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騎》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04章 戰後外交(二)

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04章 戰後外交(二)

沒多久,曹延恭就在蜀軍的接引下進了蜀軍大營。蜀軍仍然是半個月前劉知遠見到時的蜀軍,但整個軍營氣象都已經變了,哪怕曹延恭只是一人入營,卻仍然能夠感受到整個大營那種在寒風中畏縮的氛圍。
孟昶忙問哪三策。
李彝殷心想你未賞賜,卻先要我們去拚命?微微一沉吟,道:「卻不知功勞在何處,還請元帥明示。」
張邁沒再說什麼,旁邊范質加多了幾句,點到了一些實質性的內容。
張邁對曹家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之前西征時,從張邁到鄭渭都很擔心曹家這個在河西有巨大影響力的外戚趁機專權,所以才有派遣曹家頂樑柱出使東方諸國的決策,但現在形勢卻變了,曹家在變得溫和的同時,張邁也逐漸加深了對他們的信任,並給予了一些實惠。
對契丹戰爭的勝利,讓秦西各個階層再一次看到天策不敗的威勢,同時,即將到來的寒冬也會意味著所有的軍事活動將會暫停。
這一句話,激得兩個血性最盛的將領暴跳如雷,但王處回卻反而冷靜了下來,心道:「天策並非蠻夷,為什麼這次忽然派了個黃口孺子來,還口口聲聲邀戰,莫非是要激我們出戰?」
一時之間李彝殷覺得眼前的張邁彷彿置身雲霧之中,自己竟完全看不透他,正因為看不透,心中的畏懼便更深了一層,那關於秦北鹽池的求賞言語也就說不出來了,一時間只是念叨著張邁要「送」給自己的這場「功勞」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一年前,孟昶還是張邁名義上的弟弟;在三五年前,孟蜀還是天策需要著力拉攏的同盟軍——但現在卻已經不是了。進入大帳之後,在天策政權中根本排不上號的曹延恭也幾乎就沒拿正眼看孟昶。
若是魯嘉陵在此,聽到這個主意定要冷笑不已——這算什麼中庸之策,分明是烏龜之策!
這天晚上之後,孟昶就恨不得馬上飛回成都去,畢竟有群山阻隔的話,總能給他帶來一點兒安全感,至於說去迎戰天策的騎兵——孟昶現在是連想都不敢想了,那是連契丹都打敗了的軍隊啊!
帳中諸將雖然盛怒,但一聽曹延恭邀戰,一時間卻都靜了下來,曹延恭冷笑道:「受不得欺辱,那便來戰!既不敢戰,我便當面欺你們,那又如何?」
只是党項才立大功,不加賞賜也就算了,若是還剝奪了他們固有的利益,傳出去便會給將來可能歸附的各種勢力留下個壞榜樣。
曹延恭的這次來使,讓孟蜀上下大感為難,如果這次張邁派來的是一個重臣,比如曹元忠,王處回還會試圖著私下去與他見面,看看能否用手段使曹元忠改口,或者唆使曹元忠去影響張邁的對蜀外交。
但孟昶等聽了卻都有意了,就是諸將也覺得此計可行,當晚又商量了一些細節,就打算不理曹延恭。不料就在這時,忽然南方傳來消息,說有一支吐蕃的軍隊打著天策旗號,翻雪山走小路,已經開到成州附近!同時又有一支吐蕃人馬威脅劍閣了!
若是失去了軍心民心,以後天策再派遣大軍威臨漢中時,孟蜀還能有決心去守衛么?
曹延恭道:「我不是來跟你辯論的,只是來問你們一句,是打算戰,還是打算和?」
畢竟他們不僅是蜀人,而且更是唐人!
