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52章 妙語聯句滿座傾
「此姝姓李，名冶，字俊蘭。」張旭笑道：「善詩，吾作詩不如她。」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整個雅座當中，一股聲浪掀起，幾欲將屋頂都掀開。
葉暢兩世為人，見過的犖段子不少，但如同李冶與劉長卿這般，以陶淵明大雅之詩，言大俗之事者，當真是絕無僅有。故此他也禁不住笑得暢懷，旁邊的儲光羲笑著拍了拍葉暢的肩膀：「葉十一郎年輕，莫要跟著這二位學樣……」
張旭年長，居於上座——他如今也在洛陽為官。張旭左手坐的是李頎、王維、王昌齡，右手坐的是高適、岑參、綦毋潛，對面坐的著儲光羲、劉長卿，再加上葉暢。
最初時姚誾還是氣勢洶洶的，可到了這裏面，他神情頓時收斂起來。他的囂張跋扈，是做給人看的，而在某些場合下，再這樣囂張跋扈，那就演過了。
葉暢的表現讓他太吃驚了，以往葉暢就像是一隻驚恐的刺蝟，把全身的針都豎了起來，誰只要敢動他，他定然要刺回去。而現在的葉暢，竟然知道什麼是「化敵為友」……
李冶的聲音傳入耳中，葉暢覺得耳垂有些癢，彷彿熱氣都噴到了這裏。他正襟危坐，笑著轉臉：「李娘子倒是消息靈通。」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因為坐在他面前的，又是如同群星燦爛般的人物。
「卻不敢在葉十一郎面前談詩。」那女子斂衽為福。
而周圍諸人，原以為會劍拔弩張，卻發現葉暢開口不是往傳聞中用的毒舌，而是謙卑示好，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她一邊說，一邊妙目流轉，似笑非笑地望向葉暢。葉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好奇，這位女冠此時會念出何等詩句。
王維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是個好脾氣，性格有些軟弱，可並不代表沒有脾氣，否則也不會為了避玉真長公主而自請外出為官多年了。葉暢這樣開口，也就是向他挑釁，他若避讓，豈不是示之以弱！
葉暢敬了眾人酒，然後單獨倒了一杯，
葉暢進來之後，其實一直在觀察周圍諸人，除了這些著名的詩人之外，在場的尚有一些使女、侍者，其中一女，道姑打扮，最為引人著目。
倒是王維，在發現自己的心理準備落空之後，滿臉腫紅，盡忸怩之態。他忙離席過來，抓住葉暢的手：「是某失禮在先，如何能怪葉十一郎！飲勝，飲勝！」
得了他這一句話，李冶笑吟吟為他滿酒，然後退至劉長卿身側。張旭卻有些不滿地道：「葉十一恁小氣，你的甘露酒與醉黃粱，何不拿出與諸人共享？」
「不可冷落壯士，當請進來同飲一杯。」張旭頓時叫道。
在座諸人都是名士，便是姚誾，雖然乃洛陽城中的跋扈貴公子，卻也不是沒有文采詩才的。因此談得甚為投機，不過男人在一起，哪怕身邊還有一個僧人，在見過善直的粗率后，眾人的話語，不免就要向著下三路而去了。
劉長卿此時在座中算是年輕，三巡酒過之後，那李治便笑著看劉長卿道：「見著劉文房，某便想起一句詩來，此詩一吟，必致滿堂絕倒，只不過某不知當說不當說？」
便在這時，李冶又是眼波流動，目光一瞥而來，那神態狐媚，便是葉暢這二世為人的，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
跟在葉暢身後的善直卻有些眼睛發直。
方才的尷尬被化解之後，氣氛頓時熱鬧，眾人紛紛舉杯相勸，一時之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正是其人。」
李冶又是一笑，雙頰流丹，目光如水：「山氣日夕佳。」
眾人笑畢飲勝，劉長卿略有些遲緩地起身道，眾人看他目光盯著李冶，毫不掩飾自己的痴戀之情，都知必有妙語，於是停杯置箸，只等他開口。
