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大家在寫呀。」我說。
她趕緊把裙子向下一拉，「我給你看，又不是要你吹口哨的。」
「是我的正面撞到他們的側面。」
我站起來。她拉高了嗓子說：「蘇珊。」
我走下舖了長毛地毯的走廊，走進左手第一間房。那是間會客室。
「我寫的都不是的。」
「要見齊太太。」
「她祇願意你把消息給我。」
「我最高興，不要讓他們阻止你了。」
「我不太相信會變短。」
她頭髮是豐盛的紅褐色。臉上可以說是極少皺紋。雙目靈活，有智慧，警覺性高。要不是下巴下皮膚有點鬆，她真的在年齡上可以唬一唬人。
「車禍怎樣？」
「叫什麼？」
她又看了我一下說道：「我的腿還一直是滿……好看的。」
「不少。」
我一進來就拿出一本記事本和鉛筆。現在，我連記事本也懶得打開，我把記事本和鉛筆放回口袋，又向她一鞠躬。我說道：「齊太太，謝謝妳接見我，能見到妳很高興。」
「那一家都不是。」
我猶豫地問：「妳受傷嚴重嗎？」
她大笑，笑得很開心，說道：「你實在非常好玩，賴先生。你能不能坐下來和我聊一會兒呢？」
「他們之間彼此照應的。」我告訴她：「被保人信譽不是他們的興趣。出了事私下妥協，大事變小是他們專門。他們最不喜歡有律師進來混。其次不喜歡上法庭。至於賠點小錢，直接給當事人，那是在他們預算之中的。」
「你在做的這件工作，是什麼工作呢，請問？」
「是的，已經可以走了。但自從車禍後，我一直有坐骨神經痛。最近更厲害。每天靠空氣墊，阿司匹靈。」
一個五十左右滿臉憔悴的女人，笨拙搖擺地自走廊走過來。我可以經過閂著的紗門看得清清楚楚，紗門裏面的大門是敞開著的。
「沒有。」
「不會太離譜的。」
她猶豫一下說：「是的。」
我說：「我真抱歉，請妳原諒。」
「你有沒有和另外一邊的人談過？」
「賴先生要離開了。」她對女傭說：「他以後常常會來。不論他什麼時候來，我都要見他。蘇珊，不論他什麼時候來，都
我說：「我還是覺得他像偵探。」
「我……我從也沒有想過這問題。」
「喔，賴先生，你真會講話。」
「是在十字路口發生的？」
她停頓了一陣，好像使我相信她說話的慾望戰勝了羞怯，她把裙子拉起，給我看她的左腿。
「至少妳看起來沒有那麼老。」
「其實是我心理沒有那麼老。」
「我誰也不同情。」我說：「我試著找出事實真相。」
「妳是怎樣認識他的？」我問。
我走向公司車，不斷想這件事。公司車是停在路旁沒有舖水泥的泥土地上的。車尾端地上有清楚的平底女鞋印。我慶幸我們的二號公司車登記的車主並無其人。
她說：「他是個好人，很好的年輕人。」
「你的意思這不是真的？」
「我有點，交淺言深了。」
「我一直以為這些都是真的。」
「見了齊太太我會告訴她的。」
「走廊下去，」她說：「左手第一間。」
「我自己對齊太太說。」
女傭走到房門口，向邊上一站，我走在前面來到走廊。
「怕位年輕，穿著漂亮的人，我想他是偵探。」
「她們喜歡這一套。」她說：「記住了。」
「我打賭他比妳大一點。」
「所以你剛才在談到那件案子。」
「我要問問當時發生情況。她保險公司如何付錢了？」
「一件汽車車禍。」
我說：「妳是證明了好的曲線，不是亂蓋的。」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把寫的東西賣出去，賣給雜誌，很困難吧？」
「什麼謀殺案？」
「你為什麼管這閒事？」
「是不是快痊癒了？」
我用頭示意向她輪椅旁邊桌上的報紙，「看到那件謀殺案了？」我問。
「賣什麼的？」
「我保證值得提到的。我也真希望你能寫這樣一篇報導。保險公司也都太自負了，太自信他們這一套是對的了。」
「沒關係。」我告訴她：「我也很高興能──不過我想這些保險公司已經知道我這個人在做什麼，所以他們已經想了些方法阻止我做下去了。想想看，像妳這件案子，假如我找到了一個