天,日益冷了,但秦州的局面卻日益穩定。
王處回保持著鎮定,道:「他們勝後來使,必是意圖恐嚇。」
可是現在來的卻是曹延恭,無論親貴還是功勛,曹延恭都還沒到達能夠影響張邁的層次,張邁派了他來,很明顯就是讓他來「傳話」,因此這根本就是一次單向的外交通牒。從這個層面說,天策對孟蜀的蔑視也真是可想而知了。
李彝殷聽得大愕,現在的形勢,說耶律德光會北歸李彝殷相信,但說到契丹會輕易放棄朔方、河套,李彝殷卻是說什麼也不敢相信的。
王處回更是怒吼道:「姓曹的,你們天策雖然暫得數勝,卻也不要欺人太甚!」
可是看張邁的意思,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難道……張元帥還藏了哪一手殺手鐧不成?
李彝殷道:「關中地區,以往用鹽有兩條路,一條來自河東,稱為晉鹽,多是官鹽,路途既遠,官家又要剋扣,價格甚高,百姓用不起,一條來自秦北,即我定難軍轄下鹽池,多是私鹽。末將從小多去鹽池玩耍,這陝鹽、晉鹽的區別,別人嘗不出來,末將卻瞭然於心。」
可眼見張邁連契丹都打敗了,而銀城那邊更是敗得十分難看,在這樣的軍威面前,孟昶又如何直得起腰杆子?
白天蜀軍將領才為環馬高地傳來的消息而憂心忡忡,晚上忽然間遭遇奇襲,整個銀城內部所有兵將一時間都被打懵了!他們有的還在睡夢之中,連盔甲都來不及穿,有的跑出屋外就見四處亂糟糟的找不到組織。
想到這裏,李彝殷心中忍不出一陣抵觸。契丹雖敗,但元氣未傷,党項人憑城可以守住契丹的攻擊,但要他們出城野戰去進攻契丹,面對皮室軍那就只有送死——這無關勇氣,乃是實力所決定的!哪怕不是皮室軍,而只是耶律朔古麾下部隊,一旦攻守易勢,党項人也必定輸多贏少。
張邁的勝利的確來得夠快,夠猛。一個連契丹都能打敗的男人,那是孟蜀這種偏遠政權惹得起的么?
……
說完之後,他竟然拂袖便走!
當天策在三家圍攻之下不僅屹立不倒,而且還一舉擊敗了最強的契丹時,孟蜀的士氣竟然一夜之間低沉下來。
薛蘇丁麾下兵馬雖然不多,但憋了多時的一口氣猛然間爆發出來,兩千騎兵在城內橫衝直撞,很快就瓦解了措手不及的孟蜀軍隊的組織,短短半個時辰之內,蜀軍主將被斬,副將被擒,其後金城援軍開到,圍堵四門。
好一會,王處回看了看孟昶,心道:「天策勢大,鋒不可當,我軍又遭新敗,不宜冒險。至於盟軍那邊,連契丹都敗了,石敬瑭何足依賴?」心中就有了求和的念頭,出聲道:「曹將軍,張元帥請我蜀軍回師,可是準備與我軍議和么?」
孟昶皺著眉頭,王處回的這個回答,顯然不符合他的期盼,說道:「抵擋得住……抵擋得住……聽說銀城那邊他們只是出動了兩千人啊,就打敗了我們兩萬人……現在秦州內外,少說也有幾萬、十幾萬軍馬吧,如果真的蜂擁南下……王相,我們真的抵擋得住?」
張邁似乎看破了李彝殷的思慮,笑道:「放心,我不會讓有功將士去送死的,雖然寒冬出城會難受些,但百戰將士也應該扛得住。而且你們對契丹也不見得要作戰,就是作戰也不會是激烈大戰,一場又一場的追逐戰罷了。大體上,也就是契丹跑了,你們就追,他們丟一塊地方,你們就收一塊地方。這可是一場又輕鬆、又漂亮的功勞啊。嗯……」他頓了頓,道:「朔方是要收回的,等契丹逃過黃河你們就可以駐馬了,當然你若有雄心,追過去席捲敕勒川也是可以的。」
張邁笑道:「你的舌頭倒是靈。我可吃不出來。」
孟昶便又問其它策略,王處回道:「又有驚險之策,便是北聯契丹、東聯石晉,吞併堅守,繼續牽制天策。」
如果說,下層的官兵還只是帶著點心寒的害怕的話,那麼作為最高層的孟昶就是一種入骨的恐懼了。
消息傳出,漢中、成都都產生了極大的震動!這時孟昶統兵在外,張邁若是派出一支奇兵——哪怕人數不多,一旦進入川西平原,人心浮動起來,造成的後果只怕不可預測!