有心思重又較了解葉暢的，比如說張旭，甚至以為葉暢還藏有什麼後手。
此事已經隨著災民的安置傳遍了洛陽城中，李冶得知，葉暢並不
「卻是不好說呢，今日座中，不僅有高僧，尚有葉十一這般的年少才俊。」李冶妖嬈一笑。
饒是李冶自葉暢入內之後，注意力就一直放在葉暢身上，此時也禁不住眉眼盈盈地看著劉長卿，目光里幾乎能滴出水來。
「你這漢子，好生魯莽！」董糟丘在洛陽城中這上佳地界開酒樓，自是大有來頭的，此刻怒視著南霽雲：「此處你也敢亂闖！」
笑歸笑，葉暢心裏卻是莫名其妙，待眾人笑聲稍歇，他起身問道：「諸公何故發笑？」
因此，他沉著臉，站起身來，只等葉暢說出無禮的話，便要反唇相譏。
而且葉暢也心中生出一個念頭：這種場所，也確實需要李冶這般的交際花。
「方才入內何其急切，吾險些以為，進來的是闖鴻門宴的樊噲。」高適喜好結交壯士，看著南霽雲道：「可能飲否？」
故此，葉暢雖是客氣有禮，卻並沒有將這個女子放在心上。
歡笑之後，便是聲樂，葉暢倒是少欣賞此時女樂，便專註觀看。不意間，身邊突然香風飄動，他側眼一看，卻是李冶偎依過來。
與姚誾一般神情有些異樣的，還有王維。
尷尬之中，他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舉杯，一飲而盡。
善直甚至想到葉暢一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時，偶爾便會露出的口頭禪：「這不科學！」
他嗜酒，而且與葉暢關係親近，又年長名高，故能做此語。葉暢笑著道：「不知張公在洛陽城，否則定要留些，某來洛陽時，只帶了五壇，與我身邊這善直師喝了一壇，又贈了一壇與弓手南八，其餘三壇，早飲盡矣——方才進來者，便是南八。」
「且說，且說！」眾人都起鬨。
「咳咳，既是李詩豪這般說，那某也有一詩，可聊表寸心。」
見不是有刺客，南霽雲便又退了出去，歉然地對董糟丘道：「失禮了，郎君可有事否？」
正合葉暢之意，當下便讓善直去喚南霽雲
「若是葉十一要某說，某才敢說。」
才一進來，便覺得一股笑浪撲面而至，他抬眼望去，只看到雅間之內諸人，或捶幾，或撫掌，或頓足，或撫胸。人人都在爆笑，笑得五官挪位者有之，笑得前俯後仰者亦有之。
所謂陰疝，便是男子陰囊腫大，李冶所言陶淵明「山氣日夕佳」，其實此山乃彼「疝」，加上一個「日」字，當真是讓人忍俊不禁。葉暢一來覺得好笑，二來也不禁佩服李冶這個女道士，當真是大胆。
葉暢忍不住就向劉長卿望去，只見劉長卿嘴角微微下撇，眉宇間隱約有愁苦之色。
「呃，失禮了。」葉暢仍然是不明所以，不過見劉長卿神情，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故此也有些尷尬。
葉暢也同是如此。
「長安相會，便為王公風采所折……」
說完之後，葉暢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恰此時，南霽雲到了雅間的門前，聽得這聲音，推開正在門前守著的董糟丘，徑直闖入。
所謂交際花，便是斯女了。
聞得張旭如此說，便知此女必有不凡之處，他待人向來平等，極少以身份區別視之，因此向張旭道：「還請張公介紹。」
與眾人盡皆見禮已畢，葉暢舉起酒杯，向著面前的眾人致敬：「今日能結識諸位，葉某甚為欣喜……」
眾人都知道她是要調笑葉暢了，只不過拿著劉長卿做引子，故此又都催促起來。張旭年長德高，乾脆道：「若是你說出來，能博取眾人一笑，老夫令十一郎敬你酒，如何？」
他在外邊竭力解釋，雅間中諸人雖是注意到他，但眾人的大笑，此時才漸漸平息下來，故此無人詢問。
「葉錄事，聽聞有意于洛陽城中制一酒樓，兼有宴樂百伎？」
在他來此之後，這李冶就表現得異樣熱情，也不知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不過方才的話風中隱約卻透露出，她對自己新建的那種集購物、餐飲、娛樂於一體的
