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生死經罷恩仇泯
第148章 怒至極處無全屍
但若不受，楊慎名就在面前，並且已經開口提及，葉暢又該如何抉擇？
「災民困頓於此久矣，雖是仰賴朝廷恩澤明公善政，苟延至今，可是心中都憋著怒意。此前畏於官兵，無處可發，如今我稍加撩撥，又許他們出氣，哪有不躁動者？」
他兄長楊慎矜如今與李林甫結成了政治同盟，共同應對李適之、韋堅等人，當李適之等大敵掃除之後，李林甫反手便將他兄弟三人一網打盡。一般的麻煩葉暢不怕去惹，可是這種最高層的政治爭鬥，作為核心成員捲入其中，結果唯有一字。
「無怪乎韓朝宗等雖是重視葉十一的能力，卻始終不將之拔舉在重要位置之上，天子賜金令還時，也不曾真正發力相助——這個葉十一，當真是個顛三倒四的人物！」
那吏員回頭望了一眼，葉暢正在和聲和氣地與災民們談話，並未注意這邊。他滿臉都是敬佩，小聲稟報道：「葉郎君只是對百姓說了幾句話，這些災民便鼓噪起來，不顧官兵阻攔，上去將柱子上的刺客盡數打死。」
「葉十一……積年老狐耳。」忍不住，楊慎名將自己對葉暢的評價當面說了出來。
當他趕到時，看到的卻不是一團亂糟糟的景象，而是秩序井然。
他一直沒有表字，自己是懶得去取，而且相熟的人稱他為葉十一，不熟的人稱他為葉郎君，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
「此舉尚有其餘用意，也算是震懾一下這些百姓，知道我是敢下令殺人的。」葉暢見楊慎名在猶豫，猜出楊慎名只怕有些後悔，若是這位洛陽令因此事而撤去他的錄事之職，那他這趟洛陽之行就虧大了。因此，葉暢又說道：「接下來安置災民之事，須得令行禁止才成，經此一事，也省去不少麻煩。」
楊慎名大約是急於尋著他，數十人的儀仗轉眼就過去了。他們徑直到了玉雞坊，敲開大門一問，葉暢又離開，去向不明，這讓楊慎名大為惱火
細問了幾句，無非是這些刺客混入眾人當中，意圖謀刺權貴，好讓所有災民都受連累——楊慎名實在很難相信，這樣幾句空口白牙的謊言，也能讓兩千余百姓相信。
若收下錢，便如蘇粗腿自己所說，那是買命錢，想必蘇粗腿就不會離開了。可是他不要，豈不是意味著，這廝根本無心將一身本領貨賣于葉暢？
「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永存。」
楊慎名頓時打消了猶豫：正如葉暢所言，兩千餘人的安置，絕不會一帆風順，特別是在背井離鄉的情形下，要想不讓這些災民成為洛陽城的長期負擔，一定的強硬手段是必需的。
葉暢把這個當成對自己的讚揚笑納了。
夢寐以求的東西，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蘇粗腿卻覺得一片茫然，不知是該如釋重負地歡笑，還是該感動得失聲痛哭。
心中雖然覺得無趣和惋惜，但是葉暢還是點了點頭，於是賈貓兒收回金鋌，從懷中掏出了半吊錢。
「明公明見。」
「以忍讓求和平，則和平不保，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永存。」葉暢拋出這樣一句話。
葉暢將手中的身契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刷刷幾下，便將之撕得粉碎。他似乎覺得意猶未盡，又將滿手碎紙屑拋上半空。
楊慎名百思不得其解，葉暢究竟是施展了什麼法門，讓局面變成現在這樣。
「葉暢，你可有表字？」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問道。
可現在楊慎名問此事，就別有意味在其中了。
莫說他一身本領，就是一個普通壯年奴僕，總也值當個幾貫，葉暢將身契撕毀，竟然神色毫不變化！
