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鳳從池上游滄海
第268章 獨自憑欄休上樓
梅妃緩緩走入水中。
「曝露不了。」卞平咧嘴笑了笑，神情中倒是有些興奮，就像當初葉暢讓他埋伏在吳大海身邊一般。
梅妃浮出水面，先是深吸了口氣，然後再度潛入水中，穿過那道柵欄，到了水門之中。
見她睡下，宮娥欲熄燭，梅妃卻道：「休要熄燭，我怕黑。」
「去吧。」葉暢點頭應了一聲。
葉暢的脾氣，向來是不喜歡別人要挾，當初邊令誠要挾他，葉暢便懷恨在心，後來設計殺了邊令誠，還嫁禍於皇甫惟明。此次梅妃要挾他更甚，依著他的脾氣，少不得要報復梅妃一回。
黑漆漆的水門中，什麼都看不見，梅妃有些絕望地再度想：他會信守承諾么？
藉著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鐵欄，身體不由得微微一顫。
他心中有所思，起身更衣，出來之時卻見到了駱守一。這老道人從藥王觀出來到洛陽，乃是應葉暢之所邀，葉暢請他去遼東傳播醫術。想到這老道人頗有幾分道行，葉暢便問道：「師兄，我心中有一惑，請師兄指點。」
如今梅妃已沒有什麼可以要挾他的，不去助梅妃，對葉暢完全沒有任何損失，梅妃便是將兩人之約說出來，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如他料想的一般，水門裡的鐵柵欄朽爛不堪，只用了半個時辰，卞平又出現在葉暢的面前，葉暢擺了擺手之後，他便無聲無息地藉著夜色離開了。
此事干係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了這兒，跟在他身邊的唯有卞平一人。
只不過隨著李隆基年邁，漸倦遠遊，此地便冷清下來。
「主公只管吩咐！」卞平應道。
葉暢對她說過，這鐵柵欄乃是隔絕水門的唯一阻礙，他會想法子在鐵柵欄上留下出入的口子，只要尋著口子，她就能離開這座巨大的囚籠。但是無論她在鐵柵欄上如何摸索，也沒有找到任何可供她進出的口子。
葉暢還在那兒等。
御溝之外，有夾牆，夾牆裡有值守的衛兵，不過
「柵欄有可能有兩道，你記住，是最西南的那座水門，只要鋸斷一根，可供你進出即可。」葉暢看著卞平：「此事你可願做？」
淚水滾滾而下，滴落在水中。御溝里的水味道並不好臭，雖然已是初夏，梅妃還是覺得冰冷。她咬了咬牙：自己瞎眼了看錯人，怪不得被別人騙，只能怨自己蠢。既是此生再無自由之望，不如就死在這裏吧！
「御溝有水道可通洛水，娘娘若能自御溝出來，便可避過阻攔，只要娘娘事先做足準備，留下種種痕迹，待發覺娘娘不見時，他們只會以為娘娘跳水自盡了。」葉暢的話又迴響在她的耳中，她彷彿再度置身於新安：「娘娘唯一須慮者，乃是御溝之中必有鐵欄，不過那鐵欄在水中浸泡多年，至今已有七十年，早以銹朽不堪，我會遣人潛入水中，將那鐵欄鋸穿，做出是年久失修的模樣，娘只需穿欄而出就是。」
「噓，這位娘娘雖是被貶來，卻操持著咱們的生殺大權，而且聽聞她以往甚為得寵，地方州郡官員，搶著派快馬為她送梅花呢！」
一直站到了後半夜，無聲無息地嘆了一聲，梅妃下定了決心。她下了樓，慢慢來到了御溝之旁。
梅妃住進來，在上陽宮裡引起了不小的鬨動，有同病相憐的，也有因為梅妃曾經得寵而覺得痛快的，此人心使然，古往今來，盡皆如是。
若從理智的角度來思考，他根本不該來，梅妃的事情與他何干，現在梅妃也沒有了可以威脅他的把柄。但人一生哪裡能永遠理智的，另一世中，他幾乎沒有做過什麼瘋狂的事情，這一生……便做上這一次試試。
現在，自己信的第二個男人，又是如此，他或許已經泛舟河上，順流直下，去往絕無囚籠的所在，還在船上嘲笑自己這個女人，既然做出了不要臉面的事