對於盛唐時著名的女子，特別是才女，葉暢並不是太熟悉。正是因此，當初他才沒有想到元載的妻子王韞綉乃是王忠嗣之女，雙方才結下大仇，至今方解。
「可是那洛陽城北的神射手？」眾人得知葉暢遇刺之事，故此便有人問道。
二人將空了的酒盞互亮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那邊張旭看了，捋須也笑道：「好，好！」
葉暢聽得他的聲音，心中卻是一動，這南霽雲雖然一直看他不順眼，可是責任心卻極強，對他的安危甚為挂念。
另外還要加一個剛剛進來的姚誾，也就是跑去找葉暢麻煩的姚家子弟。
更重要的是，葉暢此前與這些人相處，總覺得對方是古人，自己彷彿在經一場夢幻，故此多有輕慢，遇事不願忍讓。如今屢受刺殺，心性已經有所變化，沉穩圓滑得多了。
眾人一見便知，今夜這二人只怕要成就好事了。
此女真禍水也。
葉暢這一問，滿座又齊齊爆笑起來，眾人當中，唯有劉長卿笑得有幾分尷尬。
「若能學得這二位一半機敏，某倒覺得無妨。」葉暢道。
「卻是某之錯……」南霽雲道。
「好說，好說，為博諸君一樂，某便應承下來！」葉暢心中也好奇：「請李娘子吟詩。」
沒有想到的是，葉暢反應如此快，竟然不等他們開口，便直接將矛頭對準了王維。
自從幫助兄弟王縉獲得球市之後，他就一直抑鬱，覺得頗對不起葉暢。前些時日隨綦潛毋一起來洛陽，一來是送別，二來也是散心。卻不曾想，在洛陽城中也會與葉暢相遇。
葉暢表情誠摯，又繼續說道：「某年少輕狂，言談偏狹，自負才氣，頗有失禮之處。長安之時，某雖是心折王公風儀，卻未能親近，甚為遺憾。原以為要再相遇，須待來年，不曾想竟在洛陽又重逢。某自罰一杯，算是為長安未與王公親近之事賠罪。」
「呵呵，葉十一有所不知，劉文房得了陰疝之症，行走多有不便，此次來
只見劉長卿清了清嗓子，然後亦以陶淵明一詩奉還：「眾鳥欣有托。」
葉暢注意到，那李冶李俊蘭在諸女當中，是最活躍者，不僅談吐不凡，而且膽子極大，葉暢甚至覺得，她頗有些像另一世見過的那些酒精考驗的女公關。燭光中看不清這位女冠究竟是多大歲數，但她的談吐殊為不凡，一看便知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葉暢心中一動。
他這番話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原本起身準備反擊的王維先是覺得，自己蓄足的力氣象是打進了棉花中一般。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滿場絕倒，爆笑之聲不絕於耳，便是聽不明白的葉暢、善直，也為眾人所帶，臉上浮起笑容來。
葉暢旁邊的儲光羲湊過來，在葉暢耳畔低聲說道，葉暢聞言，頓時啞然失笑。
他卻不知，葉暢已經吃夠了四面樹敵的虧。在座諸人，互為友朋，雖有親疏，卻都是如今洛陽城中風流人物，葉暢有意在洛陽城裡做出一番事業，自然會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氣。
因此，他輕微點頭：「必恭候。」
「奴風塵中人，原是去長安見識廣運潭獻禮之事，又趕上市賽，見識了葉錄事奇思巧智，便為之心折。」李冶低聲道：「今日之後，若是奴前去拜謁葉郎君，還望勿拒之門外。」
「李俊蘭女中詩豪，所憶之詩，必非凡句，何不說出來，讓吾等洗耳恭聽？」劉長卿笑道。
方才李冶說劉長卿疝氣，劉長卿便自嘲「眾鳥欣有托」，因為他能自由行動，便是以布兜托住下體，「眾鳥」之諧音，眾人是一聽會意，故此大笑。而且「欣有托」之句，頗有向李冶求歡之意。
葉暢一舉杯，眾人都覺得情形不妙，他們聽得葉暢帶著一夥子吏員在外呼喝，便遣人邀葉暢來，一是給不認識葉暢者結識的機會，二來也是曉得王維與葉暢恩怨的，想替他們化解一番。
「酒自然要飲的，某還有別事，須得煩勞葉十一的。」李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