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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春天,原來你就在這裏(二十三)

第十五章 春天,原來你就在這裏(二十三)

他從沒有從音音那裡得到過隻字片語。
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他不著痕迹的問,媽你記性真是好,這麼長的號碼你都怎麼記得的?媽媽說哪兒啊,我把你的號碼寫在紙片上,就壓在玻璃板下面,我想撥你的號兒,一低頭就行了……
「都說了最不想聽。」和皓皓皺著眉,「你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就你,諾貝爾?你目標還真遠大。」
會不會是她撥錯了電話?
她好像也特別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問了問,住的還習慣嘛吃的還行嘛學習累不累?
「不是那一晚。還要更早。」和皓皓說。
他應該知道,音音給他的那個保險箱里的東西,正是她在世上彌留之際,覺得唯一要託付和交代的了——有她並不甘心夭折的、後來又陷入泥淖的愛情;有她一生愛恨悲喜都混雜其內的親情——前者只是一本日記,後者是兩份書于不同時期的父親的遺囑。第一份遺囑父親將名下的財產做了均衡的分配。公司的經營權歸了兒子,但是等值的房產股權贈予女兒,一碗水端平,沒有厚此薄彼;第二份遺囑便是他們日日對簿公堂的證據,原件歸了檔案,複印件,音音把它收在這裏……她在複印件上用紅色的墨水筆勾勒出來四個字,不知道她用了多久,才琢磨出了父親在被綁架之後迫於無奈寫成的遺囑里,暗藏的玄機,這四個字,與遺囑中其他的字體,略有變化,那就是,每個字的「鉤」都寫的長,組合起來看,便是——「音音救我」……
「嗯?」和皓皓背對著恩窈。
他願意這麼認為。
他簡直以為這是誰專門打給他來惡作劇的,就說「再不講話我扣了」,就聽到那邊叫他「皓皓」……直到現在想起來,那不確定的聲音,他還覺得自己也許是在做夢,但當時驚訝到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微笑。原來如此。
「謝謝。」她說。
儘管之後,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疏離、越來越敵對。
是的一切總有定數……他特別願意用「定數」來安慰自己,可過多的理智總是在提醒他,不是的,一切後果都有起因,一切起因都有後果。
過了許久他知道了,那個電話,是在音音因為戀愛受阻而割腕之前打的。
「扯。」恩窈說著,動了下嘴角,「回去休息吧。恢復傷勢最好的療法,就是睡眠。」
假如沒有那麼多的牽絆和隔閡,今天會不會不一樣?
跟媽媽問的一樣。女人,都不會想到說別的,只會問人吃喝拉撒睡這些。他心裏抱怨,倒覺得溫暖。只說都還好,猶豫了一下,才說,別擔心。因為不知道她有沒有時間擔心這個。還有點兒擔心她又在惡作劇……就像更小的時候,她總是陷害他,比如在沙灘上哄他說用沙子蓋住身體不會曬的發疼卻用沙子給他堵住嘴巴差點兒悶死他……他們就是這麼彼此彆扭、躲避甚至在一方仇恨著另一方的情況下長大了。
唐恩窈注視著皓皓。
賈阿姨說皓皓,別傷心了,一切總有定數。
他頭一次覺得,也許對她來說,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是音音。
「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啊。」恩窈平靜的說。皓皓一動不動的背影,看上去很寂寞。「事到如今,你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這一篇兒,我們揭過去吧。」
不說也好。不說,以後他們還能是、也只能是,朋友了。
見他嘴巴難看的咧著,唐恩窈倒很想笑一下。
只用一隻手臂,他轉了下輪椅,回頭看唐恩窈,又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唐恩窈,比他想象的,要更了解他。只是,她一直都不揭穿他。
起初根本沒有想到要打官司,可是到後來,不能不打。多多少少的是為了一口氣——他從不認為父親會這樣做,正如他從不認為父親會不愛他;他一直追求的不是自己比音音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更多,而是要一種「公平」,起碼,應該是同等的愛……這一時意氣,糾纏良久,早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從此只有利益,沒有親情。
但是他特別想要告訴她,他真正想要的,並沒有得到。不過,想必這一點,她就算知道,也絕不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這樣。
