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弱冠耀京華
第134章 東宮聖人
劉健心中漸生怒意，太子讀書這些年是個什麼貨色，他比太子他爹都清楚，就他那半桶子晃蕩的墨水，能作得出如此振聾發聵，堪比聖人的驚世言論？
朱厚照撇嘴：「這話多謙虛呀，我到現在還一直闖禍不斷呢。」
「完得心上之本來，方可言了心；盡得世間之常道，才堪論出世……」
朱厚照才十五歲，他不懂這個道理，或者說，他花了一輩子時間做那些無謂的抗爭，到死也沒學會怎樣讓自己率性的活著又讓旁人瞧得順眼。
「先生授課辛苦，學生為您奉上清茶以潤口舌。」
「這樣就可以了嗎？」
秦堪笑了，朱厚照沒有，他有。
單純可愛的朱家小太子不幸誤交匪類，性格正朝不可預測的方向漸行漸遠，朱家列祖列宗會不會在棺材里氣得掀蓋子？
他叫我先生了……
「殿下闖禍以後挨過罵嗎？」
「殿下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闖了禍，在別人沒發現以前馬上給你的父皇送上一件孝敬的小禮物，給大學士們親手奉上一杯熱茶，你想想，他們還捨得責罵你嗎？」
多少年，多少年沒見過太子如此正經的模樣了！
扭頭朝谷大用使了個眼色，谷大用急忙遞過數頁寫滿了字的稿紙。
※※※
我行我素沒什麼不好，追求個性是人生應有之義，活得像從流水生產線下來的產品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只可惜活得太率直了，終究讓那些流水線產品看得不順眼，朱厚照一輩子活得很累，因為他沒給自己披上一件文官們喜歡看到的外皮，或許他不屑披
數頁文稿，寥寥幾句注語，每一句卻深得聖人之奧義，劉健捫心自問，哪怕是內閣三位大學士對孔孟的專研熟悉程度，亦比不上寫這文稿的人之十一。
劉健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兒，仰天深吸一口氣，平復內心的驚濤駭浪，然後朝自己的老師專座走去，坐下之前，劉健狐疑地瞧著屬於自己的那張綉凳，伸出腳尖試探般踢了一下，凳子紋絲不動。
沒想到太子身邊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隱士高人，這人到底是誰？
早朝散后，劉健大學士踩著不急不徐的步伐，從皇宮文華殿趕來東宮教太子讀書。
朱厚照來秦家這一趟除了進門時付出了一點點小代價，總的來說收穫頗豐，至少他離開的時候笑容很明朗，搭配被杜嫣揍出來的傷痕，彷彿被揍得很爽的樣子，惹人欽羡。
見慣風浪的劉健不動聲色地將文稿收起，然後吩咐朱厚照自讀詩書，而他則緩緩走出春坊，一出大門便風急火燎地直奔皇宮文華殿。
朱厚照呆住了，神情漸漸變得懊惱。
深深吐一口氣，劉健神情變得凝重，揚著稿紙肅然問道：「太子殿下，這是你所作？」
「當然，日夜所思，數年方成。」朱厚照的臉皮顯然
朱厚照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劉健長長一揖，標準的儒家禮儀：「學生厚照，見過劉先生。」
劉健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垂頭仔細又讀了幾句，心中愈發沉重。
「菜之為物，日月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但味由根發，故凡種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故名以《菜根譚》也……」
「大學士們在的時候，不妨裝裝樣子，拿起書本搖頭晃腦讀幾句……」秦堪笑道：「殿下別不耐煩，假裝一陣子，輕鬆一輩子。」
劉健又呆住了。
「我哪來的經典之言？」
戰兢忐忑地落座，劉健捋著花白的鬍鬚剛待開始授課，朱厚照又親手端著一杯熱茶朝他面前恭敬一遞。
「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成聖人了！」
朱厚照咂摸咂摸嘴，若要震住這些學士，讓他們從此不再對我的學業嘮叨怪責，全部拿出來豈不是更好？
劉健凄然道：「殿下，老臣年已老邁，受不得驚，您還是直說了吧。」
正當李東陽緩緩落下一子時，殿外卻傳來劉健氣急敗壞的喊聲。
朱厚照朝他甜甜一笑：「學生坐在這裏當然想讀聖賢書，不然還能做什麼？」
東宮春坊。
跟他講這些道理他不會懂，只有讓他得到了好處，他才會發現虛偽的妙處。
做好孩子和裝好孩子是兩碼事。做好孩子需要毅力，裝好孩子需要演技。
不棄，劉大學士怎麼可能會棄？
