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70章 人心反覆豈可測
卻見皇甫惟明不耐煩地推了推手：「推鐮確實是功勞，但不過是一器械罷了，此功且記著就是……」
他亦嘯亦歌，聲音高亢，一股悲涼憤怒之意，溢於顏表。
「邊大使，邊疆之上，戰功第一。」皇甫惟明臉也抽了一下，面色不悅地道：「軍中事務，自有本官作主，若是本官有錯，汝可以稟報天子。」
「還有，葉參軍進獻推鐮，實有大功，大夫當重賞才是。」有人也跟著道。
「皇甫大夫，此秋防之時，有功即賞，這才合乎兵法吧？」旁人沒有開口，有一個人坐不住了。
「然後？」葉暢又問。
廓州這一帶，原是吐谷渾人活躍之所，後來犬戎人勢力延伸至此，土谷渾人便分裂，一部投了犬戎，受犬戎贊普之令，據聞還迎娶了犬戎公主。另一部則內附大唐，為大唐效力。這兩部吐谷渾當中，互有大唐與犬戎的姦細，雙方對此都是心知肚明。
「只有一事，麥收之後，屯放何處是個問題。」葉暢道：「洪濟城中地方狹小，幾座囤倉已經都堆滿了。」
「啊？」楊景暉聽得這個，也不免有些尷尬：「若是如此……咱們就只有想法子撐到援軍來了，援軍若來晚了，咱們……可就慘了。」
「你既是知道，皇甫大夫以我等為餌，那又何必擔憂，他必不會坐視化隆城失守。」葉暢定了定神，再次肯定，這些唐時人一樣聰明得可以，自己的那點算計，還真需要考慮得更深一些。
「他屢次三番為難於你，朝中所用多姦邪小人，邊境將領亦是如此……」李白說到這，突然仰天長嘯：「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某是來向大夫請功的。」葉暢笑道：「有推鐮收割，一鐮一日可收十畝，如今已經收割了近兩百頃，再有三五日，便可將達化餘下諸田都收盡。」
與洪濟一般，化隆城位於山頭之上，面積並不大
高適抓住李白，壓住聲音，瞪著他道：「太白，你養氣之功，尚不如葉十一這未及冠之人么？」
「軍中之事，汝勿多言。」
葉暢也不願意與皇甫惟明呆在一起，當下應了一聲，那邊邊令誠看不順眼了：「這個……皇甫大夫，咱聽說行軍之時，糧草乃重中之重，當以重兵護衛，只給他一千五百兵……這是不是有些大意了？」
楊景暉話音未落，便見一騎飛馳而來，那騎來此之後，便傳皇甫惟明之令，要調走王難得的那一千軍。
「憑著我們這一千五百人，如何守得住？」楊景暉又冷笑起來：「葉參軍，我不受皇甫大夫待見已經不只一日，我看你也同樣如此……你既是在朝中有門路，趕緊遣人回去報信，以備不時。至於你自己，就別瞎操心什麼防備了，犬戎不來則矣，一來必是雷霆之勢，區區化隆城，能守住幾日？」
「唔？葉參軍，你如何來了，難道說，只是花了三日功夫，你就已經將全部田地都收割完結了？」
這廝是坑隊友的典範，原本葉暢是巴不得他早些來的，好壓制皇甫惟明，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可現在么，他又覺得這廝還是不出現在這裏為好。
「皇甫大夫將咱們塞到這邊來，可是一個餌！」楊景暉此時不再是那無精打採的模樣了：「他要用咱們來誘出犬戎！」
出來之後，李白第一個冷笑：「葉十一，這個皇甫惟明，你是不是得罪了他？」
楊景暉一開口，就讓葉暢嚇了一大跳。
「越是如此，越要整頓城防。」岑參在旁聽得此處，再也忍不住道：「總不能不戰而逃！」
「你瞧，我說了吧。」楊景暉苦笑：「葉參軍，你以為接下來會如何？」
此時監軍大使的威風，還遠不是後來，邊令誠在皇甫惟明這邊連碰了兩次壁，他嘿然一笑，對葉暢露出衛個愛莫能助的
瞪著眼睛的葉暢，實在沒有想到，自己與高適兩個商議出來的計策，怎麼就給這個並無名聲的邊將一語揭穿！
皇甫惟明當看到公文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朝中有姦邪，不僅提議派監軍使到他這兒來的是姦邪，沒有阻止此事的宰相，同樣是姦邪！