中國大一統的思想種子,散布在所有中國士大夫的心靈深處,亂世時他們還可能會為了各自的利益擁護各自的主子,但一旦有希望一統天下的人物出現,所有人的忠心便會如鐵趨磁,指向中央了!
曹延恭領命之後,又進來一個人——竟然是党項人的領袖——李彝殷!
王處回道:「那曹延恭那邊……」
他們商量了兩日兩夜,主將半數請戰,半數請和,孟昶本身不願意開戰,只是開不了那個口,最後還是詢問王處回,王處回道:「如今局勢危急,臣夙夜沉思,覺得有三策可擇。」
且蜀軍奪取銀城時,雖然沒在裡頭找到多少攻城器械,卻發現這座軍事據點雖然小了點,城防卻十分完備,蜀軍面對金城攻不過去,金城的薛蘇丁也攻不進銀城來,所以蜀軍就更加高枕無憂了。
「定難軍將士,這段時間來做的好,很好!」張邁正有意無意間要淡化党項的稱謂,在隴右地區,官方已經不提倡在公文上進行嚴格的民族劃分,胡漢的概念,能模糊就盡量模糊。只有在文化與體制上,以文明者為華夏,以野蠻者為夷狄,而不去論血統。
張邁……太可怕了!他到底還有多少實力啊!
「給他,給他!」孟昶道:「我蜀富可敵國,十萬絹銀我還出得起!回去,回去!」
王處回皺著眉頭,問道:「戰又如何?和又如何?」
其實他這句話深得古代漢語之妙,問的是戰和兩個方面,事後不會被人指責懦弱,但實際上的重點卻放在後面的和字上。
銀城戰敗還只是邊角,但成州有事,漢中則危,劍閣有警,則成都動蕩,哪怕帳中諸將都覺得天策的大軍現在就已經威脅成都的可能性不大,但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孟昶也經受不起,他一聽嚇得面無人色,急道:「回去!回去!」
曹延恭環視一眼帳中,眼見諸將憤怒,王處回駁斥,倒是孟昶低著頭,心中更加鄙夷,心想果然不用對這懦夫客氣,哈哈一笑,道:「我們就是要欺你太甚,那又如何?你們敢約好時間地點,與我軍一戰么?」
孟昶默然,又問第三策,王處回道:「第三策乃是中庸之策,那便是以寒冬為由,暫且罷兵,罷兵之後我主徑回成都,鎖關隘,封山口,從此不再理會中原爭霸,我們巴蜀有山川之險,只求自保的話,料天策也奈何不了我們。」
以當前的形勢而言,党項人在抗擊契丹的事情上立場堅定,李彝殷又表現得忠心耿耿,有此功勞與忠心,以保證其在陝北鹽池的利益作為賞賜,實在不算過分。
張邁的心定了許多,現在甘隴一帶的局勢已經盡在自己掌握之中,該完成的都已經完成,至於楊易那邊……
消息傳到鳳州,整個孟蜀大營彷彿便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孟昶直接就被接踵而來的噩訊驚得呆了!
