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勾搭惹的禍》目錄

第九章

第九章

「不要,我祇是好奇你們這一行而已。」
她捧著我的手,比真需要的時間久了一點。
他這樣想了幾秒鐘。眼睛一直盯著地毯。然後他把頭儘量向後仰,仰到他能半閉上眼,看到自己的鼻子再看向我。「和你有什麼關係?」他問。
「運氣不好的比較多。不願意隨便嫁人,但也要生活,夜總會是她們最會去的地方,有時候張三帶她們來,有時候李四帶她們來。每個都是身材好,臉袋俏的,形容起來都像你講的。我見太多了,我沒有胃口。」
「你認得很多女人?」
我說:「請你看一下這包火柴。這是不是你那邊最近用的一種火柴?」
「沒在卡巴尼塔見過。」女的急急道:「我哪裏也沒見到過他們。我剛才以為見過,可能是那女人的眼睛像什麼人。有一次我們在公園散步。這個女孩坐在長椅上。另外有人手裏拿了照相機,那女人就是不要別人給她照相。」
「有空你來看看。很多笑話要是你私下和女孩子講,她們會打你耳光。但是那麼大一個餐廳,你在臺上講,講的都已經到了市府要求的最邊緣了,這些有錢女人笑得腰都要斷了。賴先生,你到這裏來要什麼?」
「我不知道,她也許和一件我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係。」
「什麼女人?」他問。
「不認得。」
他不十分熱誠,但裝出笑容來說:「完全沒有,先生。」
「公事又為什麼?」
「有沒有見過他們去卡巴尼塔?」我問。
他伸出冷漠的手,好像用了一下勁,隨即沒意思了。
「好多人都有這個想法呀。」她告訴我。
「這些照片上的人怎麼樣?」我問。
「女人也喜歡這一套?」
我說:「你看如何?應該是從你那邊出來的。」
「不是,現在我可以確定不是同一個女人。剛才一下子看糊塗了。」
這公寓設計的時候就是要給別人豪華的印象。從前門看來就是富麗堂皇。像大旅社一樣的大廳,有櫃檯和職員,有私用安全設施和總機。甚至還有個穿大廈標誌制服的小童負責跑腿工作。
「你早就該準備好的。」金髮的說。
「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可能不是這一路的。不過她最近到卡巴尼塔去過。」
「等一等。」他說。
「我們的地方有不少老客人。」包伯說:「我自己也有一個節目,我演獨腳戲。很快地說些雙關語,要讓聽眾花點時間才能瞭解。我根本不等他們笑,又快快地說下去。第一個聽眾笑出聲的時候,我停下來,不明白地看向他,跟下來一定是個滿堂彩。」
她用估計身家的眼光看著我,先從頭上開始,一直往下看,看到我鞋尖,又自下向上望。她把嘴扭出一個笑容,把手伸出來。「賴先生,你好嗎?」
「柯白莎的合夥人?」
「賴。」
他移向總機。
「知道是什麼人了?」我問。
「怎麼啦?」
「艾羅伯先生?」
他貪婪地看看這些錢:「完全沒有,真是抱歉。」
她點點頭,看向包伯。
他順手把號碼記下,撥外線,過了一下,他對電話說:「你電話來了,艾先生。」
「這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問。
我把手放下,艾羅伯說:「請進,大家都叫我包伯。」
洗槽那邊,我聽到瓷器磕破聲。
「有沒有建議?」
他又看了一下我手裏的鈔票,吞了下口水:「我自己確定不知道會有那一戶空出來。我今天儘可能問一問……」
包伯看看我。金髮向我笑笑。
「沒有了。」我告訴他:「你幫了很多忙,白莎會親自再向你道謝的。」
「從來不看這種東西。」包伯說:「我看世界大事,運動新聞。要不然就是馬。很多時候報上對馬的消息還是比什麼都準的。」
「我認為『雪儷』是真的或常用的。」我說:「哈這個姓多半臨時觸景說說的。」
我說:「另外還有一張紙,摺起來藏在一包煙裏。」
