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54章 我是男兒為國羞
「大事？」葉暢心中一凜。
他說到「打發」時，語氣有些森然，葉暢訝然望了一眼。
「便是用不著親歷親為，只怕葉十一你也清閑不了。」李頎笑道：「我三人此來，是有一件大事相邀。」
論詩造詣，這三首加起來，未必能抵得上李頎那一首千古名篇，但論及其應景契合，卻又有過之了。
「葉十一，你忒謙了，果然，你與傳聞中的，不一樣啊。」姚誾突然笑了起來：「你這些時日，不是總要我懲治我家那惡奴么，如今那廝已經被打發了。」
「二位如何看這葉十一？」
「我等既與葉十一定交，當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為之。」李頎輕聲說道。
葉暢原是為了擺脫這三個好奇寶寶而裝睡，卻不曾想聽得他們這番話語。這幾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見一面，因為志趣相投，便視葉暢為友，葉暢心中很有些感動。
「當世奇才，他將自己隱居之谷取名為卧龍谷，便是以諸葛孔明自詡，以某觀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遠矣。」岑參道。
高適這時才緩緩開口：「某卻覺得……葉十一應是介於曹魏武與孔明之間的人物。」
他在姚家，只是一個小人物，哪裡需要什麼自污……不是他的自污之策，而是姚家的自污之策才對。如今姚家幾乎是四代同堂，姚崇雖死多年，門生故吏仍在，姚家高官顯貴者不乏其人，這麼龐大的一個家族，如何會不受李隆基猜忌！
那惡奴為難葉暢手下軍士，葉暢想要收拾不是一日兩日，只是姚誾一直不願意交出來。此時他突然提到，葉暢不免心中一動。
「諸蠻夷當中，吐蕃最為難制，原因不在於其兵精將勇，而在於其地利。吐蕃王庭汗帳，于高山峻岭之中，離平地有三千里之遙，我大唐將士，不習其地氣，水土不服，先折十一，行動不便，再折十一，再加上不識道路、關隘，補給難運，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將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氣力與之相爭。某
姚誾言中厭倦姚家的，只怕不是老天，而是自稱天子的皇帝吧。此前姚誾種種跋扈，小錯不斷大過不犯，難道說只是他的自污之策？
葉暢回過頭去，卻見李頎、高適與岑參三人聯袂騎馬而來。
葉暢面帶微笑，徐徐說道：「卻是某夢中魂游北地，經瀚海戈壁，過陰山之時，見一石壁，壁上有纖纖指痕，旁有文字，書『昭君出塞之時所留指印』十字。」
唐人寫詩，膽量極大，後來白居易就敢直接寫《長恨歌》，假託漢皇之名，實寫玄宗之事。葉暢這三首一氣擲出，風格雖略有差別，但所言儘是一事：朝中諸公屍餐素位，文無策，武無勇，方須用一女子之軀和親安邊，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這三人都是有志於邊事者，雖然方才不贊同葉暢主動對周邊蠻夷出擊的戰略，但對於如何與吐蕃人作戰，他們還是極感興趣的。
「高達夫？」見他不出聲，李頎以為他也睡著了，便又問了一聲。
「才只是起個頭罷了，整個南市整治，需得花費三年時間。」葉暢卻搖了搖頭。
「三位如何來了？」葉暢驚喜交加，上前相迎。
高適後面，還有半截話沒有說出來啊。
李頎輕輕推了一下葉暢，發覺他真睡著了，便向高適與岑參問道。
「昔日許子將稱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亂臣之奸雄。」高適低聲道：「葉十一與之幾近矣。」
酒宴散罷，那邊綦毋潛自是乘船返鄉，而李頎、高適、岑參三人卻將葉暢攔了下來。
人人都知道，葉暢說是三首紀念昭君之詩，實際上卻是借漢諷唐，刺如今和親之策。
那個時候，葉暢五十七八歲，雖已老去，卻
「李公所言甚是，此為友之道也。」
此前葉暢屢次婉拒他們的雅集，三人不免懷疑，葉暢是不是並不願意與他們交往。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說是夢，也沒有錯，隨著在盛唐時間久了，另一世對葉暢來說已經有些恍惚，宛如一夢。
以葉暢如今展露出來的本領，無論是改良生產技術，還是發明新的物產，或者是組織工程建設，「能臣」二字還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頎話只說到這，便悚然一驚。
葉暢早就倦了，可三位詩人卻纏著他不放，讓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支撐。待得雞鳴，三人猶自興意未盡，可是再也撐不住的葉暢已經發出了鼾聲。
今冬雖寒，可一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沒有下雪。晴好的天氣，讓南市的改造工程進展較葉暢估計得快，一個半月時間，便已經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下來便要開始建造，此時東都治下的水泥坊也開始生產出水泥，加上各色磚石、木料，源源不斷地順著運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當葉暢第一首中「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出來時，在座諸人，不禁個個面紅耳赤。第二首中「遣妝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出來時，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齒。第三首「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一出，那邊李俊蘭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嘆息，岩花野草自春秋」出后，她更是失聲哭了一句，然後起身退席。
若是換作初時，這麼多工作同時展開，必是亂糟糟一團，可是經過葉暢整治，如今災民們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個工地顯得忙而不亂。
「其二題為《代昭君致意》：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此前我不交出，因為那日之事，是我所授意。」姚誾聲音低了下來：「其過不在他，而在於我。」
「青州啊……」姚誾點了點頭，沒有