就在李白一個勁琢磨中，他們離了軍衙，趕往匠營。在那邊，領來這兩日新造出的五百推鐮之後，葉暢便下令匠營中大部分收拾好輜重，隨楊景暉部回化隆城。這些匠營的工匠們這幾日得了他的賞賜，倒是一個個興奮得緊，只是葉英向葉暢小聲抱怨，他們好不容易帶上高原的錢，都已經散掉了。
葉暢點點頭：「卑職聽令。」
就連葉暢都不歡迎他此時開口。
諸將中最偏遠的一個應聲而出，皇甫惟明看了他一眼：「你引你寧塞軍，守化隆城，切勿自誤！」
「兵多，犬戎必不上當，兵少，則化隆城必不守。無論犬戎來與不來，咱們都是吃力不討好，若不來倒還罷了，吃力不討好至少不丟性命，可若犬戎來了，咱們若不早謀退路，必死無疑！」
葉暢啞然。
幾乎沒有誰會喜歡一個閹人來當監軍，邊令誠來此才不過半日，什麼情形都不明白，就開口說話，無論他說得有理沒理，都不受歡迎。
朝中有姦邪！
「我大軍軍資，大半皆在化隆，只有一軍鎮守，不免太少……」王難得聽得此語，前出進言道：「大夫，大使，以職下之意，當多遣些兵將才是。」
「此事易耳，將糧送入化隆，楊景暉！」
「皇甫大夫無非就是誘出犬戎之後，猛然襲擊犬戎後路。葉參軍，你不在邊關，不知犬戎情形，犬戎當中，亦有智者，豈是這般容易上當？莫看如今你手中尚有一千五百軍，皇甫大夫為了能將犬戎誘出，必會再調兵走……」
岑參聽得這句，若有所思，李白也是極聰明的，皺著眉頭想了會兒，指著高適道：「你離去了半日，
「戰了再逃，為時已晚！」
這是真驚訝，他知道，葉暢總共造出了幾千具推鐮，但葉暢手中的人力有限，按照往常經驗，這些人能收到六七千畝就了不起，現在來看，一具推鐮可以相當於過去三柄鐮刀，收割效率，幾乎是提高了三倍！
這幾年，他在隴右節度的位置上獨斷專行慣了，便是王難得這樣的悍將，也要窺其眼色行事，這令皇甫惟明充分體會到了權力的妙處。但如今，他卻有些不適，雖然他儘可能不讓自己眼睛向軍衙主位另一側望去，可眼睛餘光，還是映出了那邊一張笑嘻嘻圓團團的臉。
「然後便是犬戎大舉來犯……犬戎屯于積石軍，騎兵至少過萬，再加上附庸的吐谷渾，若是來襲，必是一萬五千騎以上。莫說你又被調走了一千兵，便是那一千軍在，憑著一千五百人，如何與敵一萬五千騎相抗？」
葉暢沒有想到，一個楊景暉便看出了他們的計策，與高適對望了一眼，便有些尷尬。
「楊將軍，既是你不避嫌疑以誠待我，那我也坦誠相告，太白說得不錯，此計不是皇甫大夫所設，乃是我自告奮勇。」葉暢開口道：「我與皇甫大夫假作不和，他將我驅於此處，又令我攜匠營來，原就是誘犬戎來攻……只不過卻不知他為何會將王難得部調回去！」
皇甫惟明橫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算你知趣，自己卻看著葉暢：「你也算是辛苦了，這樣，你負責押運糧草，將已經收割下來的麥子都送至化隆，然後就留守化隆吧——王難得，你手中撥一部人馬，一千人隨他前往，加上楊景暉的五百人馬，有一千五百人，民夫兩千，足夠支撐了。至於剩餘的收割事務，我另安排人手，如何？」
是啊，雖然葉暢的遭遇激起了他的共鳴，可是今日受辱的乃是葉暢，葉暢自己雖然臉帶不快之色，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楊景暉有些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他的寧塞軍在諸軍中兵力最少，僅有五百兵，馬五十匹，還比不得一個守捉使。這讓他在皇甫惟明面前地位不高，好的任務向來是沒有的，但像是看守糧草輜重之類的，卻從來不少。
李白望著高適，又看了看葉暢，他極聰明的，想起方才高適葉暢所言，頓時想通透了：「來這化隆城，乃是你們給皇甫大夫獻的計策，方才那模樣，是你們做給犬戎探子看的？」
皇甫惟明坐得十分之不自在。
看來邊疆真不能久呆，才幾年功夫，朝中就有了如此大的變化，自己還是得想法子回中樞去。
