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霓裳羽衣葬馬嵬
第454章 山人洗耳聽道統
即使是當朝尚道家，卻也只是將老子認為始祖，並沒有真正將道家思想作為治理國事的標準。
「葉公為人豪奢，天下知名，今日看來，果然如此。不過他曾在國富論中自辯，說他雖豪奢，所用卻非民脂民膏，而是自己才智所得，且他多花費一些，百姓當中因此獲利者就多幾人，總比將錢鑄成銀球、金餅，藏在地窖之中要強……這等窖藏金銀之事，既無益於國，又不利於子孫，乃愚者之所為也！」
想到李亨手下的那批人，李泌便微微皺著眉頭。
李泌也通醫理，從葉暢的脈搏來看，確實是大病初愈的樣子，他心裏的信念更為堅定，鬆開手后再行禮：「葉公為國操勞，不顧病體，實在讓山人感佩！」
所謂董生，即是董仲舒。
「以葉公看來，莫非孔子算不得道統之傳承者？」
他帶來的這個疑問，確實困擾他許久了，而且他心中猜測，葉暢的答案里可能會有哪些人。但不曾想，葉暢並沒有指出哪個具體的人，卻將諸子百家、能工巧匠、百姓萬民都包了進去，認為他們都是道統的傳承與光大者！
不利民者，便是冠冕堂皇巧言令色，無論是編排上什麼大義名分，終究是謬種流傳。利於民者，哪怕一時沉淪于下，為牧奴、窯工，亦將青史稱頌！
「在啟，家天下為私，在禹，家天下為公。」葉暢道。
這話別人說來有些譏諷之意，但李泌神情甚為誠懇，讓人覺得他所言發自內心，並不是借口葉笑葉暢的奢侈。葉暢又是一笑，徑入正題：「李先生有些什麼事情要指教葉某，還請直說！」
「葉公提出此道統之論，幾近聖矣。」他忍不住說道。
握手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扣住了葉暢的脈搏，葉暢似乎不以為意。
兩人頓時哈哈笑了起來，不過李亨卻不知道，李靜忠口中輕視宰相，心裏卻道：以宦官之身為宰相，這個……聽起來也很不錯！
李靜忠心裏冷笑了一聲，李泌
「李先生這話說得太過，我身為唐人，為國效力乃是本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等？」
葉暢此前的論著之中，其實對三聖道統有所解釋，但「利民」二字，有如畫龍點睛一般，讓李泌對此前對道統不解之處，豁然開朗。
李泌聽得精神一振：「葉公說的是，泌此次來此，正是見了葉公文章，心癢難熬，特意來請教。」
二人來到葉暢的書房，李泌看著明亮的屋內，又看了看玻璃窗，開口贊道：「葉公，這玻璃為窗，雖然奢華，但確實甚妙，只要不是天色太晚，就用不著點燈火，不虞被煙熏壞了眼睛啊。」
葉暢笑著點了點頭，沒有接話。李泌又打量了一下周圍陳設，葉暢雖然號稱奢侈，但實際陳列上卻少有金銀，座鐘、檁木的書櫃等等傢具，顯示出葉暢的奢侈與眾不同之處。
「殿下大寶之日，奴婢就改名為輔國。」李靜忠笑道：「奴婢乃是殿下家奴，宰相么，有奴婢這家奴更得殿下倚重么？」
真能如此，此生不虛！
「靜忠，你覺得如何，李先生的建議妥當不妥當？」
他說「那個」時伸出了右手大拇指，這代表著李隆基。李亨還是有點猶豫：「你說遠水不解近渴是何意？」
他的提議讓李亨沉吟了會兒，旁邊的李靜忠又向他使了個眼色，李亨微微搖頭，然後道：「事關重大，且讓孤多思量兩日，反正也不急在這一二日……先生辛苦，早些回府歇息吧。」
「唔！」
「山人對葉公近兩年所提『道統』之說甚感興趣，不知上古三聖之後，道統孰人所傳承，又孰人所光大。」李泌緩緩說道：「此事困擾山人許久，又不見葉公接下來
李泌眼波微動：「故此禹治水而家天下……這家天下替公天下，並非為私，而是為公？」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嘴都如此嚴密。」李靜忠又說了一聲。
