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雷再暉知道這一定是鍾家的鑰匙無疑了。看著他把鑰匙放進外套口袋，鍾有初突然有種異樣感覺——這裏真是她和雷再暉的家了。
「你覺得有些事情說出來會毀了母親的名節，所以你選擇沉默。」鍾汝意道，「可是我從來看不到你的付出，這些年，委屈你了，女兒。」
才進前院，他就看見女兒穿著家常衣裙，毫無形象地半趴在地上，一邊呼呼做驅趕之聲，一邊將手臂儘力地伸進兩大盆海棠之間在掏著什麼。一隻黑貓從海棠花的繁密枝叢中躍出，兩三下便騰挪到了門楣上面，輕蔑地俯視著這對父女。
鍾汝意喪妻之初也有許多人來做媒。
「有沒有家的感覺呢？」前幾天，戀人都會一看到他就招手，然後笑著跑下樓，打開院門，迎上來，輕吻他的嘴唇，「有人等著你來，又看著你走。」
現在才知道每對戀人的親吻都不同，即使同一對戀人，每次親吻也不同。彼此大力箍著腰背，彷彿要融入到對方的骨血中去，唇舌的親密挑逗令她雙膝發軟，只能虛弱地掛在他的手臂上，幾近窒息。
「嗯，我再陪你兩分鐘。」是女兒的聲音，輕笑，「獃子。」
「有初，我們把你教得不算好。你有很多優點，漂亮、機靈、心善，可你也有很多缺點，浮躁、任性、固執。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你們之間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如果出現了問題，你要知道，你的娘家人都還在這裏——但是想深一層，雷再暉他除了你，可是沒有什麼親人了，知道嗎？」
那天雷再暉來提親，他確實雷霆大怒——直到他說出了那十個字。
鍾有初顫抖著抬起臉龐，喊了一聲：「爸！」
越是這樣，他越是執著地去認識更多的新朋友。這些年鍾汝意上過當，吃過虧，大浪淘沙，去蕪存菁，還是認識了不少的鐵杆網友，遍布全國各地。他們偶爾也會給鍾汝意講講當地風土人情，並表示如果他經過，一定要來做客。
「如果他是名說到做到的真漢子，那你和他走吧，尤其是看了這幾天你和他的相處——我沒有任何意見。」
她將自己和雷再暉的相識相知大概地講了一講，從百家信裁員，到半年之約，再到雷
「他和繆盛夏去礦上了。」
還沒有走到門口，他已經看見戀人孤零零地站在陽台上，好似和前幾天一樣等著他。
鍾汝意的網友對於他的印象除了老實本分，實在貧乏得很，他們這是第一次知道這位勤勤懇懇的網路會計師，原來失去了妻子十年。在這個浮夸的世界里，竟還有人保留著「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蕩氣迴腸。
如果他也做得到，如果他沒有在愛妻受辱后一再逼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強迫愛妻和他一起分擔，愛妻是否不會無處可逃，只好赴死？他得不到答案。有初那麼像她的母親，她能將一個秘密守住十年，而這個男人居然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以最大的包容心來對她。
鍾汝意當年與葉月賓經人介紹認識，前兩次見面都是在公園裡散步，第三次請她去看電影，還在戲院門口買了一包瓜子。那時候的瓜子都是盛在一張折起來的白紙里，拿海鹽炒過，盈盈地一捧。葉月賓很開心地接過來，可是看完整場電影都沒有磕一顆，事後他才想起來，她要護嗓子，從不吃這些煎炒的東西。他面紅地道歉，葉月賓也是輕輕地笑，點了點他的額頭：「獃子。」
鍾汝意不免大受打擊。他失業前在礦上做納稅會計，於是開始在網路上指導別人計算稅費，換取別人對他的一聲感謝，令他不至於覺得自己沒用，但在網上待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自己的價值觀和那些小年輕實在大不同，真正能夠理解他的人不多。
你看，這就是一開始個人形象樹立得好。他的網友沒有一個罵他窩囊，反而爭先恐後地伸出了雙手，甚至還古道熱腸地幫助他聯絡了自己的朋友，保證能一個個地接力下去，幫助鍾汝意完成自己的夢想。
亡妻再美艷賢惠，也沒有人相信鰥夫能守得住，況且鍾汝意樣貌英俊，家境小康，竟也有黃花閨女願意來做續弦的。
眾人拾柴火焰高。鍾汝意的路線安排得十分縝密，從天山到金門，從哈爾濱到大理，彩釘下的小紙片，密密麻麻寫著每一位願意接應他的朋友的網名、真名、地址和聯繫方
「他做的是企業營運方面的顧問工作。」
「爸，你為什麼要做媽媽的人形展板，還有這張地圖？」
接下來的話是鍾汝意說給女兒聽的。