說到這，他看著葉暢，神情有些深沉。
「逃命？」
眾人當中便有暗笑的，皇甫惟明口口聲聲說是大功一件，可是在座當中，誰願回去看守糧草？楊景暉的神情便是明證，看守糧草，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戰畢論功，既無斬首又無俘虜，論財，也沒有擄掠劫獲。相反，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哪怕是失火，都是大責任。
邊令誠哈哈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方才邊某說了，天子派咱來之前還專門交待，咱來就是代天子慰勞前線將士的，除此之外，都聽大夫的。」
「我哪裡知道！」葉暢也是莫名其妙，他卻不知，自己本人雖然沒有得罪皇甫惟明，但邊疆的主張卻讓皇甫惟明覺得被打了臉，這純粹是無妄之災。
楊景暉沒有說錯，這便是個餌，餌料就是唐軍積存的糧草輜重，為了怕這個餌料不夠誘人，皇甫惟明還塞來了匠營——犬戎人對於大唐的工匠可謂求賢若渴，幾次騙取和親，都指明了要大唐派遣工匠去。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對於增加國力的意義，可是大唐執政者卻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進犬戎時，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兒才知道，原來犬戎贊普早已經娶了尼婆羅公主為妃。金城公主進犬戎時，同樣帶去了數以百計的
邊令誠的話，讓皇甫惟明愣了，也讓軍中諸將愣了。
就在這時，葉暢闊步行入。
「啊？」李白一腔怒意，被高適一句話憋了回去。
葉暢唯有嘆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蓮兄，何必動怒？」
葉暢深以為然。
「若真能如你所言，確實是大功一件。」皇甫惟明道：「此事我知之矣，待糧食入倉之後，必折成功勛發放。」
「況且，事無絕對，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葉暢含蓄地說道。
說話的卻是皇甫惟明的一個親信，眾人都有些訝然，皇甫惟明不待見葉暢，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情，現在他的親信卻出面來要為葉暢請功，莫非葉暢收糧收得好，讓皇甫惟明對他改觀了？
「這個……楊將軍說與某聽聽？」
高適惱怒地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李太白，你且等著看就是。」
「哦？這麼快？」皇甫惟明訝然。
「接下來，皇甫大夫必為迎接監軍到來，會在城中擺酒宴樂，然後隨軍的吐谷渾里，必然會有人去給犬戎通風報信！」
化隆城在洪濟之東，與洪濟約相隔不過四十里，早上出發，趕緊一些午後就能到。此地也是唐軍的大後方，原是有駐軍的，不過這下葉暢領著楊景暉來了，原本的駐軍就換防離開。
這個速度，他皇甫惟明想不到，犬戎當然也想不到。
他想到監軍使邊令誠身上去了，對於太監，他可談不上好感，因此狐疑地打量著高適。
「呵呵……」皇甫惟明似乎又想到什麼：「守糧太閑，另外匠營你帶一大半回化隆去，負責監造推鐮，有了此物，我們今後可以在河曲種更多麥子，少了軍糧轉運的麻煩，也是大功一件。」
「能不怒么，有功不賞，有才不用！」李白道：「也虧得你能忍住！」
「葉參軍，你可連累我了，原本指望著防秋立些功勞，如今卻被打發到這邊來，葉參軍，你還看什麼城防，尋逃命之路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