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53章 武為止戈忘戰危
「絕無可能！」葉暢猛然開口道。
眾人聽得都動容：「此危情聳聽是也！」
「皇甫惟明乃當世良將，犬戎贊普蠻夷之輩，豈是皇甫惟明的對手！」
南霽雲將面前的酒盞放下，徑直將酒罈拎起，仰天長飲如鯨吸，酒後嗝聲似雷鳴，一壇酒，便被他如此飲得點滴不剩。
「為何……會如此？」
「為天下百姓之利？」
「聽聞今上有意令范陽節度使裴寬入朝，正擇人代之，也不知何人能替，如今李公適之、裴公寬相繼自范陽入朝，若是擇人不當，必生後患。」說了一會兒西部邊疆之事，李頎又將話題轉到了東北。
方才眾人還覺得，葉暢是在危言聳聽，可是這一連串的數字報了出來，他們雖不知葉暢是從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眾人拍案叫絕，那邊李俊蘭已經垂眉細思，不一會兒，便拉著幾個樂師竊竊私語。待眾人飲勝相賀之後，她笑道：「奴聞得此句，心中實是奇癢難耐，願唱之以助酒興。」
「十一郎才于詩才內政，這軍國之事，怕是不熟悉。若無和親之策，匈奴年年寇邊，漢應接不暇，何以有漢武之時強盛國力？若無強盛國力支撐，又如何能令衛、霍之流，施展所長？」儲光羲坐在葉暢身邊，方才兩人頗多對話，因此已經熟悉，他亦直接說道：「況且，沙場征戰，怎如天下太平？漢武北擊匈奴，致國力一空，百萬將士喋血，不過換些大宛馬、蒲桃罷了，於國於民何益？」
「若能和親，或許東北又可以太平一段時日……」
「綦公所說甚是，戰亦或和，皆為國家百姓之福祗，而不應是為君王個人之喜好。」葉暢抿了一下嘴，終於還是決定把心中所想的話說出來：「有一事，某極擔憂。」
「葉十一郎，何出此言？」
說罷之後，那些樂師絲竹弦樂聲一變，如邊塞角悲、大漠霜冷，緊接著，李俊蘭便輕啟朱唇，引吭而歌。
他向著葉暢拱手，
眾人應付似的舉杯，卻個個都覺得難以下咽。
「以武守邊即可，方才葉十一你之意思，卻是進擊。」儲光羲道。
他二人針鋒相對，但未傷和氣，而且無論止戈為武還是武為止戈，都是文人慣用的拆字伎倆，至於好戰必亡忘戰必危，同出於《司馬法》，只不過二人各斷章取義，於是意思恰恰相反。
南霽雲如今也年過三十，可是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弓手，若不是遇到葉暢，這個伙長之職都沒有。他自負一身本領，而立之年卻仍然蹉跎，心中豈會沒有鬱氣？
王維原是想說話的，但一想到自己與葉暢的關係剛剛緩和，便又緊緊閉住了嘴。綦毋潛見無人應對，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雖是有理，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謹慎，妄動刀兵，非國家百姓之福。」
「儲公高論，雖是一片憫民之心，惜哉所見卻未遠。」眾人都以為李頎之詩后，葉暢必是啞口無言的，卻不曾想，葉暢舉杯起身，向著眾人又道：「諸位只見武帝北伐虛耗國力，卻不見文景之時，匈奴南下，令諸邊困頓不堪？諸位可曾深思過，蠻夷為何屢屢入侵中原？」
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舉了，眾人面面相覷，他們雖然也有不贊同和親者，可是直接批評太宗皇帝，在座之人，還真沒有這種膽量。
葉暢說到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坐下。座中諸詩人，卻都是呆若木雞，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於地。
此語說出之後，眾人齊齊搖頭。
好一會兒，張旭才勉強笑道：「原是說邊事，葉十一如何扯到了這人口增殖與前漢興亡之事了……喝酒，喝酒！」
「妙，妙！」
