雅頌什麼都好,就是太念舊,這些東西放在家裡只會生灰,趁他這次去北極,該賣的賣,該捐的捐。」
「扎到了又怎樣。」
「這些都不要了?」
利永貞一邊旋著燈泡一邊冒大汗:「這不一般都是女兒的陪嫁嗎?需要給封雅頌準備?」
「是嗎?謝謝!」
「小佟他們家沒有能力啊!貞貞,你結婚的時候阿姨送給你吧!」
利存義「嘭」的一聲把門關上,只留下母女兩個人互相沉默著抵制對方。
佟櫻彩伸出精緻的彩繪指甲,在紙箱上一劃,清晰地顯出一個淺印,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許這些東西他還用得到。」
曾有這麼一個女孩子,在早自習上一邊打著呵欠朗讀英文,一邊在桌屜里匆匆寫下這張情意萌生的小字條,塞進雜誌里,等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還給他。
在這短兵相接中,利永貞又拿了根筒子骨來啃。有女同事不服氣:「這是赤裸裸的職業歧視!」
「什麼怎麼辦?」
「我們怎麼了!」不過是吃菜的時候豪放了點兒,喝酒的時候痛快了點兒,竟然被明目張胆地鄙視。
「貞貞,雅頌今天還沒有和你聯繫嗎?」
「說出來心裏總算是舒服多了。」林芳菲點著女兒的額頭。
「咦?這是什麼?」
「不稀罕!」
「吵什麼?」利存義穿著背心短褲從卧室走出來,「利永貞,你那什麼表情——哦,這個。」
「貞貞,畢竟小封還沒有結婚呀。」
她終於還是戴上了封雅頌買的戒指。利永貞心想,平心而論,雖然封雅頌啰唆了一點,龜毛了一點,但絕對是個愛家顧家的好男人。他現在能傾盡所有給你買小鑽石,將來總會買得起更大的。
利永貞的震驚有些過度:「什麼?」
明明是在示好,但他也知道能得到的回應只會是「這是為你而鳴的喪鐘吧」。
「學了我們這一行,就沒有男女之分。」天天加班加點,累死累活,憑什麼不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她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喂,利永貞,我已經到達黃河站了!看來北極不太歡迎我們,天氣很差,可見度很低,飛機在新奧勒松上方盤旋了半個小時,趕在沒油前勉強降落了。」
利永貞為自己聽壁腳的行徑感到很是不安,趕緊收拾:「這一箱全是封雅頌訂閱的《國家地理》,如果賣掉,他一定會從北極跑回來拚命的。」
「媽!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見鍾晴,你說蔡娓娓告訴你鍾晴很會撒謊,你叫我看清楚這種人不配做偶像,因為做人要誠實!可是你不也在說謊嗎?還一說就好幾年!」
利永貞沒想到封雅頌的女朋友會在。她戴著煙灰色鑲水鑽的寬發箍,一頭染成茶色的頭髮紮成俏皮的花苞頭,穿著碎花蝴蝶袖的田園風,內八字站著,時髦得可愛。
「你聽見了嗎?這是北極的聲音!」狂風卷著冰粒不停地拍打著他的極地探險服。他摘下耳機,拿著衛星電話舉向空中,讓利永貞聽聽北極的風聲。
警惕的利永貞頓覺不對:「等一下!」
「戒指真好看。」
「禮梅真是,把我的女兒當兒子使喚!居然叫你去給她換燈泡,換了燈泡也不留你吃飯。」
「是嗎?今天嗎?可我沒有時間呀……你猜我在哪裡呢?」
嗬!他居然破天荒地把鬍髭和鬢角颳得乾乾淨淨,總算有個人樣。利永貞攤開手:「喂,借十塊錢,不,二十塊來使使。」
「我知道,你是雅頌的後備支持。」
「渾蛋!……媽!給我開門啊!我要遲到了!」
「我去她家換燈泡,就是為了吃她一頓飯?」利永貞盤腿坐在母親旁邊翻著雜誌。
「我根本不喜歡他嘛!」利永貞急道,「他是水瓶座,和我一點兒也不搭!媽,我總會遇到誰,你就別操心了。」
毛線立刻扔到一邊,林芳菲把女兒的頭按在自己的腿上,慢慢地、專心地揉著她的肚子:「現在還疼不疼?」
利永貞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哦,行,我來和他說。」
利永貞一直想不通為什麼要有天氣預報,她從來不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它去。等長大了之後她才知道,那是天底下所有母親都會看的高收視節目。每個母親都想掌握自己子女所在地的天氣如何,有沒有颳風下雨,有沒有降溫升溫,孩子要添衣還是減衣。
「怎麼?我覺得他那個女朋友很不怎麼樣,一家子老小都要附在小封身上,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利永貞把一箱要留下來的東西搬回雜物間,路過封雅頌的房門,瞥見佟櫻彩正靠在床頭,輕聲細語地打著電話。
「哦。」很容易被說服的佟櫻彩把一直捏在手裡的手機放回口袋,蹲下去幫忙。正在這時,門鈴響了,她解脫一般主動跑去開門。