「盡數打死？一個活口都沒有？」
「既然刺客一個不剩盡皆消滅，就用不著為了一個已經沒有多大用途的異邦王子，去與一個恭順的郡國計較了。」葉暢冷笑了一聲：「朝廷中的大人物們，想必都會如此想，若是某遇刺身亡，絕不會有人想著要替某復讎吧
「他還在北門外？」得到那小吏的確認之後，楊慎名當機立斷：「你即刻回去，告訴他，讓他在北門外等著我！」
自在之身了！
他正說話間，卻見葉暢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某當年年幼無知，乃至沉淪下役，廁身於奴僕之間，至此已經再無雄心壯志。葉郎君雖然對某寄予厚望，某如今卻只是想著自在之身罷了。」蘇粗腿嘆了口氣：「葉郎君只管放心，某既為沈公子贈與葉郎君，必忠心事主……」
蘇粗腿一聲不吭，騎在馬上，臉上帶著羞愧之色。
想了一會兒，蘇粗腿道：「某身無分文，如何自便？」
他再度上馬，這一次輕車簡從，連儀仗都不帶了，只是帶著幾個隨從，快馬加鞭，便從衙署趕往北城之外。
賈貓兒臉色頓時一變。
蘇粗腿跟了過來，依然一言不發。葉暢在市內止住腳步，回頭看著他：「汝乃壯士，某不敢以僕役相視，方才沈君盛情難卻，某隻能收下，但此時，你心中如何想，只管與我說就是。」
這些災民之所以流落洛陽不能返鄉，原因就在於本地豪紳侵奪了他們的田地，他們對豪紳的恨意，可是遠勝過下令射傷逃出壕溝災民的葉暢。
「葉暢，你究竟是弄的什麼把戲？」想不明白，乾脆就不想，直接將葉暢喚來詢問：「方才你下令射傷逃離壕溝的百姓，我聽聞百姓都是暗藏怨聲，怎麼轉眼間，他們又對你信任有加了？」
紛紛揚揚，似雪似絮，代表著蘇粗腿人身自由的身契，就這樣飄飄然落下，成為洛陽北市街道上的垃圾。
「好生晦氣！」見這廝真的義無反顧離開，善直忍不住說了一聲。
他就是愣愣看著葉暢，好一會兒，才澀聲開口：「葉郎君……這是當真？」
楊慎名是有親身體會的，他祖父楊正道，曾被竇建德送給突厥人，直到李靖擊敗突厥，這才被放還中原。
蘇粗腿看了他一眼，垂
他看了葉暢一眼，葉暢也自覺裝得過了頭，不免心灰意冷，先前在歷史上大大有名的南霽雲拒絕他的招徠，那還情有可原，可這個根本未曾在歷史上留下什麼名聲的蘇脫兒，如今也對他伸出的手不屑一顧。
一行人默默前行，穿過長街，當到了北市之時，葉暢領著他們進了市內。
「回頭，繼續去收拾那些刺客。」他對眾人道：「渤海國，咱們一時半會是鞭長莫及，但那些下手的刺客，卻就在咱們面前。」
此時並無心理學一說，否則的話，楊慎名便會知道，葉暢其實是利用了群體宣洩的心理。但他可以肯定，葉暢對於人心的把握，實在與這個年紀不相稱。
以賀知章當初賞識葉暢，都未提及要賜葉暢字，楊慎名此時提出，其賜字的意思表露無疑。葉暢原應該萬分感激，然後下拜求字才是，但是葉暢卻很清楚，眼前這位楊慎名的下場，並不怎麼好。
「當真。」葉暢道：「若是你願意，可以隨我，我願以友待汝，若是你別有志向，也可自便。」
來報信的小吏苦笑道：「確實一個活口都沒有，不但被打死，幾乎個個無全屍。」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錚然，蘇粗腿眉間不禁一動，不過眼中的光芒只是一閃罷了。
堂堂男兒，卻被人當作禮物送來送去，只要稍有自尊，便會覺得羞愧吧。
取字，除了自己的親長可以外，再就是上司、長輩亦可賜字，或者摯交好友贈字——這都意味著一種極為親近的關係。
「這……又是葉十一搞的？」楊慎名想著那些百姓原是被官兵看著，怎麼能去打死刺客，但念頭一轉，他便意識到問題所在：「葉錄事又跑去了？」
葉暢笑著向賈貓兒示意，賈貓兒徑直掏出一枚金鋌，交到了蘇粗腿手中：「這枚金鋌，足夠你在洛陽城的銷金窟里打幾個轉兒了！」
這一句話，讓楊慎名呆了好一會兒，細細咂摩，便越覺有道理。
接過