此言一出猶如炸了個震天雷,帳中蜀將無不大怒,心想主辱臣死,雖然天策兵威強盛,但在這五萬大軍之中,鳳州城牆之內,對方一個使者竟然出口辱罵自家皇帝,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邁點了點頭,曹延恭又問起的出使方略,張邁淡淡道:「你過河去,讓孟昶滾回成都。甘隴這邊的棋局,不是他玩得起的。」
「蜀人……諸葛武侯的遺風蕩然無存了啊。」
王處回見他如此,心中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淡淡地道:「當初張元帥與我主本為兄弟,貴我乃是兄弟之邦,無奈受奸人挑撥,以至生了戰端,如今誤會澄清,重歸於好亦無不可。」
馬小春在旁邊道:「這是河湟鹽。」
諸將一聽,倒有一半反對,都認為以眼前局勢,繼續聯合契丹石晉也未必有用,萬一激怒了張邁導致兵鋒南向,那時可就是滅國之禍了。
曹延恭冷冷道:「退什麼退!我不站前一點,元帥要傳的話如何說得清楚。」
……
他這個說法,其實等同於要放棄鳳州了。只是沒有正式向張邁稱臣而已。
「大勢……」王處回望向西北,思考著這個天下的走向,同時也思考起王家子孫的將來……
……
而孟昶更是沒這個勇氣。
可惜銀城失守之後,蘭州留守將領薛蘇丁卻並不慌忙,只是嚴密緊守金城,導致蜀軍無法擴大戰果。隨著天氣漸冷,進攻又不順利,西路蜀軍的行動變得保守起來,反正銀城有城牆可以遮擋寒風,又有足夠的糧草,還有柴薪,夠他們取暖過冬了。
王處回道:「當初盟約毀敗,非我蜀國單方面的責任,元帥無禮於前,才是此事的主因。」
哪怕天策的將帥們從來就沒怎麼將孟蜀放在心中,見此氣象曹延恭還是更添了幾分蔑視。
說到底,王處回作為一個文臣是不願意開戰的。
而孟昶則有些瑟瑟地面對這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
「元帥讓我出使孟蜀?」
比如這一次,曹延恭就領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差事。
銀城大敗的消息傳到當晚,孟昶竟被嚇得做惡夢,當晚抓住侍寢妃嬪的手大叫:「唐軍來了!唐軍來了!快走,快走!」
王處回也知道以當前的形勢而論,天策做什麼都不會派人行刺,將二將喝退,道:「曹將軍,請退後兩步,以守外臣之禮。」
曹延恭道:「來傳我們元帥一句話給孟國主。」
原來當初孟蜀出兵,兵分兩路,主力由孟昶御駕親征,統領五萬大軍屯聚渭河南岸,同時又有一支奇兵從川西北出發,兵逼蘭州。
渭北?張邁?
這種思想,已經由天策最高統治階層與各族、各教領袖以及新加入的中原高級士人達成了初步共識。
這一點卻是定難軍私鹽利益集團不願意看到的。
此言一出,好幾個將領都忍不住咆哮起來,孟昶也是默然,他何嘗不曉得張邁的要求聽起來雖然過分,卻是孟蜀政權當下還可以承受的,百萬白銀百萬絹,聽起來數額巨大,但分攤成十年,一年也就十萬白銀十萬絹,絲路開通之後,巴蜀地區經濟迅速抬頭,如今要籌措出這筆數目並不為難。至於二十萬石糧草,鳳州這邊的存糧已可支付相當一部分了,若是不足,料來交涉一下問題也不大。至於鳳州,此地位於秦嶺之北、渭水之難,蜀軍若是打算撤退,這鳳州還守得住么?是打了敗仗輸給天策唐軍,還是直接割給天策唐軍,區別僅在於丟臉的方式而已。
「天策居然連契丹都打敗了……下一步,會不會揮師南下,攻打我們?」
孟昶看看王處回,王處回代為問道:「張元帥要傳什麼話?」