利永貞摘下耳機,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又往回跑。她跑過煤場,跑過水潭,跑過停車場,跑過活動中心,跑過小花園,跑過所有的過去。
「廣告裏面為了體現孝心,不都是給長輩洗腳嗎?」利永貞笑嘻嘻地說,「好,明天給你買個足浴器賠罪。」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再見,利永貞,等我電話!」
利永貞一反應過來馬上就又惱了:「媽!」
「本來我和禮梅商量好等小封高考完就告訴你們兩個,相信你們也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但當時馬上又是你要面臨高考。」林芳菲嘆著氣,「等你考上大學,小封又在考工程牌。等你的工程牌也考到了,小封已經談了個女朋友——陰差陽錯,總也沒有個好的時機告訴你們。你爸說得對,真相一開始不說,後來就越來越難說出口。」林芳菲難過得眼眶都泛紅了。利永貞很少見到母親流眼淚,只有在特別委屈的時候,於是不由得慌了手腳,後悔自己態度太惡劣:「媽,我又不是要秋後算賬,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現在真相大白,就完了嘛。」
還有兩箱。」
利永貞一瞬間完全明白了母親說的時機是什麼意思,再也不會有說出真相的時機了。
佟櫻彩聽見了響動,連忙起身來幫她:「小心,被書脊砸到很疼的。」
「去去去,大中午洗什麼腳。」
「少花點兒錢!你自己也要存點兒嫁妝。」林芳菲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我和禮梅約定過,你們兩個應該同時知道真相。現在你知道了,也得讓小封知道才公平。」
「也是,連署名都沒有。」佟櫻彩隨便開著玩笑,在她看來只是一張多年前的小字條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說不定是男同學搞的惡作劇也有可能。」
「你們兩個聊天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她不是沒有要小封的戒指嗎?她爸媽的養老保險全是小封在繳,還要求小封把新房登記在她爸的名下,真是前所未聞!小封也不是不精明,怎麼會被這個女孩子吃得死死的呢?」
「這樣你們就會去兩個不同的地方約會。你們都是急性子,又都很要強,絕對拉不下臉來對質,只會翻臉。現在想起來,每一步都在禮梅的考慮之中。」
伯樂路,紙條上的墨水褪了色,字跡很凌亂,每個筆畫都分了家。
她摸了摸口袋,忘帶鑰匙了。
陳禮梅只聽懂了利永貞所暗示的氣候不好:「不會出什麼事情吧?」
利永貞脫口而出:「封雅頌,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他們兩個就是沒辦法好好說話。封雅頌笑嘻嘻地朝利永貞走近了兩步,手一伸,把她身後的門給關了。
「利永貞,你這是第幾次把自己鎖在門外了?我在六樓就聽到你鬼哭狼嚎。」下樓的是封雅頌,他穿著普通的襯衫加牛仔褲,袖口挽著,露出線條剛毅的小臂,背著一個不大的運動包,「長點兒記性。」
門開了。
總是母親先投降:「貞貞,媽媽是翻過你的書包,但真沒有看到雜誌裏面的字條。若不是那天中午禮梅拿著字條來找我,我不會知道你約小封在外頭見面。禮梅說兩個小孩子平時在家長眼皮底下一起學習什麼的就差不多了,凡事總該有個度。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說把字條交給我,我去教訓貞貞,這樣做太過分,明明知道小封馬上要高考還招惹他。但她說那樣是治標不治本,而且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不讓做的事情越要做。我說那就把字條扔了,別讓小封看到,貞貞傷心一會兒就過去了。禮梅說那樣也不行,因為小封的精力現在也不集中,得讓他受點兒教訓,收收心。她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我把你的筆拿給她,把『牙』字改成『樂』字,再放回雜誌里。」
「哎呀,是他上學時候的女朋友吧?」佟櫻彩卻是好奇多於尷尬,將紙條遞給利永貞,「這麼多年了,還好好地夾在雜誌里,不會是初戀吧?我一定要問問。」
「後備」這個詞讓利永貞不太舒服:「我是他的後方支援。」
聽著這遲來的真相,再簡單不過的真相,利永貞不知自己是否有辦法一笑而過。她並沒有忘記在伯牙路的甜蜜補給等待封雅頌的那種複雜心情。從歡喜等到忐忑,等到失望,等到委屈,等到焦躁,等到憤恨,等到羞慚,等到對自己說只要封雅頌出現,就算了,說自己也是剛到;等到發誓這輩子再喜歡封雅頌,就把心挖出來吃了;等到甜蜜補給打烊,她哭著回家。
