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野天鵝
看來她並沒有把這當做奉承話，反而有點反感，小斜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像要翻白眼。
格陵國際俱樂部的五樓整體是做成灰和黑的色調，一共八個套間，全是長租房。為了客人的隱私考慮，牆壁、地板和房門上都鋪著華麗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他一邊走，一邊從牆角的花瓶里折下一朵海棠，無意識地揉爛了，便毫不可惜地丟在一邊。他在南翼的508號房門口打通了一個號碼。
隱蔽的包廂里已經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因為光線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鍾晴在他對面一坐下，便有種無名的壓迫感迎面而來：「沒聽過。」
黑暗裡，司徒誠目不轉睛地看著鍾晴。她發質潤澤，容貌姣好，皮膚光滑，曲線流暢，一切貴在天然。閻經紀還在喋喋不休：「……劇本很好，場面浩大，意義深遠，只等您投資。」
高個女子自報家門：「我姓閻，在新星公司主要負責杭相宜，你叫我閻阿姨吧，我和你媽媽經常一起吃飯呢。」
那一年剛剛流行起行動電話，機型單調，24色屏幕，只有簡訊和電話兩種功能，資費又高。鍾有初十分新鮮，纏著聞柏楨拿到他的行動電話號碼，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時時刻刻發簡訊給他，字裡行間都是小女兒情態，看得聞柏楨一陣陣寒慄。
「聞柏楨！別以為我要求著你！」
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鍾晴發了好幾個簡訊，又打了電話過來：「聞柏楨，今天是我生日，和影迷見過面后，我在格陵國際俱樂部
他就知道這一天她一定要耍些什麼花樣，也早就決定要斷然拒絕。鍾有初耍起無賴來真是令人忍無可忍：「鍾晴！求你放過我。」
「誰敢讓鍾小姐等？」他輕佻地摸摸下巴，「怎麼捨得讓這麼可愛的小美人等？」
第一次有人把她當做大人看待，雙手遞給她名片。鍾晴抿了抿嘴唇，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正面。閻經紀當做沒有看見鍾晴眼中的不屑。無論鏡頭前表現得多麼投緣，她們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聽到對方姓名時總是這個態度。
鍾晴厭惡地別過臉。她怎麼會覺得他和聞柏楨像呢？與聞柏楨的沉靜優雅不同，這張臉上寫滿了各種慾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陰晴不定。
閻經紀也附和著笑，又對鍾晴解釋：「司徒先生擁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明白，怎麼說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當於雲澤稀土在雲澤的地位，也許還要更重要。」
對方一直沒有放棄與他對話，喋喋不休讓聞柏楨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他心裏好像有百爪在撓，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腳底升起一陣又一陣的焦躁。他見過母親身邊的某些世家子弟，不停追求更多刺激歡愉，最終被強制拉去戒毒的慘狀——可是他明明沒有碰過毒，為什麼這癥狀和毒癮戒斷一模一樣？
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赴約。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機構看中，開出了一個好價錢來收購。對方很有誠意，將三年計劃做得
「看來鍾小姐不喜歡煙味。」他將煙掐熄，「再坐一會兒。」
司徒誠坐在包廂里，冷眼看她們兩個拉拉扯扯，最終還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專用電梯。
「轉給我。」他按下二號接聽鍵，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心裏確實有一份隱隱約約的期盼。
輕薄的話聽得鍾晴汗毛直豎：「我高興走就走，高興等就等。」
他生平第一次低聲下氣，卻比強硬態度更讓人傷心。
那時收件箱空間有限，她還會提醒聞柏楨別忘了刪掉早前的簡訊，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來她也知道自己發的都是廢話。
閻經紀追上去賠小心：「你是明星，去洗手間小心被偷拍，我帶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飛揚跋扈慣了，對我們相宜的態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戴著墨鏡，穿著深V字領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國際俱樂部的大堂里安靜地坐著。
把手輕輕一抖，門悄聲從裏面打開了。
那是一張和聞柏楨有七分相似的窄臉，同樣的眼睛細長，鼻樑挺拔，只是嘴唇略厚了一些，她不禁脫口而出：「你的親戚裏面有姓聞的嗎？」