秦堪嘆道：「殿下，這就是裝好孩子的妙處了，你懂了嗎？」
劉健感動得老淚又流了出來，幸福的眩
「懂了，可是，我怎麼裝呢？」
劉健眼皮一抽，來了，終於來了，這杯茶里必然有名堂，多半摻了瀉藥想令老夫出醜……
「謝殿下掛懷，老臣不渴。」
秦堪暗嘆，可憐的孩子，活了十五歲還沒轉過這道彎，從小到大白白被罵了十五年，他現在一定有種撞牆的衝動……
朱厚照眨眨眼，腦中閃過秦堪昨日在秦家書房鄭重囑託他的話：「殿下，這《菜根譚》臣只記得寥寥數語，其中頗多殘缺，但裏面句句珠璣，妙不可言，可為千年聖人之言做個通俗易懂的註釋，殿下憑這些足可應付教你的那幾位老師，偶爾說那麼一句兩句，定能讓諸位學士對你改觀，但記得切不可全部拿出來，否則這戲便做不下去了。」
「未設機關害我……他到底埋伏了何種陰謀等著老夫？」劉健越來越焦慮了。
秦堪前世讀史書時，看到正德皇帝這一段總為他扼腕嘆息，他為朱厚照總結過一條很重要的人生教訓。朱厚照之所以被文官罵了一輩子，被後世罵了幾百年，最大的失敗在於他不會裝。
課室里長久的沉默之後，劉健愴然一嘆：「殿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想做什麼？」
「殿下免禮，老臣教殿下聖人之學，為殿下來日垂拱天下築基培元，還望殿下一心向學，勿負陛下所望，勿負天下所望。」
※※※
文華殿內，弘治帝正和李東陽對弈，藉此舒緩心神，每
「當然，父皇責罵，大學士們也氣得跺腳。」
「秦堪，送本宮的時候可不可以專心點？老往天上瞧什麼意思？」
「如果殿下偶爾能念出幾句連大學士們都瞠目結舌的經典之言，相信他們會把你引為神人，從此羞於教訓你。」
可惜他是大學士，身負教導太子的重任，未來的大明江山只能由這位年少的太子繼承，他有責任讓這位太子學有所成，知禮儀，懂廉恥，心懷聖人之仁，以悲憫之心垂拱天下，治理萬民，否則便是內閣學士們的失職，是被大明子民千秋萬代唾罵的罪人。
這是他最頭疼的一件工作，給太子上一堂課比處理一百件國事政務更頭疼，一想到那頑劣不堪的太子殿下讀書時的模樣，劉健便忍不住有一種掉頭離去的衝動。
「修身篇：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纖塵不染，方解開地網天羅。」
朱厚照也不勉強，淡淡一笑，命人拿了一個空茶盞兒來，從那杯熱茶中勻出了小半盞兒，一口飲盡。
「為什麼要裝好孩子？」朱厚照很不滿地瞪著秦堪，他不喜歡虛偽，討厭虛假的東西，裝好孩子他會覺得很累。
「殿下小時候闖過禍嗎？」
想到這裏，劉健重重嘆了口氣，打起精神，緩緩邁入課室。
「是，辛苦劉先生了。」朱厚照表情肅穆地又施了一禮。
激動歸激動，劉大學士這麼多年的風浪不是白經歷的，腦海中警鈴大作，卻不動聲色地朝朱厚
劉健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不知不覺間，頜下的清須被自己狠狠揪了幾根下來。
「攻人之惡勿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過高，當使其可從……嘶——」
劉健心中一陣激蕩，渾濁的老淚迅速盈滿眼眶，激動得不能自已，——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豎子今日想玩什麼花樣？
朱厚照朝劉健一笑，道：「劉先生，學生愚鈍，聖賢書讀得似懂非懂，這幾年猶覺聖人之言太過深奧繁雜，難以教化天下，學生不才，嘗試寫了一份文稿，為聖人之言作一番通俗註釋，先生若不棄，尚請您斧正一二。」
真應該學學文官們的優點，不論想做什麼事情，當你搶在別人前面佔住了道德和大義的制高點，想做的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劉健震驚地看著朱厚照，急不可待地從他手中接過文稿，一字一句地仔細看了起來。
「臣在擔心天降神雷劈死我……」
是誰在蠱惑太子？這人是想幫他還是欲害他？
秦堪覺得朱厚照的運氣真不錯，因為他碰到了自己，一個貌似君子的人，朱家祖墳冒了青煙，讓這個朱家不肖子遇見了他人生里的燈塔，朱厚照若還有一點良心的話，實在應該備好三牲六畜跑去孝陵給朱元璋磕幾個響頭表示感謝才是……
太子朱厚照穿著一件黑色的便服，抬頭挺胸地坐在下首，劉健一進門便愣住了。
秦堪嘆氣，朱厚照不明白，活得太率直才是人生最累的事情。
輕車熟路的做法，冠以朱厚照的名頭，他秦堪躲在背後默默收穫好處，這個好處比銀子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