在座者皆是聰明人，其中熟讀史書的，還從葉暢的暗示中得出了結論：戰爭，唯有改朝換
王昌齡忍耐不住，放下杯后又問道：「十一郎必不放無的之矢，從邊疆之事，說到人口——莫非十一郎是想以戰事限制人口？」
「說起邊疆之事，如今四邊皆有驍將，烽煙不起，唯有犬戎那邊，皇甫惟明與犬戎對峙，怕是來年就有大戰了。」
「諸公請想，宣、元二帝之時，人口三倍于漢初，可耕地、山林、河澤，可曾三倍于漢初？這較漢初多出的三四千萬人，耗盡地力，無食無衣，乃至為奸人所惑，西漢有綠林、赤眉之亂，而至東漢，又如此循環，至有黃巾之禍！」說到這，葉暢揚聲道：「我大唐開國之初，人口一千五百萬，與漢初相近，太宗貞觀二十三年，為一千九百萬，中宗神龍元年，人口三千七百余萬，今上天寶元年，計口四千五百萬——諸公皆知，此中數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萬奴婢之數，口七千萬有餘！」
「邊境諸蠻夷，未受華夏教化者，與禽獸何異？蠻夷懶惰，而我華夏勤奮，蠻夷愚頑，而我華夏智慧，蠻夷治國以殘，而我華夏御民以仁。如此蠻夷益貧，華夏愈富。故此蠻夷屢屢入寇，所為者何，見財起意罷了！諸公皆識邊事，當知某言之非虛。」
「公主和親，區區一婦人女子，遠在絕域異疆，能變夷為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于禽獸之中，何異於送人于虎口？況且公主遠嫁，少不得工匠、僕役相隨，少不得絲絹、金銀陪嫁，工匠僕役，將我華夏制器之術傳於彼國，絲絹金銀，乃剝我華夏之民膏以資敵！」
人口，乃是朝廷的財富，但是葉暢卻揭露出另一個恐怖的事實，就是當這財富膨脹到一定數量，便會成為朝廷的負擔。
「自金城公主薨后，犬戎便蠢蠢欲動……」
眾人連連點頭，對於周邊蠻夷劫掠的本性，眾人皆有共識。
葉暢侃侃而談，眾人聽他點評古人行事，雖不是什
儲光羲說話之時，室內俱靜，葉暢還沒有迴音，那邊李頎以箸擊碗，慷慨悲聲而唱：「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眾人議論紛紛，有些是對的，有些卻是粉飾太平，比如說烽煙不起之句，葉暢就知道是錯的——邊境衝突，可以說始終沒有斷絕，無論是與眾人口中的犬戎（也就是吐蕃），還是東北的奚、契丹，都是如此。
因此眾人都笑起來。
「李公方才之詩甚好，『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然而，入漢家者，豈止蒲桃！惜哉武帝時群臣見識淺陋，不知其用罷了。以蒲桃釀酒，可免民間以口糧制酒。苜蓿為上佳牧草，可補中原馬場不足之憾，且生地種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馬，天下名駒，若以之為種，改良我中原戰馬，何愁馬力不及獫狁？漢武帝為一己私慾而動兵戈于外域，並不足取，但若是為天下百姓之利動刀兵呢？」
豈有不能飲之理！
葉暢點頭：「確實真壯士，不過南八酒量在其次，其神射方是一絕——某向來知道，諸公當中，頗有人有志於邊疆。南八這等壯士，廁身於東都，為人看門守戶，實是大材小用。諸公他日赴疆，當薦之於軍前，令其一身本領，不至埋沒。」
「何事？」
眾人多少都知些兵事，當然明白獲取戰略主動權的重要性，因此在這一點上，眾人都點頭表示認可。只不過李頎想了想，起身又道：「雖是如此，終難免窮兵黷武，如漢武帝一般勞民傷財，至少百姓受累。」
此前眾人討論邊地事宜，葉暢都是笑著傾聽，一副年輕後進
想到自己一向對葉暢冷言冷臉，南霽雲便覺得慚愧：葉暢確實不是傳說中那種忘恩負義的人物啊。
「守邊？為何要守？」葉暢道：「某曾與人有言，以和親求和平，則和平不存，以戰爭護和平，則和平永固！」
「真壯士也！」眾人紛紛交口稱讚。
想到那個結果，眾人就不寒而慄。
這個問題，眾人倒是沒有細思，蠻夷入侵，在歷史上是常事，或許正是因為是常事，所以大夥才不去思考其深層次的原因。