她卻不知，白日時，葉暢在洛陽城大觀園裡與眾人交待事宜時，心裏也在想同樣的問題：要不要信守承諾。
交給卞平的任務，就是在夜幕降臨之後，自谷水潛入上陽宮水門，將水門之上的柵欄鋸開一根。
「我答應你的，現在做到一半了。」葉暢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一件乾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努力睜著眼，想要看清楚這個把自己拉起的人，但不知是淚還是水，糊住了她的眼睛，讓她什麼也看不見。
這些議論彷彿都影響不到梅妃，她只是一臉悲戚，對於此地太監給她安排的宿處也拒絕了，卻要了上陽宮最西南邊的一處院子，那處院子上有樓，倒是可以登臨其上，西看谷水，南望洛水。
從水中探出頭來，她雖然想要讓自己鎮定，卻還是忍不住劇烈地喘氣，然後便有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從水中用力拉起。
葉暢沒有多說其餘，便打發卞平去做此事。為了防備萬一，他還必須加快行程，因此便交待下去，令早就在洛陽等著的船準備好來，次日凌晨便要離開。
「只問是非對錯，不問是何人……我明白了。」葉暢向駱守一長揖：「多謝師兄！」
缺口不大，不小心的話根本發現不了，而且就在最貼近地面之處！
在葉暢半夢半醒之時，上陽宮裡，梅妃摸著水門的鐵柵欄，心中滿是絕望。
她放棄掙扎，開始縮入水中。
梅妃在樓上南望，忽然又是泣下，喚人拿來紙筆，似乎要寫什麼東西，卻終究是一字未動。
漸漸有些瞌睡了，也不曾聽到水中有任何聲息，葉暢皺了皺眉，事前約好了，就是這西南角的水門，難道說梅妃走錯了地方，亦或是她改變了主意？
在李隆基之前，上陽宮便是大唐東都一座重要的宮殿，高宗、武后，都曾長時間居住於此，便是李隆基自己，東巡之
「有人托我辦一事，但此人曾算計過我，我不知當不當替其人辦。」
但梅妃還他紙時那眼神，卻總是在他眼前閃動。
她用來要挾葉暢的那張紙，已經還給了葉暢，若是葉暢背信，她如今完全是無可奈何了。
「你水性極佳，我要你助我……」
他知道葉暢對他的期待，也有很明確的自我定位。跟在葉暢身邊，有些別人無法做的事情，他可以去做，就像當初隱伏在吳大海兄弟身邊長達大半年之久一樣。
宮娥自是依言退下，卻不知道，當夜深之時，梅妃卻悄悄爬了起來。
卞平是少數跟在葉暢身邊的隨從之一，旁人都覺得很奇怪，此人既無文采又無勇略，打架都打不過葉暢身邊的最普通侍衛，可是葉暢卻彷彿對他甚為看重。
就在這時，她聽得隱約有腳步聲傳來，那是夜間巡邏的士兵，正行向這邊。她不敢耽擱，悄然順水而下，到了第二道柵欄。
那個男人，果然……還是食言了。自己沒有東西可以威脅他的時候，他果然還是背棄了許諾！
葉暢笑著召來人陪他閑逛，自己又琢磨了一會兒，然後召來一人：「卞平，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如同第一道水門一般，同樣也有一個缺口。梅妃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她再度潛入水中，這第二道柵欄很快便也甩在她身後了。
「何必謝我，是你本心。」駱守一捋須一笑：「久聞你這大觀園之名，師弟也不安排人手引領為兄一觀？」
只是葉暢性格當中有些東西，駱守一覺得有些偏激，比如說，對待得罪他的人，一有機會便窮追猛打，絲毫不顧忌傷及旁人。
不過因為打發梅妃來此的旨意中明確有讓她管理上陽宮事務的字句，故此明面上，無論是太監還是宮女，都不敢太過怠慢。只是這位梅妃娘娘大約是捨不得長安城中興慶宮裡的恩澤，才下車駕，便讓人看到她眼睛紅腫，顯然是哭了一路。