我說:「她是袖珍品──惹火的眼,淺頭髮,非常小,但是很勻稱。顴骨高,嘴唇厚。有點卡通裏的甜姐兒樣子……」
「我正在想找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
「妳也常去卡巴尼塔嗎?」我問她。
包伯看了一下,翻過來又看看。
「太葷的笑話多半由大肚子的男人第一個大聲笑出來。我不會理睬他,祇是講下去,直到大家笑時才停……時效十分重要。絕對不能停下來讓所有人都懂了。」
「我回家的時候多半天都快亮了。」他說。
他又重重吸了口煙,把煙蒂自口中拿出來,拋進快沒有空位的煙灰缸。我看到煙屁股堆裏,有的上面有口紅印。
「謝了。」她用喉嚨發音道。
女人驚叫道:「包伯,這個就是上個禮拜拒絕拍照的女人!」
「沒有。」
「姓什麼?」
「我要找到她。」
我把那張反面寫了鉛筆字「帝谷大道,安樂窩汽車旅館」的紙,拿了出來。
「先說說私人方面為什麼?」
「我包過來做的。」
「你在偵探什麼,賴先生?」金髮問。
他冷潮地說:「一個漂亮女人不希望一生彎了腰在澡盆裏洗衣服渡過的。一個漂亮女人不希望一生擦地板渡過的。漂亮女人不能老替人補襪子。她們不做這一類工作。她們知道這會損壞她們美貌。她們要儘全力保護她們的容貌。幸運一點的做女明星,嫁好丈夫。再不然領贍養費。
「正是。」我把手伸出去。
「我要想找一個女人。」
她從桌上拿支煙,輕輕的豎起來,在椅子把手上敲了幾下,把煙放在厚厚的紅唇間,把頭靠後等著我給她點。
「抱歉,一點幫不上忙。」金髮說。
我乘電梯下大廳,走向櫃抬問職員:「還有空的公寓,或知道有人會退租嗎?」
「真的不了。」我說:「今天禮拜天,我已經犧牲太多了。這下要放下工作,過禮拜天了。」
「是的。」
「自殺,為愛殉情。都登在報紙上。」我說,用頭指指報紙。
一支香煙叼在他懸垂無精打采的唇上。看起來他嘴巴連把香煙翹上去的力量也沒有了。下垂的角度加強了他對人生的無力感。
他轉向我說:「賴先生,這是我太太。」
我說:「你看撕開的地方印著『最低消費額每人五元』。角上又有個你們『卡巴尼塔』的記號。和火柴上一樣,應該是從你們的價目表上撕下來的。」
「老天!」
「這我知道。」他澀澀地道:「為了公事,還是私事?」
我注意一下她的左手,沒有結婚戒指。
我走進去時,職員抬頭看著我。我說:「艾先生。」
「你是老闆?」
「我們不認識他。」艾高聲地說。
我看得到小紅燈亮,電話是艾包伯公寓打出來的。
「我讓你來了。我把時間給你了。我和你談了。我回答你問題了。你要的雪儷,可能是我那裏常客,可能祇去過一次。我抱歉能給你的助力不大。也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過,合乎你說的樣子的,至少有一百個。」
「你不看漫畫?」我說。
「我想卡巴尼塔的節目很精采吧。」我說。
金髮女郎含糊地說:「不是嗎?我們在公園裏散步看到的。不對,我看不是她。我一下看來有點像。再看又完全不像。」
包伯淺淺一鞠躬:「親愛的,我給妳介紹賴唐諾先生,他是個私家偵探。」
艾包伯陪我走到門口。兩人握手。金髮讚賞的眼光經過包伯的眉頭瞥向我。
她完全不動地僵坐了兩秒鐘,看向包伯的位置。「我們認識這樣一個人嗎,包伯?」她說。
我等著等艾包伯走回來和我們在一起。把放在沙發上的報紙打開,找到安樂窩汽車旅館自殺案那一版。
我回到沙發,坐下。
他表示無聊地做個姿態,吸口煙,從鼻子吐出,說道:「反正這回事,祇是件工作而已。」
「又怎麼啦?」她問。
「城裏有頭有臉在外玩玩的女人我都認識。」
他鬍子是新刮過的,頭髮也梳過。很厚的黑髮,直向後梳。
「我們儘量使住戶不受打擾。先生。」
「她們都從那裏來的呢?」
「你幫忙不多。」
「不認識。」艾包伯說。
「那是不會錯的。」
「過一陣子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了。」我說:「我急著找房子,房租到期了,房東要自己住不再出租了。」