「哦？」葉暢愣住了，他當然不相信，這是李泌來洛陽的主因，只是想不到，李泌會找這樣一個理由。
「天下萬國諸族，非唯華夏一隅，若是華夏分割，兄弟鬩於牆，則邊患必起。周時有犬戎獫狁，秦漢有匈奴，我大唐先有突厥後有犬戎現又有大食，未來又有契丹、女直等等胡亂。若華夏不能一統，則亡族滅種之禍，不過旦夕之間！」葉暢道：「故此華夏一統，非為應對天災，亦為應對人禍。」
送他出宮之後，李靜忠迅速回到正殿，李亨正襟危坐，雙目炯炯。
李泌聽到這裏，心頭象是驚雷響起，震得他雙眼圓睜神盪魂馳！
「這不是說話之所，請到書房一敘。」他伸手示意道。
「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回絕李先生，這李先生雖是足智多謀，只不過為人太過拘泥正道，可惜，可惜……」
李泌聽了葉暢這般解釋，不由大吃一驚。
李亨悚然動容。
劉長卿在旁笑道：「他向來與太子殿下親密，想來是受太子所託而來。」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這個時候，葉暢心中定然是委屈、憤怒、難過、不滿等兼而有之。李亨以儲君的身份，悄然安撫，必能得葉暢感激。此後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得了葉暢支持，楊國忠就算是有安祿山相助，也不可能動搖李亨的太子之位。
燧人氏鑽木取火，為的是利民。伏羲氏結繩記事，為的是利民。神農氏遍嘗百穀，為的還是利民！
「哦，此言怎講？」
「無論如何，他乃是天下名士，還是先見他一面吧。」劉長卿道。
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啊！
他這些年幽居於東宮，少有外出，加上日夜憂懼，身體大不如前，甚至華髮上頭，看起來比
「那董生呢？」
他心中立刻明白，李亨確實不會立刻拿定主意，他肯定還要和自己手下一群人商議。
李亨心中一動，撫掌道：「果然該如此，好計……靜忠，卿真乃輔國干臣，可惜你是內臣，否則當個宰相，綽綽有餘！」
他攬下此事，也不停留，出宮之後，立刻就趕往洛陽。長安到洛陽的轍軌被賊人破壞了一段，但很快就修好了，牛天齊去洛陽時尚未耽擱，到他去時，更是一路通暢。不過三日功夫，他便到了洛陽，入城打聽葉暢身在何處，便直接來求見。
如此種種，實在是不像當初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年老昏悖至此，在李泌看來，這也意味著李隆基命不久矣。
此時葉暢正在察看來自遼東的戰報，聽說一個自稱山人李泌的求見，不由大奇：「他來做什麼？」
「你都知曉此事，他自己難道不知？」葉暢眉頭皺了皺：「這可比較犯忌諱，李泌行事，一向謹慎，此次前來，只怕別有緣由。」
不過心中雖然如此想，李靜忠口中卻道：「殿下，李先生也是好持重，他畢竟與咱們不同……不過，依奴婢之見，殿下不妨答應他，就令他去見葉暢。」
「董生故弄玄虛，為獨尊儒家而巧言說動漢武帝，算不得道統傳承。不過他雖是狡辯，卻也有歪打正著之處，其大一統之說，倒是暗合三聖道統。」
這幾年，李泌沒少研讀葉暢的文章著作。越是讀，就越覺得不可思議，葉暢的文章論起文采，可以說還比不得一個四五流的文人，與他的詩名完全不相稱，但是其文辭雖淺，其奧義卻深。再結合葉暢所提的「道統論」，李泌隱約對葉暢的志向有所了解。
正是因為有所了解，所以李泌才覺得，這樣的人，太子應當死死攥在手中，使其為己所用才對。
李亨這下子再不猶豫：「
「三聖道統，說來說去，只有二字，利民。」葉暢徐徐說道。
「以葉某所見，三皇之後，道統已在我華夏百姓之中矣。集其大成者，為諸子百家，採擷其一二者，為能工巧匠。道統如水，萬民如魚，生於其間，卻不自知。」