這御溝
當夜宿下無話，次日梅妃不吃不喝，只是憑欄而望，一天都是悲悲切切，看得身邊的宮娥、太監都是為之心酸。只到傍晚時分，她才用了一碗粥，然後早早歇息了。
「葉司馬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莫非是擔憂遼東局勢？」他的心不在焉，落到了張鎬眼中，張鎬笑道：「方才賈兄不是說了，遼東傳來了消息么？」
積利州那邊傳來的消息沒有安祿山傳得快，但這時也到了洛陽，賈貓兒在洛陽主持事務，消息便到了他的手中，葉暢來到洛陽，也就得到了這個消息。情形並沒有安祿山上奏的那麼惡劣，契丹真正進入安東的只有一部，乃是迭剌部約二萬餘人，如今離積利州還遠。
駱守一聽到葉暢這樣問，臉上的笑容收住，變得肅穆起來。
他自問，若是自己換作她的位置，能做到她這個地步么，能做得比她更好么？
他一直都在關注著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弟，如同善直希望大興釋家一樣，駱守一也希望大興道門，在他看來，葉暢便是今後四十年道門大興的關鍵。
「曝露了可是抄家殺頭的罪呢。」
「那還有何事可憂？」
「從長安哭到洛陽，水倒真是不少呢。」便有懷著惡意的小聲議論。
他會為梅妃出逃創造條件，但不會去上陽宮中帶梅妃出來，那不是瘋狂而是愚蠢。離開不離開，自由飛翔或者繼續當這籠中鳥兒，要由梅妃自己來選擇。
自己這一世，相信了兩個男人的許諾，一個現在在長安，或許正攬著他的新歡酣卧，當年花枝之前大殿之中的海誓山盟，早就煙消雲散了。
倒不是他對梅妃有什麼情愫，只是這個深宮中的不幸女子，對於自由的渴望和不惜代價，又對於自己尊嚴的堅持，讓他刮目相看。
夜深時分，他只帶著寥寥
一咬牙，梅妃順著御溝就往外而去。
「嗯。」
水流帶著她，輕輕撞在了鐵欄之上，然後梅妃猛然想起，這鐵欄水最下部位，她並沒有檢查過！
眾人相詢，葉暢一笑置之，並沒有說出來。梅妃之事，太過離奇，說出來之後，徒亂人心耳。
四月已經是進入初夏了，故此水溫不算太涼，但她還是哆嗦了一下。
葉暢會信守承諾么？
「以前再如何，現在也完了，楊妮豈會放虎歸山，讓她再有親近天顏之時！」
她屏住呼吸，伸手在底下摸索，然後，狂喜浮現在她的臉上：果然，有一處缺口！
自由的幸福象海浪般拍打在她身上，她在壓力盡失之後，雙膝一軟，便昏了過去。在倒地之前，她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將她托住，然後是隱約的「麻煩」聲，再然後，就是被那雙手抱了起來。
「我並未為此事而憂……」葉暢搖了搖頭。
「我去做事了。」卞平道。
「難得師弟你也有疑惑啊。」駱守一微微一笑：「只管說吧。」
她獨自登上了小樓，舉目四望，到處一片朦朧，半輪月亮掛于天宇，照著這灰沉沉的大地。她向南邊的洛水望去，洛水上倒是有幾點漁火，依舊未滅。
上陽宮內，無聲無息，葉暢坐在御溝之邊，靜靜地等著。
「師弟何須問我？」想了一會兒之後，駱守一道：「當初在洛陽城外，你安置災民不也是為人算計不得不為之？若此事是對的，便是有人算計，你也去做，若此事是錯的，便是無人算計，你也不為之。師弟你向來行事，不都是如此么？」
「願。」卞平的回答甚為簡潔。
雖然有些時候葉暢這樣做乃是迫於無奈，但駱守一覺得，在無奈之外，還是多保有一分仁恕之心為好。
無論是與否，男子漢大丈夫，答應了的事情，做到就是。在這裏等她等到黎明，總不能對著一個女子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