……
他避重就輕,但王處回的臉卻漲成了豬油一般顏色,知道這位少主皇帝是默認了要向張邁稱臣了。
王處回心中暗嘆一聲,忽然間心念一轉,隱隱冒出一個念頭來:「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巴蜀本屬華夏一隅,若是孟氏不能守土……」
銀城內兩萬多蜀軍解甲繳械者超過一萬五千人,死傷者二三千人,逃散失蹤者二三千人,只有一員偏將見勢不妙溜之大吉,保佑了一個九百人的編製向鳳州退來。
「孟國主,有禮了。」曹延恭大剌剌地道,他口中說有禮,但實際行動卻是無禮之極。
帳中兩個將軍同時上前攔在曹延恭面前,曹延恭斜視了他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怕什麼!怕我行刺不成?就算我是荊軻,你們這個主子像秦始皇么?」
隴西與川西之間,本有古道可通,大部隊要過去不容易,但小部隊逼近卻有可能。有將領驚道:「張邁好狡猾!他派了曹延恭來這裡是有奸謀的,分明是要拖住我們!這時竟然派了騎兵去偷襲劍閣!他哪裡是要鳳州!分明是要漢中、成都!他是要滅我蜀國了!」
兩人這席話談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眼看天色漸晚,張邁便又留李彝殷一起用膳,范質陪席。
冒寒出擊?李彝殷心中為之一緊,現在的軍勢,任誰都認為天策軍應該休養固守,以消化戰勝契丹的戰果,同時損傷了兩大主力部隊也必定會使甘隴軍勢露出破綻,所以宜保守不宜進取——但聽張邁現在的說法,難道他竟然不顧寒冬、不顧軍情,竟然還要出擊?
這個西北梟雄卸甲著裘,見到張邁之後單膝跪地,口呼元帥,張邁笑道:「何須如此。」
所以范質不好開口,甚至連眼色都不好向張邁使——若是讓李彝殷覺得自己有阻撓之心,傳出去只怕會打擊了各藩鎮的歸心。
他還沒說完,帳中已經大嘩起來,王處回雖然也預料到張邁不是善茬,別想這件事情上能夠善罷甘休,卻也沒料到對方會這樣獅子大開口!
他是因為多慮而沉吟,孟昶那邊卻是因為害怕而說不出話來。
孟昶道:「那……」他想到昨夜的表現甚感羞恥,但心中實在是被天策嚇怕了,這時明知道見對方的使者不會有人身危險,卻還是有些為難起來,道:「那我們是見還是不見?」
若說到言辭犀利,辭藻華章,原輪不到曹延恭來出使,但他年輕氣盛,雖然少了幾分圓滑,但張邁要用的,正是他的這股盛氣。
孟昶輕輕咳嗽了一下,回了禮,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王處回雖然是文臣,畢竟沉得住氣,代為道:「曹將軍不遠百里,渡河到此,不知所為何事。」
契丹如果放棄河套、朔方,那就是放棄了對涼蘭地區的威脅,放棄了對涼蘭地區的威脅,就是放棄了給予石晉「圍魏救趙」式的增援,那時候張邁將能從容東進,圍攻長安。
孟昶也被那一句稱臣給刺激到了,眼中怒火猛地燃燒了起來,王處回見狀,對曹延恭怒道:「曹將軍,你這還算是使者么?此番言語,無禮之至!無理之至!」
「化干戈為玉帛?」曹延恭冷笑道:「你們說的倒輕巧!當初你們不顧兩國盟約,勾結了契丹胡虜、石晉國賊,一起煩我涼蘭邊境,又侵奪我蘭州銀城,這樣大的仇,這樣深的怨,你們就打算一句化干戈為玉帛就完了?天下沒這麼便宜的事!」
只是想起此次一旦敗回稱臣,就算張邁派出去威脅成州劍閣的只是虛兵,但往後巴蜀的臣民會怎麼樣看待孟氏政權?巴蜀的軍隊會如何看待這個皇帝?