眾人將話題轉到送別之上，少不得詩句唱和，不過都不向葉暢索詩——若是索詩，這廝又說夢中所得，豈不讓人哭笑不得。
現在確實是盛世，但是大唐一片繁榮底下的潛流，卻也瞞不過他們這些人。他們原本以為可能威脅到大唐的，只有邊患，可葉暢提出的人口問題，卻讓他們意識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險，還是來自於內部。
李頎、高適與岑參都在洛陽長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葉暢過往同游，葉暢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這樣的閑功夫，婉拒了幾回，他們便不再派人來了。
但旋即，他身體一震，看著姚誾，神情有些疑惑。
「某亦以為如此……高達夫，你呢，你以為如何？」
方才他還說了那麼嚴重的事情，緊接著便又開始大扯他的夢境，眾人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高適卻沒有急著回答，他猶豫了好一會兒，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
這正好，葉暢雖然記得不少送別詩，可是如今場合下卻未必適用。他每次抄詩都會稱是夢中所見，一個原因也在於此，所賦之詩若與眼前之情景有不適之處，他只要推到夢裡便成了。
眾人莞爾，昭君出塞，有沒有經過陰山，誰知道呢。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榮的盛世，那時便會是多可怕的亂世！
「此言何意？」
葉暢一有詩作，便假託夢中所見，這幾乎都成為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這十字之側，乃是詩三首。其一題為《陰山昭君手跡》，詩如此：一拓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可憐黑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
李頎與岑參都來了精神，高適目光高遠，在眾人當中向來有獨到之處，他出此語，必有所據。
葉暢這才恍然大悟，無怪乎這些詩人能聚在一起，原是給綦毋潛送別。
「哦
葉暢初時沒有細想，指著東面說：「青州好……」
三人都仔細觀察葉暢的神情，見他神情真摯，不似做偽，便交換了一個眼色。
王維原本也是要與葉暢談話的，可是見著這三人拉著葉暢不放，便與劉長卿、王昌齡攜手離去。
「此後事情，用不著某親歷親為了。」葉暢笑著道。
他們暗中商議，卻不知黑暗之中，葉暢睜開了眼。
「不敢當李公讚譽。」葉暢苦笑道：「眼見年關，某還想趕回去過年，故此便催促工人加緊施工，忙著這些事情，實在脫不得身——三位來得也巧，若是再晚兩日，某便回修武了。」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一郎沒準又要擲出什麼大道理來。」張旭舉手打斷他的話：「今日原是為送綦孝通返鄉雅會，便是有詩，也當為送別之作。」
「原是不該和親，十一郎在此事上，並未說錯。」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岑參此時開口。
次日早晨，在告別之後，葉暢繼續去南市。說來也怪，在當日聚會之後，姚誾日日都跑到南市來，卻不是找葉暢麻煩，而是跟著他後面跑前跑后——若不是葉暢有自知之明，簡直要以為自己虎軀一震收了個小弟。
「十一郎此三詩傳出……今後再提和親者，怕是要三思了。」好一會兒之後，張旭笑道。
放在另一世，這確實不算什麼，一個包工頭便能指揮好的事情罷了。只不過此時統籌之術尚未廣泛傳習，故此葉暢這點本領，也能唬得姚誾一驚一乍。
「怪人一個。」葉暢身邊的善直可聽不出姚誾話語里隱藏的含義，喃喃嘟了一句。
「屢請你不至，便只有我們來了。」李頎捋須四顧，嘖嘖稱奇：「十一郎當真是好本領！」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頎與岑參都覺得有些過了，李頎開玩笑道：「葉十一便是治世能臣……」
此時矛盾還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葉暢的計算，大約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長二分之一到
眾人又談了一些對於奚、契丹等族的看法，葉暢皆是點到為止，饒是如此，他以後世大戰略的眼光來分析大唐邊患問題，仍然讓三位有志於邊事的詩人敬佩不已。
不過這「夢中所見」四字一出，卻讓雅間中壓抑緊張的氣氛淡去了好些。
眾人神情都有些不以為然，顯是覺得葉暢此時又有些誇大西征的難度。葉暢對此卻是很明白，要想與吐蕃爭鋒，至少要有一支適應青藏高原環境的高原部隊。
聽得他這樣說，李頎笑道：「原來如此，方才吾還在心中腹誹，葉十一郎年少氣盛好大喜功，卻不曾想竟是六十年遠謀……」
這一聊便聊到華燈初上，外頭的吏員們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閉城鼓也已經結束，葉暢是回不得南市了。眾人便聯床夜話，話題也從邊境，聊到了遙遠的天竺、大食，還有更遠的大秦。
說完之後，他便揚長而去，竟然片刻也未停留。
「嗯？」
不過……他們所說的「正途」，與葉暢自己覺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其三題為《漢昭君手痕》：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遺迹為誰留。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行路至今空嘆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姚家到如今，已經是盛而轉衰，家叔與堂兄，或貶或死……這是老天厭倦了我們姚家啊。」姚誾聲音越發低了：「葉十一，我欲出外為吏，你覺得哪兒較好？」
便是張旭，也不禁搖頭：葉暢終究是年輕，性子太過跳脫。
「真沒想到，僅僅是兩個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這麼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誾站在車上，扶轅四望，感慨地對葉暢道：「葉十一果然有大本領。」
然而就在這時，聽得有人喚：「葉十一，你做得好大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