「算了,沒什麼。」
「為什麼天氣預報不播報兩極的天氣情況呢?」
「怪不得!」
看著她失落的臉龐,封雅頌原本想要安慰兩句,但伸出去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縮了回來:「對不起了,利工,船長特地要我對你說一聲抱歉,事先沒有徵求你的同意。」
正因為沒有男女之分,見雜物間的燈泡壞了,陳禮梅立刻打電話叫利永貞上來幫忙。
「媽,要不再打盆水給你洗腳吧?」
「傻孩子,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不寵你寵誰呢?」
「這有什麼好問的。」利永貞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佟櫻彩,接過紙條,臉色剎那間變得有些異樣,「說不定連封雅頌自己都不記得了。」
利永貞大為驚訝:「你從哪裡聽來的?」
「爸,你也知道?」
林芳菲打了一會兒毛褲,又擔心地望著女兒:「我的針會不會扎到你?」
「我今天在封雅頌的雜誌里發現了這個。」一看到利永貞放在茶几上的字條,林芳菲霍地起身——這張字條怎麼還會留著呢?她以為陳禮梅早就處理掉了!
「你不要碰這些東西了,灰太多。」陳禮梅把佟櫻彩往外面推,「去休息吧。」
「行啦,都過去啦!以後還是要多寵我啊,媽!」
利永貞心中百味雜陳,去打了一盆水來給林芳菲洗臉:「媽,別哭了,我錯啦,我不該斤斤計較。」
「貞貞,這雜誌是九八年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趕快被北極熊咬死對吧?對不起了,我們這裏離北極熊活動區還很遠——等一下,要集合了!明天拿到工作安排表我會傳給師父,再聯繫!」
第二天早上,利永貞又精神抖擻地去跑步。跑過小賣部,跑過小學,跑過廠牆,跑過宿舍,跑到煤場附近時,腰包里的衛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林芳菲低聲道:「那天小封回來得比你還要晚。我在伯牙路一直跟著你,怕你出事。禮梅則跟著小封。禮梅說他在店子打烊之後,又在路邊坐了一個小時。」
「嗯,知道。」利存義開始穿衣服,「讓你媽給你說吧,我要去上班了,多大點兒事兒,還值得大動肝火。」
她原是在一家貿易公司做白領。
「誰規定九八年的雜誌現在不能看?」
「什麼?格陵那邊出什麼事了嗎?」他的聲音立刻嚴肅起來。
「佟小姐做什麼工作?」
她埋頭繼續翻找自己要的雜誌。佟櫻彩插不上手,裙角一轉,又回到封雅頌的房間里去了。找了半天,利永貞終於把那兩本雜誌給找到了,高興得跳了起來:「陳姨,這兩本我拿走了。」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瘦瘦高高、伶伶俐俐女孩子,因為臉小,眼睛顯得尤其大,兩頰鼓鼓的像顆粉紅色的桃子,穿一身棕色家居服,手裡拿著個節能燈泡:「陳姨在嗎?我來幫忙換燈泡。」
利永貞明明記得自己寫的是——明天下午放學后,我在伯牙路的甜蜜補給等你。
「媽!你是因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才對我這麼好的嗎?」
封雅頌的房間布置得很簡單,只有床、衣櫃和電腦桌,收拾得也很整潔。佟櫻彩坐在床邊,一邊抽紙巾擦鼻子,一邊發簡訊,耳朵里不時飄進幾句陳禮梅和利永貞的對話。
「那個楚求是你看不上嗎?」
「這些書籍玩具早就應該捐到山區去,放在這裡是資源浪費。哦,我還差兩期地理雜誌,說不定能在這裏找到。」利永貞爬上摞在一起的兩把椅子,因為灰塵不斷往下掉,扶著椅腿的佟櫻彩不停地打噴嚏。
是今天嗎?今天上午九點,雪龍號會從上海浦東的極地考察專用港口起航,在黃海航行大約二十六個小時後到達格陵的明日港進行短暫停留,然後就全速駛往俄羅斯和美國之間的白令海峽,進入楚科奇海脊,到達加拿大海盆,在繞向挪威的航程中完成一部分科考任務后,一直到達斯匹次卑爾根群島附近,科考人員和工程師乘飛機到新奧爾松的黃河站。這條線路圖她可以倒背如流。
利永貞頓時失望到了極點,她還一心想著借送行的機會去看看雪龍號呢。
利永貞彎著腰,扶住兩條腿,喘了一會兒氣。繞著老電廠跑一圈下來可不是輕鬆活兒。自從搬回家裡住,她已經無數次地想抽自己耳光。利存義簡直是把女兒當做軍人一樣來鍛煉——幾點起床,幾點運動,幾點進餐,攝入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與脂肪的比例,幾點洗漱,幾點熄燈,洋洋洒洒寫滿兩張A4紙——盡孝盡到像她這樣任勞任怨,也能感天動地了吧!