一個少年將軍走了進來,那是曹家的嫡系第三代曹延恭。
張邁微微一笑,這才請李彝殷上座,聊了一些公私事情,嘆息了一番李彝超的早逝,聽說他留有子女,便建議李彝殷將子侄送到涼州接受教育,李彝殷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張邁又聽說定難頗缺藥物,傷者得不到及時治療的數不在少,馬上命范質從河湟一帶急調藥物,從涼州急調醫師,李彝殷便又謝過。
王處回道:「最無驚險之策,便是依了張邁。」
其實最令人難接受的,還是稱臣。孟昶縱然害怕,畢竟還想要保有最後的一點顏面。
但是鄭渭主持下的鹽政,要比唐末五代以來中原政治集團所制定的鹽政更加合理,眼看秦西、秦北與涼蘭河湟已經融為一體,不久的未來就是整個關中平原納入張邁囊中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到時候關中的鹽政勢必產生重大變化。或者是由河湟鹽代替秦北鹽,或者是將秦北鹽變為官鹽來運營——無論哪一種都一定會影響到對党項統治集團來說極其重要的金窟。
范質心中只是想:「現在還需要穩住党項,在這件事情上不宜過激,否則會將党項人推往契丹、石晉。可是也不能明白地將產鹽銷鹽的許可權正式放給他們——現在放容易,將來收就難了。最好是維持現狀,默許他們繼續維持其鹽路,等將來局面安定以後,再依照國法徐徐削除這一特權。」
張邁道:「環馬高地一役,陌刀戰斧陣損傷甚重,那也不用說了。」說到這裏張邁忍不出眼神黯然,又道:「便是汗血騎兵團,也需要休養,其它各部,另有安排,因此目下我麾下還能冒寒出擊的兵馬,便只剩下定難軍的兄弟了。」
……
對於孟昶的這個疑問,王處回卻也沒法回答。
孟昶驚道:「王相,這可如何是好!」
現在什麼逐鹿中原,什麼圍攻涼蘭,孟昶是根本就不願意想了,只是希望著天策軍接下來趕緊去打石敬瑭,可別往南邊來!
曹延恭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如果說,在張邁剛剛進入沙洲之時,曹家還有取張邁而代之的野心,還有天策軍吞併歸義軍的仇恨,那麼現在這點野心就連影子都沒有了——如今天策大唐的盤子實在太大了,大到曹家根本無法掌控的地步,對於曹家來說,最佳的選擇,就是利用間接外戚的關係貼緊張邁這棵大樹。
這時孟昶是坐著,曹延恭是站著,他頗有一點居高臨下味道地睨了孟昶一眼,道:「元帥讓我來跟孟國主說,甘隴這盤棋你玩不起,不想把命留在關中,就趁早滾回成都去!」
蘭州的州城是金城,在金城南方有一座附屬城銀城——金城是綜合性的城市,銀城則是軍事據點,蜀軍奇襲之時,銀城有一河湟土藩主作內應開了城門納蜀軍,蜀軍幾乎兵不血刃地就佔領了銀城。更讓他們驚喜的是,銀城城內竟有大量的糧草、柴炭,足以令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足兵足食了。
萬不料就在環馬高地大戰的結果傳來之際,做了好久睡老虎的薛蘇丁忽然發動反攻,他挑選了兩千騎兵,連夜進襲——沒有發生攻城戰,當初開城納蜀軍入城的那個河湟土藩主竟然開了城門——原來這個土藩主並非真背叛,而是假背叛!