電話那頭兒的女孩子滿嘴粗鄙字眼，因為老師沒有滿足她種種無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須退錢。除了用詞不雅、聲音高亢之外，飛揚跋扈的態度真是和鍾有初如出一轍。聞柏楨沉默地聽著，心情越來越平靜，平靜到接近空靈：「明天
她卑屈地掛好就離開了。噔噔作響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腳腕處的地毯上，像貓一樣沒有聲音。
鍾晴本來還想問什麼，閻經紀為她點的檸檬汁端上來了。她渴極了，大口大口地喝著，把已到喉頭的話又咽了下去。
格陵國際俱樂部是有錢人的聚會場所，常來消費的演藝明星不少，但坐在大堂里等人，還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的十分罕見。早有服務員認出鍾晴來，結伴裝作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偷偷瞄她，再交頭接耳。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頸明顯地寫著厭煩，但仍有大胆的直接拿了本子過來索要簽名並祝她生日快樂。鍾晴勉強簽了兩三個，又合了兩三個影就起身走開了。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人。她將自己訂的桌子取消，卻意外被一名穿煙紫色長裙的高個女子拍了肩膀：「鍾小姐，真巧。」
門關上前，從裏面扔出來一張請勿打擾的牌子。
一個多月後，聞柏楨將家教中心賣掉，離開了格陵。
她誓要在氣勢上壓過他一頭，「啪」一聲搶先把電話掛了。
這個圈子裡總有人不斷地對她示好，但葉月賓告誡過鍾晴多次，不許她私下和圈內人交往。
他慢慢地抽了兩支煙，然後起身。
「聞，有學員打電話來罵人。」接線員向他投訴，「好沒有家教，實在招架不了。」
「我還有事。」
現在又把她當做小孩子一樣看待。鍾晴撇了撇嘴——她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對有錢人更沒
「我在等人。」
空無一人的走廊恢復了平靜。此時正是傍晚，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望下去，與紫紅色晚霞相連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鱗次櫛比的建築擋住了沙灘，街道間塞滿了趕著回家的車輛，有人在車陣中奔跑，斷斷續續的音樂，傳到五樓來的時候已經荒腔走板。
「坐下！」語氣平淡而獨裁，連閻經紀都嚇了一跳，拉著鍾晴的胳膊勸說：「我們的新電影打算邀請你出演女一號，坐下來聊聊。」
他又「嘎嘎」地笑起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鍾晴：「真是無知者無畏。」
鍾晴把手機狠狠地摔到沙發的另一頭。
過一會兒，門把手又拚命地扭動起來，但聲音已經微弱了許多。再過一會兒，又完全恢復了平靜。
「真人比電視上有趣得多。」他這樣評價。閻經紀笑了：「鍾小姐可是靚絕雲澤的一枝花呢，當年到雲澤挑選小演員，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鏡頭感很好，天生吃這碗飯的，我們相宜就差遠了。」
「再看看吧。」他懶散地回答，點起一根煙，裊裊煙霧升起。鍾晴皺眉起身：「我要走了。」
這一天，鍾有初再沒有打來。這以後，鍾有初也再沒有打來。
畢竟年少氣盛，被激了一句，鍾晴就沒急著動。閻經紀是見風使舵的老手，便輕輕拉著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專講些奉承的話，陰著臉的鍾晴終於微微有些笑容。
在這荒腔走板的音樂聲中，5
惶恐的閻經紀閃身出來，讓司徒誠進去。
「今天是鍾小姐的生日，行程趕不趕？一起坐坐吧，雖然沒有準備什麼禮物，但我也有祝賀的話想說呢。」
「我為你介紹，這位是司徒誠先生。」
鍾晴輕蔑地看著閻經紀：「你怕他？我可不怕。」
不是鍾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虛還是什麼感覺填滿了他的胸腔。聞柏楨拿起桌上的電話：「替我接通——葉月賓女士。」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來，嗓子因為抽過太多煙而嘶啞：「很好。」
閻經紀對鍾晴使了個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並沒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盡熄滅，整張臉又陷入幽暗中：「我第二任妻子姓聞。」
「再見！」她剛要起身，卻不小心帶倒了放在桌邊的杯子，一整杯冰水灑向她的牛仔裙。冰涼的液體一直流到大腿上，凍得她一下子蜷縮起來，一把搶了紙巾盒在手，一邊走一邊擦。
她三十來歲的年紀，頭髮高高挽起，露出一對造型誇張的耳環。與端莊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聲音十分親切，樣貌很眼熟，應該是圈子裡的人，但鍾晴實在想不起她是誰，又是在什麼場合見過。
這裏靜得好像一座死城。
他關了行動電話，但不能切斷家教中心的熱線。
閻經紀笑著表示理解：「媽媽不在，鍾小姐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