「你不知道？」
「另外一輛車裏有三四個人？」
我把我嘴唇收縮起來，不十分經意地說：「我看……妳可能超過三十五了。不過妳現在問我這個問題不是時候，因為女人在輪椅上看起來一定老一點的。假如妳在街上走，我看……總是三十五左右吧。」
我聽到說話聲。然後她轉回來。她長長細細的腿在肢關節上慢慢地甩呀甩的。她又站在門內問：「什麼名字？」
我說：「告訴她，她把我推出去，就祇好忍受這種不合理的和解方式了。假如她想證明自己無辜，最好見見我。」
「已經短了一點了。我骨盆向上提了一點。因為不用肌肉的關係腿肥了一點。你知道，我已經不像以前年輕了。」
「賴先生，你好。」她說：「我是齊蜜莉。」
「喔。」她不經意地說：「那件謀殺情婦再自殺的老把戲。我看到標題了。」
女傭蘇珊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出現，面帶懷疑。
「我祇願意把消息供給齊太太。」
她淘氣地說：「女人就喜歡交淺言深的男人。」
「走那裏？」我問。
「也許。」
「安樂窩汽車旅館的謀殺案。」
她向我笑笑，「你真認為如此？」
「你也許說對了，但是想到另一條腿也許會短一點。還有什麼曲線好講。」眼淚自她眼中流出
「我現在知道保險公司為什麼有不同看法了。」
「什麼？」我不信地說。
「真委屈妳了。」我同情地說。
「你沒敢進來？」
「真的不似以前年輕了。」她說：「你看我多少歲了？」
「不要太耽心，時間久了會好一點的。」
「怕什麼？有什麼好怕，賴先生？」
「有個科羅拉多來的人，」我說：「男的名字叫盛丹偉──不對，等一下，死的男人叫傅東佛。是聖羅布人。盛丹偉是死掉女人的先生。女人叫蜜妮。」
「而且，我還怕有一條腿會終身比另一條腿短一點哩。」
「是不是呢？」
「再見，蘇珊。」我向她微笑。
她切望地看看
她板起面孔對我說：「你騙得過她。但騙不過我。」一下把紗門碰上，閂起。
「四個人，」她說：「無知的粗人，正是為一點點小錢肯說天大的謊，這一類人。」
我說：「我想寫一部份匆匆和解案子的危險性。駕駛人和保險公司本來是對的，但是因為錯的一方人多，保險公司認為打官司牽涉太廣，不願按理力爭而賠錢了事。這等於是鼓勵人多的一方做偽證。」
「姓賴。」
漆黑的眼珠透過紗門又重新審視了我一次。再次轉身，她又走下走廊。這次足足等了一分半鐘之久，她走回來，打開紗門。
「對這件事，你知道什麼？」
「我寫很多『真實故事』和『真人真事』一類的東西。」
「是的，我開到十字路口。我向右一看，沒車要過來。我祇向左匆匆瞥一眼，心裏想著路權在我，左側車應該注意我才行。我自己祇要注意右側車。」
「你怎麼會認為我的案子不是這一類的呢？」
「喔，賣出去！」我較大聲地說：「困難，困難。寫很容易，賣出去困難萬分。」
「唐諾，賴唐諾。」
「你說對了。」齊蜜莉憤恨地說：「我從來沒有這樣委屈丟臉過。我想你一定對我的意外調查過。」
「為什麼？」
「那一家保險公司？」
坐在輪椅上的女人，是很好看。
我容忍地微笑著。
「喔，我挖掘故事，以第一人稱修飾一下寫出來。所以我對離婚，謀殺一類消息都不會忘記。」
「他們把車直接放到我車的前面。」她說。
「不賣東西。」
她冒火地說：「因為對方有四個人，你想我一定是錯的！」
「為什麼用化名呢？」
我把公司車停在克侖德街白色洗石子獨家小房子的前面，自己跑上門口的梯階。
她說：「我祇是證明給你看我不是亂蓋的。」
「我也有這個想法。」
她沉思著。
我說：「好了，有空我會找一下保險公司，把妳的案子再瞭解一點。說不定還是可以在我報導裏提一筆的。」
齊太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說：「我真希望你能和保險公司聯絡一下。問問一