曹延恭呸了一聲,道:「誰和你們兄弟之邦了?我看還是打一仗的好,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范質聞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彝殷的意思——那是希望張邁開口保證他党項族在秦北鹽池的利益,這時只要張邁一句話,對党項李氏來說,就是一項能夠傳之子孫的豐厚遺產了。
「阿易,就看你們的了……」
王處回還要折辯,孟昶怕引起雙方衝突,道:「曹將軍這樣說便是。」
但自張邁東征以來,定難軍與關中平原間的私鹽通道便被戰火截斷了,秦東一帶自有石晉王朝從關東運鹽過來,秦西這邊,卻是天策軍從涼蘭一帶運鹽,而涼蘭的鹽則有部分來自河湟。
想一個月前,他是那樣的意氣風發,直將王處回這樣的老臣堪稱看做阻擋他發揮平定天下天才的絆腳石,但這時卻忽然間變成了一個童蒙學生一般,向先生請教起來。
未曾經歷過戰場的紈絝帝王就是這樣,打仗之前銳氣衝天,狂妄到有些偏執,一有點挫折馬上就轉入另外一個極端,畏懼得連個正常心態都沒有了。
「環馬高地一戰之前,就連我們內部也有不穩的聲音。」張邁道:「但定難軍的將士卻能排除異論,憑城堅守,這份忠心,這份功勞,不但我會銘記在心,大唐會記得,華夏會記得,就是天下人,也都會記得的。」
就在他為此憂心之際,銀城失守的消息跟著傳到,這下子,鳳州蜀軍的高層將領竟有一半被嚇得腦袋一片空白!
范質心中一緊,極怕張邁一脫口就將秦北鹽池給賞了出去,那以後就不好回口了。而李彝殷則覺得這句話還沒說死,正要開口促使張邁來個板上釘釘,卻聽張邁笑道:「大丈夫當將目光放得更遠一些。眼下定難軍將士雖已有守城之功,卻還欠缺破敵之大捷,我想送他們一場功勞,更振其威名,卻不知道定難軍男兒可有這個膽色。」
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越發看出張邁的底氣來。王處回甚至在思疑著:張邁這次派曹延恭來,為的究竟是議和,還是故意要激怒己方?
只要不是已經瘋了傻了,李彝殷可看不出任何理由契丹會容許局勢如此發展下去!
李彝殷看張邁笑得爽朗歡愉,心中暗道自己來對了。這次前來秦州,並非張邁的召喚,張邁只是下令要定難那邊來一個人講述抗擊契丹的情狀,按照約定俗成的傳統,其實李彝殷只要派弟弟或者一個李氏元老就夠了,但連張邁也沒想到李彝殷竟然會自己跑過來。
王處回眉毛一揚,道:「陛下,契丹雖敗,但天策聽說損失也不小,銀城之失雖出乎意料之外,但我鳳州兵馬仍然完整,就算天策軍蜂擁而至,我們也盡可抵擋得住,又何懼他興師?至於問罪,我們又何罪之有?」
這可實在太冒險了。
就在這時,外頭來報:「渭北派使者來了!」
因此在戰爭期間,定難軍的經濟收入實際上是被切斷了,党項內部與鹽池有關的利益集團亟待關中重新恢復穩定,以便能繼續維持他們的收益,在這一點上能夠給到他們希望的唯有石晉與天策,而在天策與石晉之間,他們又選擇了天策。至於契丹,在可預期之下卻很難保證鹽池利益集團在鹽政方面的收益,所以李彝殷這次之所以選擇堅守而不是向契丹投降,並不完全是因為「忠心」。
曹延恭道:「若要戰,還是那句話,我們約個日子開打就行。若是要和……」他說到這裏,從懷中取出一張清單來,念道:「第一,為補償我軍此次勞師遠征的損失,你們必須出白銀一百萬兩,絹一百萬匹,分十年交清;第二,留下糧草二十萬石,作為助軍之資;第三,割讓鳳州,以消侵奪我蘭州銀城的惡氣;第四,從此兩國國書,孟氏需向我天策上將府稱臣,同時成都必須設立上國使館,迎接我派出之特使……」
大捷!又是大捷!
這邊李彝殷正琢磨著張邁的意圖,那邊曹延恭告別張邁之後,準備渡河南下,船還沒離開碼頭,就聽西面傳來一個重大的軍事消息!
