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斷義
慕容炎別過臉，說：「不要再說了。」
王允昭小聲說：「說是帶了包袱，恐怕是交了印綬便要離開了。」
眼淚溢出了眼眶，在臉頰劃下長長的水痕，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說：「我是大燕的君主，你終要明白，君主之道，在於制衡。我不可能任由誰一家獨大，就因著單薄可笑的信任。阿左，你跟蘭兒不一樣，我覺得我對你說這些，你應該能懂。」
左蒼狼拱手施禮，說：「草民拜謝陛下。」
他上了車駕，緩緩說：「回宮。」
慕容炎點點頭，左蒼狼說：「微臣去后，還請陛下不要猜忌冷非顏和楊漣亭。他二人……」
次日，左蒼狼向兵曹交還太尉印綬，兵曹的人震驚之餘，忙入宮中問詢。王允昭也是焦頭爛額，慕容炎從昨日回宮之後，就一直呆在書房裡，不許宮人進去伺候。
姜杏看了一眼她的臉色，說：「你如今這樣，能走？」
慕容炎略略點頭，轉身向東而行。
言猶在耳，人去樓空。馬蹄如雨，踏過白石路，漸離了唱經樓。只剩那莊嚴肅穆的樓徑自沉默。
慕容炎千秋萬世、永永遠遠地快樂。
左蒼狼說：「昨日，我已向陛下辭官，如今以軒在軍中，無論是達奚琴還是溫帥舊部都會照應，你們也當放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跳沉滯而厚重，慕容炎說：「報答？你跟我談報答？如果我不允呢？」
心知肚明的事，心照不宣即可。何必非要如是說，讓人難過。
慕容炎說：「你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再說。」
左蒼狼再叩首，慕容炎問：「幾時起程？」
後殿古佛之前，涉世未深的少女雙手合十，在佛前虔誠地許下三願。
左蒼狼沒有說話，程太醫反覆地診脈，臉色慢慢地便有些異常。慕容炎問：「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慕容炎說：「孤的事，不必旁人指點。」
長街上不宜施大禮，左蒼狼抱拳拱手：「微臣就此拜別，願陛下不墮凌雲志，不負盛世名。」
他只是求饒，再不肯言及其他。左蒼狼見狀，慢慢沉下臉來，說：「你當初不肯放我的孩子一條生路，如今卻要我網開一面，不覺得可笑嗎？」隨後，見他仍無反應，她說：「趙紫恩，老天給我機會，讓我報此冤讎。今日我不僅要殺你，連帶你的妻兒老小，俱都會為你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
慕容炎永遠快樂。
他的嘴一張一合，後面再說什麼，左蒼狼卻聽不清。手中腰刀墜地，她伸手扶著
她跪地不起，慕容炎居高臨下地看她，許久，他說：「既然你意已決，孤准了。」
左蒼狼起來，隨手披了一件披風：「能走。」
左蒼狼說：「不，我跟你去找他。」趙紫恩如果知道，姜杏把他推薦給自己，一定是不敢出現的。當初審理南清宮一案時，他和海蘊應該都已經被杖斃了，為什麼還活著？宮裡叫趙紫恩的太醫，若不是他，便是別人冒名頂替了。
彼時正值五月天，春風徐徐而來，晉陽城暖意融融。慕容炎一身黑色長衣，金鉤玉帶，風華如初。左蒼狼緩緩跟在他身後，腳步一輕一重，一路無話。
德益堂本來就有暗室，要藏一個人不是什麼難事。姜杏把左蒼狼帶到密室，趙紫恩站起身來，只以為是姜杏回來，待一眼看見姜杏身後跟著誰，頓時面色蒼白。
王允昭趕緊命人安排。
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神情漠然：「這本就是一場交易，你偏要和孤談信任，談愛情。那麼孤問你，當初救下楊漣亭的時候，你曾許下什麼承諾？！你信誓坦坦地說，願用全部換他一條活路！孤履行了諾言，後來呢？你對冷非顏、楊漣亭，對溫砌、對溫砌的家人，對薜成景一黨，對我父王，你的全部在哪裡？」
趙紫恩兩眼帶淚，終於說：「當初海蘊找來，微臣是斷然拒絕的。將軍雖然身為弱質女流，然而巾幗不讓鬚眉，微臣素來敬重。可是……可是就在將軍從西靖回宮之後，陛下……陛下說，讓微臣以太醫令診斷結果為準。微臣當時不解，隨後王後娘娘也這般吩咐。將軍請想，就算微臣不要這顆項上人頭，但是陛下的意思，焉能逆轉？」
溫府當然是所有人都出來迎接，左蒼狼沒出來。慕容炎也不在意，領著太醫進去。太醫是新上任的太醫令，名叫程瀚，也是多年的老太醫。他進到左蒼狼的房裡，微微欠身，也不多說，自上前診脈。 慕容炎坐到對面，問：「這是怎麼了，一大早的，怎麼就身體不適了？」
趙紫恩雙唇抖動，一句話說不出。左蒼狼說：「所以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趙太醫的鬼魂嗎？」
左蒼狼說：「不拜了，草民還要趕路，就不多耽擱了。」
左蒼狼抬起頭，說：「程太醫能否先出去一下？我有一點事，想單獨稟告陛下。」