「不至於此？遠事不提，單說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攜書籍工匠無數。原本犬戎不過癬疥之患，自此之後，吐蕃益強，氣焰更熾，西境幾無寧日。」
他這話說出來，眾詩人當中，便有幾人若有所思，而南霽雲則是轉頭看他，目光甚為異樣。
說到此事，張旭眉頭皺了一下，他壓低了聲音：「東北奚、契丹二部，一向尚公主，如今二部，各立新主，朝中有人在推動，要再遣公主和親。」
一曲歌罷，她來到李頎面前，行禮敬酒，李頎將酒盞一飲而盡，眾人又是齊齊贊好。
「某讀史書，察歷朝興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漢為例，漢初之時，承秦末戰亂之衰，天下人口，不過一千五百萬。但至武帝之時，便增至三千萬，至宣帝、元帝之時，人口更至五六千萬。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卻種下亂世之因！」
葉暢起了這個頭，高適介面道。岑參、王昌齡包括王維，都曾有志於邊事，李頎同樣如此，而且任何一個時代，男人的酒桌之上，美女與軍事都是永恆的話題。
「不至於此吧……」有人便驚呼道。
「地力有限，供養如今七千萬余口，已近竭矣。聖人自長安東巡洛陽，非為奢侈，只因關中地力已盡，不足供養長安百萬之民。如今尚可維持，可人口滋生，待一萬萬之數時，國家當如何是好？待二萬
葉暢將他引薦給這些人——雖然這些人都不得志，但是南霽雲方才在外邊問了董糟丘，知道這些都是當今名士，只要有其中一人能到邊疆，那麼他南霽雲就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
「叭！」
「正是為天下百姓之利，自張騫鑿空絕域，塞上商旅往來不絕，若是能擇要害之地，向往來胡商徵稅，每多增一分商稅，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調。民不困而國庫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財物，養華夏之生民，豈非大善？」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為武，好戰必亡。」張旭年長，雖然性子跳脫，可聽得葉暢這句話，也覺得不對勁兒，當下開口反駁道。
葉暢胸中早有成竹，看著眾人，乃緩緩說道：「此詩乃某夢中所見……」
葉暢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道：「漢時公主和親者不知凡幾，可退匈奴者，是公主乎，是衛青霍去病乎？」
「自然是進攻，進攻乃最好之防衛。年年秋高馬肥之時，蠻夷牧場草枯，他們無事可做，便想著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諸國，紛修長城。長城雖固，終有防不勝防之處，何如主動出擊？兵法雲，先發者制人。俗語亦說，只有千日為賊，未有千日防賊者！」
「以十一郎之見，不和親，當如何守邊？」又有人問道。
「非也，以戰事消滅本國人口，乃外忍內殘之策，非不得矣，絕不可行。」葉暢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某雖不才，卻不會出此絕戶之計。罷了，罷了，不掃諸位之興，還是回到邊事來——某亦有一詩，願請諸君品評。」
「張公所言甚是，但某以為，倒過來說也是可以。武為止戈，忘戰必危！」
眾人頓時啞然。
詩人談到最後，自然還是要繞到詩上來，不過方才葉暢所言太過驚人，眾人應者不免寥寥。
此詩唱出，眾人都是呆住了，便是葉暢，也沒有想到，這千古名篇，竟然就是在自己在場的情形下，如此恣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