王處回道:「天下之事,以和為貴,若能化干戈為玉帛,亦是兩邦百姓之福。」
孟昶知卻不過,勉強答應了。又道:「若天策是興師問罪而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曹延恭對著孟昶,踏上一步,孟昶嚇得往後一避,叫道:「你幹什麼!」
一時之間,帳中沉默,曹延恭並不著急,只是嘴角掛著冷笑。
王處回見了憤怒,然而在天策的軍威之下,他也不敢強硬,他知道這次交涉事關重大,若是應對不善,隨時會招來天策兵鋒南向!
曹延恭似乎顯得有些失望,道:「你們不準備打么?」
「元帥過獎。我等得以追隨元帥,正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李彝殷道:「上天指引我們投效大唐,我等豈敢辜負天恩。」
王處回道:「對方代表天策上將張元帥而來,我主自然得見,否則只會示弱。」
雖然合約的內容孟昶也覺得過分,如此喪權辱國的城下之盟如果答應,以後孟蜀在天策面前還如何抬得起頭來?
八百里秦川都不產鹽,產鹽區唯在秦北——也就是被定難軍佔據了的區域。這些年党項人之所以能夠割據一方,政治上是由於中原動蕩,無力削平藩鎮,軍事上是靠党項一族的驍勇善戰,而靠出產、走私私鹽供給整個關中地區以獲利,則是定難軍賴以自立的經濟支柱。
把妃嬪嚇得在床上發抖,宮女太監竟有當場要逃跑者,幸虧是王處回及時趕到才沒讓這個亂象繼續擴散開去。
這段時間來,党項和天策之間的關係,是半同盟、半附屬的關係,雖然是附屬,但這種附屬並未完全正規化,現在李彝殷聞召即來,自然是在向張邁表露自己的忠心。
沙洲系曾經被張邁嚴密防範著,但那已成為過去,隨著疆域越來越大,單靠嶺西人馬、安西人馬,已經無法掌控全局,因此張邁需要引入新的團體擴大統治集團,如今連秦西的人也已經引入,更別說歸義軍舊部了。
這次卻是來自西邊的捷報。
卻聽張邁哈哈一笑,道:「區區秦北鹽池,算得什麼。」
自古巴蜀的割據政權,向強者稱臣的例子非止一起,孟昶這樣的選擇也不算破天荒。
年少的曹延恭只聽得胸中熱血一陣沸騰,從張邁的口吻中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態度了。
然而范質馬上想道:「党項所以能夠割據一方,便在於有秦北鹽池之利,此利不削,則党項聚族割據之勢便難消弭。如果定難是在邊藩也便罷了,可是夏州銀州近在長安肘腋,焉能容得党項一族在此繼續割據?」
曹延恭仍然將那共有一十六條的清單給讀完了,這才收紙笑道:「你們不肯答應么?那我更高興,小爺我恨不得你們應戰呢!再說今日我不是來談判的,我是來通牒的。條件我剛才算都開在這裏了,我會留在這裏等你們三天,三天之內如果還不準備講和,那是好你們就準備好開打吧。咱們先會獵于鳳州,再會獵于成都!」
李彝殷嘗了一口湯后道:「這不是陝鹽,也不是晉鹽。」
張邁雖然嘗不出兩種鹽的區別,卻很清楚在這個時代,鹽是最重要的暴利商品之一,鹽稅甚至是一個政府的支柱收入之一。
他也真是好涵養,不再提屈辱的事情,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帶過去了。張邁是要孟昶「滾」回去,到了王處回這裏就變成了一個「請」字。
在這種大勢下,沙洲的兩大派系,目前已經由原來的分裂漸漸融合,張毅和曹元深曾是對立的,哪怕到現在,他們在沙洲本土還有矛盾,然而到了涼蘭這個更大的舞台上,他們就已經開始自覺地彌合彼此破裂的關係。若再考慮到更遠的將來,考慮到天策大唐會執掌整個天下,那麼曹、張在沙洲的那一點利益簡直就不值一提。在政壇上,本沒有永遠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