趙紫恩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微臣也知道，做了這事以後，
說罷，對二老一拱手，轉頭離開。
畢竟這一生乾的缺德事不少，沒準什麼時候就落到官府手裡。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好歹能給自己一個痛快吧？
左蒼狼說：「就因為這個嗎？」
慕容炎說：「你身體尚未復元，不再將養一些日子？」
慕容炎坐在桌邊，沒有看書，也沒有批摺子。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這麼坐著。過了許久，他終於回了一句：「准。」
左蒼狼說：「承蒙陛下關心，微臣無礙。」
淚盈于睫，她深深吸氣，說：「如果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他，那麼我想知道，盤龍谷的溪澗之前，陛下怎麼能許下那樣溫柔而堅定的承諾？我真的不敢想，你一路抱著我下山，堅定無比地許我未來、給我希冀的時候，心裏是在盤算如何殺掉他。」
左蒼狼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陛下請回吧。」
姜杏說：「什麼仇？差不多行了，不要在德益堂殺人，麻煩。」
左蒼狼搖頭：「從十四年前，我遇見你開始，你一步一步領著我往前走。最後讓我明白，這麼多年，承諾都是謊言，溫柔都是欺騙，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覺。」
這時候實在是不成了，他終於小心翼翼地進去，問：「陛下，兵曹來報，左太尉……今日一早，上交了印綬。」
左蒼狼說：「我哪有那麼大的面子。趙太醫，其實有一事，我也一直不解，你還活著也好，這裏再無旁人，我也可以問上一句。一直以來，左某可是有對不住趙太醫的地方？為何趙太醫會聯合海蘊之流，陷害於我？」
左蒼狼緩緩退後，狀若萬箭穿心。
溫府，左蒼狼收拾幾件隨身的衣物，去見溫行野。溫行野見她神色有異，問：「陛下並沒有令你出征，你收拾東西，是要去哪？」
「微臣願傾盡所有，助陛下得獲所愛、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
長街凄凄別，暖風縷縷柔。一看一斷腸，好去莫回頭。
隱隱約約中，耳畔有人說：「陛下對姜姑娘的情義，是微臣憧憬一生的美夢。」
慕容炎說：「好歹一場君臣，孤前去送送。」
「微臣不能，親手去玷污自己夢想，戲辱自己的
左蒼狼緩緩後退，慢慢地抵在木門上：「就算明知道，陛下對王后情有獨衷，我也一直認為，在陛下眼中，我與別人多多少少總會有點不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並沒有不同。」
左蒼狼望定他，他說：「若論愛情，一開始你知不知道孤的女人是誰？孤當初是否承諾過，會休棄她而迎娶你？沒有，從始至終，你都知道後果。於是她為中宮王后，而你位極人臣。這本是雙方得益的事。可你背叛了這層關係，居然妄圖生下我的孩子。難道孤做得不對嗎？孤應該任由你，在中宮王后尚且膝下無子的時候，讓溫砌的遺孀為孤產下皇長子？」
左蒼狼說：「當時我衣不蔽體地站在西靖皇帝面前，周圍是圍觀凌遲極刑的西靖人。他從我身上割了三刀，當時我一直在慶幸，我慶幸這三刀是在別的地方，不至於傷到他。只要他在，這世間萬般恥辱，我都能忍住。」
慕容炎的臉色當場就變了，王允昭連連咳嗽，程瀚這時候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要怎麼圓卻是不知道了。慕容炎沉聲問：「只是什麼？」
溫行野追出去，只看見她的背影。
慕容炎腳步由緩漸快，如果身後的人此時回頭的話……如果她回頭……
慕容炎剛剛下朝，就聽見溫府的眼線傳來的消息，說是左蒼狼身子不適。早上她也沒有前來上朝，慕容炎便順便領了個太醫，前來溫府。
左蒼狼緩緩跪下：「陛下，如今大燕時局已穩，當初陛下栽培教導之恩，微臣征戰數年，當已悉數報答。現在微臣戰傷發作，已不堪征途之苦，微臣請求封刀掛印，就此遠離朝堂，但請陛下成全。」
慕容炎說：「如此，你去吧。」
慕容炎緩緩走出溫府，溫府眾人仍然一路恭送。他行至晉陽長街之上，回過頭，看見左蒼狼跪在府門口。那心跳一直在耳畔鼓噪，直到上了車駕，遠離了溫府，行過豫讓橋，又走了很遠很遠，他突然發現，原來那是他的心跳。
慕容炎沉默。
左蒼狼沒有回身，姜杏可能是不會同意她在這裏殺死趙紫恩的。她緩緩說：「海蘊都已經招了，你還要說謊到幾時？」
左蒼狼說：「天大地大，自有去處。曾經於二老跟前，未能盡孝，今當遠去，但請二老保重。我的侍女薇薇和可晴，還請二老妥善照看。我走之後，如有願意入宮的，二老且讓她們入宮。如有願意留下的，懇請善待。」
慕容炎快樂
王允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慕容炎問：「她幾時離開晉陽？」