收了線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坐到了地板上,然而抱住電話機半晌都不想動彈,後來想想也許他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夢,一動,也許就像美麗的泡沫一樣,碎了,毫無痕迹。
恩窈想了想,說:「記得。」
他要說什麼,她大概也知道。只是這個時候,她真的不想聽。
可是國際長途,撥號都要多撥不少數字,怎麼可能打錯了……再說,如果錯了,也不會等這麼久了。
他其實是不願意,接到音音的電話,結果只是「打錯了」。存著點兒幻想。總是好的。
他拿起那本書來看。第一次知道了一個作家,和他曾經看過的漫畫書的那個只有三根頭髮的小孩兒同名的……後來他有一個女朋友,偶然間說起來這個作家結局,原來就是用絲襪結束了生命。那時候可以一笑置之,原來?女孩子。並不曾想真的有這麼一天,他要這樣面對親人的死亡。
和皓皓點頭。她床頭一排按鈕,隨便一按就可以。她只是在趕他走。
應該是唯一的一次,音音那麼平和且正經的給他電話。然後平和而正經的掛了電話。
出了病房,賈阿姨過來推他的輪椅。他強作笑顏,跟唐伯母告辭。在走廊上慢慢的移動著,他忽然跟阿姨說,讓我在這裏靜一會兒。
「好。」和皓皓答應著。但是沒走。
他希望真的有天堂,或者哪怕是有地獄——還有個地方,能讓他跟逝去的親人重逢。
「保重。」他說。鑊
如果說有什麼特別深刻的記憶,是他能從音音作為他的姐姐那兒獲得的溫暖,那要算他出國之後。他出國念書的時候年紀也不大。第一次離家萬里,時差那麼多,他有陣子不能適應。上課的方式、語言的隔閡……還有為了那點點自尊心,非要在強手如林的環境裏面不輸給人,就特別的用功些。有時候念書到很晚。那天早上電話響了,室友接了,喊他的名字,他朦朦朧朧的從床上跳起來去接,急三火四的問是誰啊,這麼早打來……有些不耐煩,因為偶爾媽媽會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想起了他就給他打,可被他說過幾次之後,就懂得收斂了。室友是個金髮的德國男孩,英文生硬不次於他,卻也會跟他開玩笑,說聲音很甜是你的中國女友吧?彼時正是這個男孩子課業上給他無數的壓力、為了那點兒東方人的驕傲,他正折磨自己,聽到了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什麼女友還是「中國」女友……他惡狠狠的「喂」了一聲。緊接著問「誰啊」?特別沒有禮貌。
賈阿姨把音音在醫院留下的一張紙片帶過來給他。
「皓皓。」她看了一眼即將注射完的點滴,「麻煩你出去的時候,幫我叫護士。」
那晚她喝了好幾杯龍舌蘭,他冰涼的手,肆無忌憚的打量她的目光,還有離去時隱在暗色中的身影。歷歷在目。
「我最不想從你嘴裏聽到的一個詞,就是『謝謝』。」他說。
父親去世之後,他回國。
「嗯,還有更遠大的——萬一我成就偉業,一時無二,到我晚年,上帝也能給我最後的禮物,好有個美麗的女子來……」
「別扯了,我被打成豬頭,醫生都說可能留下後遺症……萬一我要拿不到諾貝爾獎,可真是遺憾萬年。」和皓皓說著,停了下,「你別說話了。好歹我比你傷的輕多了。」
「你也就只剩下個嘴了。」和皓皓動了一下胳膊。
她拿著手裡的書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書丟在一邊就走開了。
「皓皓。」恩窈自己拔下了針頭。輸液器還在手背上,白色的透明的小管子,顫巍巍的。
「不會。」恩窈說。肋
「我又沒傷在嘴上。」
他有沒說完的話。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
他很震動,不止是因為音音試圖自殺,而是,在她自殺之前,還能記得給他打個電話。
他沒有告訴唐恩窈,就在皇甫峻死去的那個時候,在醫院里的和音音,成功的瞞過了護士、將自己了結在了衛生間的窗欞上,用一條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絲襪……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總對他沒有好臉色的音音,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掩上一本書,忽然對他說:「假如有一天我生無可戀,便也用一條絲襪勒死自己……我想想要不要寫遺囑、寫了遺囑又給誰呢……也許到時候我根本沒有話可說……誰說不是呢,死都死了,說那麼多做什麼……非要有什麼話,還是活著的時候都說盡了吧……你這個笨小子,怎麼像看鬼一樣看著我?」
只可惜世上所有的「假如」,面臨的都是一地破鏡難圓的碎片。
他想要的……他忍住沒回頭。
那時候他想也許以後他們還會有很多問題,但是這是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