「如果您擔心的話,可以上網看一下國外的天氣預報,地球上最北端的氣象台就在加拿大的阿勒特。」蹲在地上整理書籍的利永貞一抬頭,看見佟櫻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邊,擔心地看著她,趕緊繼續安慰,「真的不需要擔心,一旦恢復聯繫,我就會通知你們,差不多就是這兩天。」
林芳菲愕然,把利永貞的腦袋一推:「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我是你媽,你說我對不起你?世界上只有孩子對不起母親,沒有母親對不起孩子!」
佟櫻彩立刻把她迎進來:「你是雅頌的同事吧?我們見過的,我是佟櫻彩。」
一旦利永貞開始大量反詰,林芳菲就知道女兒的心情不好了。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跑進廚房,關上門,過一會兒端出來一盤香辣牛肉片:「貞貞,想吃這個吧?趁你爸在睡午覺,快吃,解解饞。」
母女倆迅速恢復到之前其樂融融的狀態。
用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她作為女人的缺點:「你好,我是利永貞。」
「白令海峽。陳姨,我們不是每天都通話,有事才會聯繫,而且現在科考船已經進入北冰洋,要通過衛星對浮冰進行定位來調整航線。為了避免干擾,我們暫時中止聯繫,等到了黃河站再說。」
跑過荒蕪一片的煤場,跑過發臭的水潭,跑過停車場,跑過老年人活動中心,速度減緩,四下巡視一圈,迅速穿過小花園——大功告成,到家樓下了!
林芳菲搖了搖頭,憂愁地望著女兒。封雅頌現在倒是風流快活,利永貞已經二十八歲了,還沒正經談過戀愛:「那你怎麼辦?」
「這是你什麼時候寫給小封的?」林芳菲第一反應是掩飾,「我怎麼會知道呢。」
「她對一切灰塵過敏,做了脫敏治療又複發。唉,我給雅頌準備好的棉花胎都用不上啦。」等佟櫻彩走進封雅頌的房間,陳禮梅才悄聲對利永貞說,「又全部買蠶絲被。」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首先,佟櫻彩不是你說的那種拜金女,她沒有要封雅頌的戒指,是因為她賭氣,不希望封雅頌去北極,小情侶耍花腔而已;其次,因為佟櫻彩在錢財方面很馬虎,所以封雅頌才每期幫她繳養老保險;第三,關於新房,是封雅頌主動登記在她爸名下的,因為她爸準備簽證去歐洲看她還在讀書的弟弟,有不動產證明會容易些;最後,就算佟櫻彩不好,那也是她和封雅頌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們不能帶著主觀色彩去看別人的私事。你是不是還把這些事和爸爸說了?還好,爸爸是老黨員,打死也不會再說出去的。你還有沒有到外面去亂說?這些可都是瞞著陳姨的!」
林芳菲依然抹著眼淚:「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們兩個。」
「拿去吧。」
午飯後,林芳菲拿出針線來開始給女兒打毛褲。利永貞怕冷,每年母親都會給她打一套母愛牌羊毛衣褲,比商場賣的更加保暖、更加實惠。雖然現在還是夏天,但林芳菲已經打好了半條褲筒,用的是最樸素的上下針,行針很密,不用擔心漏風。
「現在什麼都電腦化了,看書用電子書,遊戲在電腦上玩,訂雜誌都是訂的電子版。看看,這裏面還有十年前的報紙!你也知道雅頌對數碼產品一向很痴迷,你見過他還用傳統方法來接受信息嗎?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喂,你們也學著點兒啊,這才是女人。」有好事者還火上澆油。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