左蒼狼說：「明日。」
慕容炎怔住。
溫老夫人忍不住，急問道：「好好的怎麼辭官了？而且你現在無親無故，就算辭官，這是要去哪啊？」
左蒼狼緩緩掙開他的手，說：「微臣明白了。」她的雙眸浸在淚水之中，溫潤而悲傷，她說：「陛下，其實我們這些人，對陛下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吧？就算開膛破肚，用一腔鮮血去捂，也終不值得、陛下回頭一顧吧？」所以一個孩子算什麼？只要他需要，會有無數個。愛情又算什麼？只要他勾勾手指頭，自有美人佳麗會前赴後繼、綵衣相娛。
左蒼狼說：「因為他告訴我一些事，換了自己一條命。」
旁邊姜杏微怔，說：「怎麼，他躲藏於此，竟然是因為得罪了你？」
趙紫恩面色大變，連連磕頭：「將軍，請念在我以往侍候一向盡心，不要牽連我的家人！姜兄！姜兄救我！」說罷，再磕頭，這次頗為用力，地磚上都帶了血。
慕容炎眸色陰沉：「趙紫恩，還活著？你既見到他，為何不將他抓捕歸案？」
如果，古佛當真有靈有應，我願用我的千生萬世，換我對你的愛情，只是一時性起。左蒼狼一路向西，腳步漸遠，長街兩分。那些相依相偎相懸心的日日夜夜，從此化作飛煙。
慕容炎說：「還記得當年，孤還是潛翼君，我們曾在此避雨。後殿古佛，今日還拜嗎？」
左蒼狼再拜，無話。
左蒼狼只覺得血脈里都結了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說：「他一向比你識時務。」
左蒼狼以額觸地：「一直以來，微臣就是一個驕傲的人。對陛下的愛重，是微臣這一生做過的，唯一卑微的事。如果陛下覺得，微臣戰功尚不足抵陛下栽培之恩，那麼……那麼就請陛下看在微臣陪陛下睡了這麼多年。」哪怕你的溫柔，只是一場場精心的表演，也請看在那些我曾沉淪的歲月。
左蒼狼擋在他面前，說：「我發現自己懷孕，是在被任旋俘虜之後。當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想無論如何，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保住他，保住我們的骨肉。」
趙紫恩撲通一聲跪下：「將軍！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慕容炎說：「夠了！」
程瀚看了慕容炎一眼，知道兩個人的關係，趕緊收拾藥箱出去。王允昭也領著下人們退下，還隨手帶上房門。房間里只剩下慕容炎和左蒼狼兩個人。
趙紫恩全身巨震，終於慢慢抬起頭來：「海、海蘊他當真……」
左蒼狼手提著腰刀，縱然身體虛弱，對付這個太醫還是不在話下的。她走到趙紫恩面前，上下打量他，半晌，說：「如果我沒記錯，趙太醫應該在幾個月前就被殿下杖殺了。」
左蒼狼與他對視，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他，說：「我不是不知道有這種可能，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從來沒有想過是你指使他們這麼做！因為我不敢這麼想。」
唱經樓的鐘聲震動鼓膜，樓下經過的行人，是否又記得當年小雨零星的夜晚，落魄無名的二殿下帶著侍衛，前來赴一場無人相應的邀約？
慕容炎沉默，許久之後，問：「這些事，有必要翻到明面上來說嗎？」
他說：「那走吧。」
程瀚皺著眉頭，說：「將軍……這是藏紅花服食過量而中毒啊。不過已經服過葯，倒是沒什麼大礙了。只是……只是……」
姜杏想不到左蒼狼對趙紫恩真的有興趣，說：「我把他帶過來？」
程瀚頗有些為難，說：「只是左將軍如今體弱，經不得這樣的藥性。日後……日後子嗣方面，恐怕是不可能了。」
左蒼狼自長街而行，經唱經樓，向西華門而行。忽然前面有人攔住去路，左蒼狼抬起頭，就見兩個禁軍身後不遠處，站著慕容炎。她緩步上前，慕容炎說：「送你一程。」
趙紫恩連連磕頭，說：「將軍不常在宮中，趙某卻需要在宮裡過活，生之多艱，不看王后臉色，又能如何呢？」
姜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親自去見一個大夫，但是他還挺喜歡小徒弟楊漣亭的。現在楊漣亭在拜玉教，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左蒼狼跟楊漣亭親近，這層關係，他還是想盡量攏住。
可是她沒有。
趙紫恩說：「當然，難道老臣還會有意誣陷將軍嗎？求將軍網開一面，念在我已年老，放我一條生路！」
於是他也未回首。你以為我會後悔么？就算重來千載萬世，我仍願用一世的君臨天下，抵消一瞬的心如刀割。一點傷痛算什麼，就算傷了痛了，我也總還可以忍住。
左蒼狼說：「我今天，見到了趙紫恩。」
她立下戰功，他賞賜權勢富貴。錢貨兩訖，互不相欠，並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