他聽葉暢談論道統，只覺得句句真言，字字珠璣，每一句都發前人所未言，卻又暗合青史，隱喻天道。聽著聽著，反倒把此行真正目的忘了，待回想起來時，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許久，一輪夕陽，懸于西面，透過玻璃窗子，將金色的陽光灑在葉暢身上。李泌向葉暢望去，只覺得眼前這肅容端坐之男子，光芒萬道，宛若天人。
聽得李亨這句話，李靜忠心裏頓時大喜。他自打入宮起，就將高力士視為自己一生的目標，而李亨這個許諾，分明是說將來要給他比高力士更多的權柄。
「況且，如今局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靜忠又壓低聲音道：「再想有這麼好的時機，那就難了。」
「行，那就見上一見……」
李泌被引進院內，雖然這隻是一個小院，從外面看很不起眼，但是進來之後，就發覺裝飾非同一般，別的不說，單單是那紅漆木框玻璃窗，便非同小可，一扇裝下來，只怕要上百貫錢。
次日李泌又求見李亨，李亨知道他為何而來，不待他相問，便請他親自去洛陽一趟，看看能否招攬葉暢。李泌大喜，只覺得太子殿下英明非凡，渾身幹勁倍增。
葉暢從遼東趕回來給楊國忠擦屁股，將他鬧出來的洛陽騷動彈壓下去，又替李隆基本人收拾爛攤，將幾乎被亂賊鬧翻天了的河南、都畿道重新穩定下來，甚至還帶病長途奔襲，一舉擒獲賊首袁晁、方清等。
「葉公在國富論中以為，財富唯有流通，方可公平，富人若只進不出，於人於己都無益處，如今看到葉公這邊陳
「孔子自然是道統傳承者，我方才說了，諸子百家，皆為道統傳承之中集大成者。」
李泌真心覺得，現在是化解李亨與葉暢矛盾，同時招攬這位才智當世無雙的國士的最好時機。
儒家傳承之中，董仲舒的作用，絕對不亞於孔孟，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高於孔孟。正是董仲舒之大一統，迎合了漢武帝獨攬乾綱的權力慾望，才使得儒家從百家之中脫穎而出，成為一門顯學。
確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在他登極之後，葉暢或許能夠給他帶來極大的好處，可對於他登極的作用就有限得多了。
「那個身體可好著呢！」李靜忠笑眯眯地道。
「李先生一向久違了。」李泌正琢磨著，便見葉暢出現在視線當中。
李隆基待葉暢不公，天下皆知。
但是李隆基卻召安祿山入長安，明面上是令其平亂，實際上是忌憚葉暢在中原握有兵權之後作亂。在平亂之後，也沒有及時發布功賞，倒是派太醫去窺探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
這可是人所未言之論，而且李泌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無論是從道家，還是從儒家，甚或法家，都沒有這樣的結論！
「不妥，不妥，遠水難解近渴。」李靜忠咧了咧嘴：「而且那個會坐視殿下去招攬葉暢？」
李泌還待進言，卻見李靜忠笑吟吟道：「奴婢送先生出去！」
「江與河，乃華夏兩條血脈，只是江河時有泛濫，天下時有水旱，當此之時，一地一域之力，不足以賑災安民，故此華夏須為一統，此董生歪打正著之處。」葉暢又道。
「還有呢，葉公還有未盡之言！」
如今葉暢雖未痊癒，卻也好得七八分，因此精神還算好，就是稍有些黑瘦。他笑吟吟在那抱拳拱手，李泌慌忙上前行禮，然後握著葉暢的手：「怎敢勞葉公相迎？」
此時離五胡亂華尚不遙遠，李泌很理解葉暢所言，回顧歷史，情不自禁點頭：「正是，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