一家人團團圍在地圖前，氣氛詭異又哀傷。他十年沒有好好和女兒說話，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看見她的手中捧著一隻褐雀，便問道：「這隻雀兒怎麼了？」
繆盛夏卻說：「鍾叔，他的工作，比我們這種要一直禁錮在一個地方的人有趣得多。」
鍾有初手中的褐雀開始試著撲扇翅膀，掀起一陣微風。
鍾有初打開了窗戶，鍾汝意將葉月賓的人形展板支起來：「坐吧。」
他不語，揭開人型展板上的無紡布罩——栩栩如生的葉月賓出現在父女面前，素材是葉月賓十年前的一張全身照。那時候流行的彎彎細眉，現在有些過時，但與古典的鵝蛋臉十分合襯；細眉下一雙顧盼生波的眼睛，穿越十年的時光，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與女兒。
「再暉，我爸走了。」聽鍾有初說完始末，雷再暉也深深地感動了。
「從來一個家庭對於妻子的要求其實高於丈夫，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否甘心為這個男人終生受累。」
這幾天，雷再暉又不屈不撓，天天都來找有初，他不自覺地開始擔心——這人不用上班，又穿得這樣體面，莫不是拆白黨？
在鍾有初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幻想過和戀人在家鄉的晚霞下深深地接吻。她那時候對吻的理解都是從小說中看來的，只有幾個反覆出現的形容詞，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樣子。
於是鍾汝意便開始和每一個網友聯繫，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他想帶著亡妻的人形立板，用雙足來丈量神州大地。
鍾有初拿出一串鑰匙來，放在雷再暉的手心：「我爸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是哪裡人？除了父親過世之外，還有什麼親戚？」問題顛三倒四，鍾有初沉吟著不知如何回答。見女兒略有遲疑，鍾汝意低聲道：「即使不告訴我，也告訴你媽一聲。」
真不巧，鍾汝意心想。
鍾汝意一開始其實也是抱著這樣的打算，所以一直禁錮鞭打著女兒的靈魂，但今時今日他已經不會
「有初，你來，」鍾汝意扛著展板上樓去，「我們談一談。」
褐雀張開雙翅，從窗口飛了出去。
面對這突兀的分別，鍾有初突然慌了，使勁拉住父親的胳膊：「爸爸，我陪你，我們全家一起去。」
可是一看到她沐浴在晚霞中的人影，什麼疲倦都煙消雲散。
葉月賓生前一直為了這個家忙忙碌碌，說是最遠和女兒去過一次邁阿密，可根本聽不懂英語，回來當做笑話告訴丈夫：「以後等有初安定下來，我們兩個老傢伙就可以退休了，游游祖國的名山大川，挺好，外國沒有去頭兒。」
「翅膀傷著沒？」
雷再暉笑著問她：「伯父只把花花草草託付給我嗎？就算只有花草——你要知道，我的突發事件處理費收得很高。」
「沒有。」
「我暫時能想到的只有這些。」鍾汝意道，「對了，你們要是喜歡這裏，住下來也很好，只是這裡有繆盛夏……唉。」
「媽媽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他。」鍾有初低聲道，「那是我們家的秘密，我發過誓不說，就一定不會說。」
鍾汝意去噴繪公司取了人形展板回家。
至少要先收一個吻。
你一世不說，我一世不問。
他本來很疲倦，因為繆盛夏一句「雲澤的女婿怎麼能不支持雲澤的稀土產業」，不得不到礦上去給他做免費顧問。
「伯父很有勇氣，也很執著——其實這一點上你們父女兩個很相似。」
鍾有初撥弄著褐雀的翅膀與爪子，正檢查有沒有受傷，就聽見父親站在院門口咳嗽了一聲，將人型展板卸了下來。
雷再暉從礦上回來，直接去了鍾家。
「爸，你回來了。」自那天後，她已經不再做各種徒勞無功的舉動來修補父女關係，而是順其自然，「這是什麼？」
「有初，你媽媽嫁給我是委屈了，爸爸這裏疼啊，」鍾汝意按著心口，「這裏疼啊！出去走走，也許不會那麼難受了。」
只有一次，他在院子里，聽見門外有人說話，十分不舍：「等等，離十點還有兩分鐘。」
一開始他只想在虛擬世界中找到知音，後來發現根本沒有人會同情他的遭遇，甚至有人逼問他——邊疆尚未安定，世界尚未和平，你身為成年男性竟然有空感
雷再暉輕輕吻著她的髮絲。
鍾有初道：「有一隻黑貓跑進院子，叼著它來玩。」
「爸？」
但他實在沒有出過遠門，不知道這些朋友可否在當地略加幫助。