他琢磨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葉暢會去哪兒，當下便遣人去打聽。打聽之人尚未回來，便有小吏來報：城北的災民將刺客盡數打死了。
「此言何解？」
倒是葉暢，轉眼就將失落拋開了：能招徠過來固然好，招徠不來也無妨，反正是意外之喜么。
官員們總是說什麼顧全大局，葉暢此刻，卻想將大局先放一放，他要做的是率性而為。
「刺客的身份，你已經明了？」
蘇粗腿瞬間怔住了。
和尚心直，藏不住話，他見葉暢待人和氣，又時有善念，因此自覺追隨了一個大德，在他內心中，對葉暢實際上是甚為敬重的，否則也不會相識之後就一直追隨。
楊惟名默然，好一會兒道：「朝廷也是不想多方樹敵。」
「這個葉十一……」
那些刺客的屍骸，也已經看不到了。而據說混亂中將刺客盡數殺死的災民們，此時卻排成長隊，正帶著笑，與那些官兵吏員們說著什麼。
「如今，你是自在之身了。」葉暢平靜地道。
看來自己有必要去修修臉，好讓自己更容光煥發一些了。
這個變故，讓楊慎名下巴都險些掉了下來。
楊慎名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明見，葉暢的那冊應急方略問對里，他覺得這人應該是很有條理才對，可是為何實際辦起事來，這廝如此不靠譜！
說到這，他眼中的敬佩變成了恐懼。
他急於尋找葉暢，加之那些刺客敢三番屢次在他的轄地行刺，也是打他的臉，因此，他沒有讓人將刺客放下來。
為人家奴之時，想要自便，絕無可能，即使沈溪算是個和氣的主人，卻也有諸多規矩，根本不可能給他自便的餘地。
更何況，若是受了楊慎名的賜字，如何去面對韓朝宗？
此人抑鬱不得志，可激之而不可辱之。
說完之後，他翻身下
葉暢心中一凜。
其實還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背後是官府，而且一來就下令讓災民的伙食翻倍，故此災民原先對他就有好感。他煽動災民，亦不僅僅靠著自己，更是將自己的伴當派入災民當中，佯作是查問災民里是否還有刺客餘黨，實際上卻製造謠言，只說這些刺客有可能是災民鄉間豪紳所派，目的便是讓災民們獲罪，全部死絕於洛陽城外，這樣就不虞他們回鄉爭訟了。
這一次，蘇粗腿接過了這半吊錢，拱了拱手：「山高水長，終有回報之日。」
「你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與我說。」葉暢見言辭無法打動他，便想著利誘了。
「自便……自便……自便……」蘇粗腿連連念了三聲「自便」。
不曾想，只是一個轉臉功夫，刺客們就死光了……
「怎麼回事？」他拉著迎上來的吏員問道。
話音還未落，他便看到了楊慎名的儀仗，就從北市的入口處經過。他頓時止步，可想而知，楊慎名是來尋他的，若被尋著了，一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他很難理解，葉暢是如何用寥寥數語，便挑起了那些災民的滔天怒火，成功將此前災民們對他的恨意，轉嫁到這些刺客身上。
葉暢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雖然他這羞愧之色很淡，掩飾得很好，葉暢還是觀察到了。
「是，讓災民弄死他們，也省得一些麻煩。」
「沈君倒是有一句話未曾說錯，那就是某喜好結交壯士英豪，你看我身邊二位，善直師乃遊方僧人，某遇之山野，如今視為師長；貓兒乃長安遊俠，某會之市井，如今倚為臂膀。便是某本人，窮僻之地、寒陋之門，出身亦不能算是富貴。故此，某以為，英雄與否，不在出身，在志向，在才學，在奮力與否。」
自己珍視的卻被人視為糞土，自然是要讓和尚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