她向我痴笑：「四十一。」
她說：「可以說是偶然相遇。他很有錢，在一個礦區有股份，他不必工作。他是你稱做花花公子一類的。我有什麼可以吸引住他的，我實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當然是看到我的了。」我說。
我說：「我是個自由專題作家。」
「我不想太……」
「真的嗎？」
「這些受不了的人撞上我了。他們從左側過來。他們開得飛快，我到了交叉口很久，他們才進來。但是他們竟敢說，他們先到交叉口才見我進來。竟敢說我開太快了。我停不住。是我去撞他們的。」
「賴先生！你忘了我的年齡。那個人不會超過……反正，他比我年輕多了。」
「妳沒看內容？」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道：「我祇是感覺妳的事件，不是我想選用來寫專題，那一類的。」
「怕什麼？」
我走進去。她在我身後把紗門閂上。
「時間久！」她嫌惡地說。
我羞怯地說：「我昨天想來拜訪妳，但是沒敢進來。」我微笑，又讓微笑變成祈求對方原諒自己怯懦的笑聲。
「你為什麼要問這些事？」
「他不是個偵探。」她說：「絕對不是，他是……是個很好的年輕人，正像你一樣。」
我有感情地說：「我在寫篇有關保險公司，和他們作業情況的報導。我要揭穿他們的是他們似乎在鼓勵偽證。當一件車禍發生，假如一方是單獨駕車，另一方車內有不少人。保險公司不管單人這一方是如何誠實有信望，總是取好於人多的一方，不敢站出來伸張正義。而且……」
「不是，大都是筆名，有的時候用化名。」
「懶得看。」
她嘴唇保持著固定的微笑，但眼睛已失了熱誠，冷冷地說道：「一位作家？」
「我真會十分感激的。你是作家，你寫點什麼？」
「你知道我是講實話。」
「我想是的。」
我自己把紗門門閂打開，她祇是站在門口。
我說：「他很高，穿了件灰的雙排扣上裝，抽著香煙。他幾乎和我差不
「沒關係，還是禮拜天，我又是一個人──不過，當然我也不想佔你太多時間。」
我笑著說：「那我就放心了。是妳的朋友嗎？老朋友？」
「齊太太。」我鞠躬致意：「真高興妳肯見我。真抱歉在禮拜天來打擾妳。但是，禮拜天是唯一我能用來收集我在做這件工作資料的日子。」
「是的。」
「發生什麼事了？」
「我左髖受傷了。」
「但是我還沒有告訴你車禍的事。」
她端莊地說：「別這樣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鄧先生祇是對我好意而已。」
「不是太久。」
「喔是的！我一定還要回來好多次。我要調查一下，然後回來多問幾個問題。」
「我看不出來。」她生氣道：「你要同情保險公司的話，你可以離開這裏了。」
她說：「我自己也常希望能寫點東西。告訴我，是不是很難？」
我解意地笑笑。
我吹了一下口哨。
我不安地說：「我……我多少知道了一點情況。」
她臉紅了起來。
「那麼不是他們撞妳，是妳撞他們？」
「和保險公司談過。」
「我喜歡你會回來。我希望也能出力幫你對付保險公司。」
「用你自己真名？」
「祇是大體上的瞭解。」我說：「我知道妳是一個人開車。」
「為什麼？」
她站在裏面，很高，一點笑容也沒有，透過紗窗用目光仔細地看著我。
「你要什麼？」
「既然不難，為什麼不大家都來寫呢？」
我不說話。
「原諒什麼？」
她既不說「等一下」，也不說「我去看看」。她祇是轉身。我可以看到她高高瘦瘦的個子，不慌不忙搖擺走回走廊去。
「我會的。」
她滿意得有如一隻鳥用喙在整理羽毛。
「一點也不難，祇是開頭難一點，有了第一次，以後一點也不難。」
女傭祇是把頭點點。
「噢，各種東西。」
我等她開口。
她說：「四十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