「我爸說，不知道你會不會養花，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就拜託你了。」
「顧問？他今年多大年紀？」
鍾汝意仔細聽完，方對女兒道：「他那天說的話我想了很久，一世不說，一世不問，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至少我做不到。」
他統統回絕，可那些人愈發熱衷起來。為了排遣心中寂苦，可又無法與周圍的人深談，鍾汝意開始接觸網路。
人類窮盡一生之力，都在尋找至善至美，可是在都市裡，高樓會撕裂一切，空氣會污染一切，看不到造物主賜予人類的美景就在眼前。
扛著展板的鍾汝意默默地看著女兒慢慢縮回手臂，爬起身來。她雪白手心裏捧著一隻縮成一團的小小褐雀，它乍從貓口脫生，頸口一圈羽毛已經掙落，圓眼半閉，瑟瑟發抖。
她只要這句話，這句話便可以抵消過去十年的痛苦掙扎。看著鍾汝意把地圖摘下，小心翼翼地捲起，放進畫筒，又從床下拖出一個登山包——鍾有初這才知道，原來父親今天就要走！
他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和葉月賓是神仙眷侶一般的生活，可是到了今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徒留滿心的愧疚與痛苦。
久而久之，鍾汝意便有了一個大胆的想法——出去旅遊。當這個想法冒出頭的時候，這個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雲澤的老實人也嚇了一跳。其實他根本不愛旅遊，甚至不愛運動，最大的運動就是養養花，把花從東頭挪到西頭就已經是最大的運動量了。
很快，鍾有初就聽見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是他走近，從背後輕輕地攬著她的纖腰：「怎麼門都不關？」
鍾有初眼眶紅透：「……爸爸，我知道了。」
鍾有初沒有說話。
「別傻了，雷再暉怎麼辦？我剛對你說過，衝動的時候，多想想，雷再暉只有你一個親人。」他開始像一個正常的父親一樣教訓女兒，「有初，這是我和你母親的約定，你該去遵守和他的約定了。」
這十個字大大地震動了鍾汝意
這是鍾有初十年來第一次進入父母的房間——因為久不開窗，房間里充斥著一股腐朽的氣息。房間里最醒目的，並不是那台陪伴了鍾汝意很多年的舊電腦，而是釘于電腦桌左側的一張中國地圖，那地圖足足有六尺見方，密密麻麻綴滿了彩釘，每個彩釘下又別著一張小紙片。
「比你大五歲，但做顧問這種工作是不是也太年輕了？」鍾汝意道，「看來他和你一樣，也是少年得意。少年得意不是壞事，但要慎之又慎。」
「確實很美。」
他這才發現自己和這個世界脫節太久，女兒早已經走在了前面。這對戀人每天都出去拍拖，但每次出門前，雷再暉都會來對鍾汝意交代一聲：「伯父，我和有初出去了，晚上十點前我一定送她回來。」
深吻過後，鍾有初無力地靠著他的胸膛，遙遙望著晚霞，用很虛弱的聲音對戀人道：「這是我眼中最美的景色，看它一千遍也不厭倦。」
這些話是當年葉月賓的母親說給葉月賓聽的。「你要為人妻了，建立家庭，關鍵要全心全意，從一而終；要懂得謙和忍讓，更要懂得自尊自愛；要懂得取捨付出，更要懂得當仁不讓；要懂得相夫教子，更要懂得獨立自強。」
鍾汝意回過神來：「我聽大倌說，雷再暉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
「三十三。」
鍾有初心中一窒：「我們是在百家信認識的……」
父女倆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鍾汝意嘶聲道：「雷再暉呢？他這幾天不是天天都會來找你嗎？今天怎麼沒來？」
他哦了一聲：「受了驚，休息一會兒就能飛了。」
他說到做到，從未拖遲。鍾汝意雖然沉默，但葉嫦娥常會問他們去哪裡逛了，鍾有初便說哪裡哪裡，都是她兒時的回憶：「他說他小時候似乎來過呢，說不定還聽過媽媽唱戲。」
鍾汝意鼓足勇氣看著女兒一對酷似亡妻的眼睛：「有初，爸爸想過，這些話由我來說，會不會太輕浮，可是你媽不在了，只能由我來告訴你。」
鍾汝意平靜道：「有初，爸爸想和媽媽一起出去走走。」
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就要啟程。
如果雷志恆見過這裏的晚霞，就不會執著于那人造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