包伯背著我們,在洗杯子。「要不要也來杯咖啡,賴?」
「她把我帶到一個汽車旅館,然後放我白鴿,溜了。」
「等一下,」他說:「我想想。」
我把火柴吹熄,她的眼光對上了我的。
「相信一定很精彩。」
「我祇知道她給我的名字──哈雪儷。」
「老天,」她慢吞吞地說:「男人為什麼老要殺她們呢?」
我聽到開水聲。
「真抱歉,幫不上忙。」
「是的。艾包伯──我們叫他小名。」
「什麼樣子的案子?」
「親愛的,」她說:「早上沒有咖啡呀?」
她的長褲配著她修長的下身真是一絕,她向我們走過來,每一個步伐都加強了光滑的臀部的擺動。
「你是賴?」
報上的人像照片相當清楚。
「請坐,不要客氣。」他說:「這裏沒清理。」
包伯伸手取另一支煙,他問:「來一支?」
我說:「我要走了。」
她轉向我微笑著。
她用灰色的眼珠再次睇我一下,好像滿激賞,微微地笑一下。
「真的呀,不容易。」我說。
職員接通對內電話說:「一位賴先生說你知道他要來……是的,很好,先生。」
「有什麼特別的。」
「老故事,殺人自殺,在汽車旅館裏。」
「生意正常,不是收入正常。要不要頂給你試試看。」
「對,這樣才好。」包伯說。聚精會神地在看報上的幽會自殺命案。
「請吧,賴先生,八二五。」
我兩步向前,擦一支火柴,湊到她煙頭上。她兩隻手伸出來圍住了我的手和火柴,幫助我替她把煙點著。
「有什麼不同?一大堆。我幫不上你忙。你自己到我店裏來看。」
「收入正常嗎?」
我說:「那個男人好像姓鄧。」
「一隻杯子,抱歉,親愛的。」
「說得很快,雙關語中有雙關語的,多半女人先發笑。」他說:「老一點的有錢女人什麼都懂。笑起來像神經病發作。我就停下來驚奇地看著她。這個時候大家都會過意來了,於是全場才會哄笑。」
「謝謝,我會的。」
我說:「我想你每天都要忙到很晚。」
「這個時間,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老天,我可以給你五百個女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我說:「我另外看中一個公寓。事實上已經差不多談妥下個禮拜可能搬進去了。但是今天來這裏一看,裏面雖然小一點,舊一點,但是外表太好了。反正應酬、工作,都在外面,公寓祇是晚上睡的地方。何況晚上也不一定天天回家。我喜歡你們這個地方。這地方不錯。」
「雪儷,」他說,然後很專心地想著。
他用手止住我說下去,舉起的是手腕部份,不是較大的關節。他動動手腕,有如一隻海豹在動牠上肢。
「是的,我馬上放一壺去煮。」
走向我,他說:「我真很想能幫你忙,轉過一陣子也許我能幫得上你。」
「假如這位雪儷,常去你的地方,我怎樣能找到她呢?」
「她們就吃這一套。」
「什麼呀!」她說:「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包伯。」
我把我記事本拿出來,從裏面掏出一小疊鈔票,開始不在意地慢慢數給他看。一面問道:「完全沒有?」
水槽裏有髒盆子,起居室桌子上有兩隻杯子。每隻杯子裏有約莫半吋的水。是昨晚留下來的冰塊溶解出來的。煙灰缸裏都是煙頭。窗是開著的,所以房裏沒有酒味,煙味也不大。桌上有份畫報,另一份過期的在沙發上。今天的晨報還沒打開。整疊在沙發上。大概是接了白莎電話後才拿進來,還懶得過目的。
「因為男人愛她們呀。」包伯說。
通臥室門打開。一個順眼的金髮女郎走出來。身上穿了一條粉藍色的緊身褲,包住曲線非常好的臀部,上身一件襯衣領子開得很底,幾乎到了闊腰帶的位置,腳上一雙沙灘鞋,十個腳趾上有指甲油紅得刺眼。
職員管制來訪的人,所以兼管總機。
我說:「另外換一個試試看。一個男人,三十五左右,大概五呎十一吋高,長長直直的鼻子,好身材,深頭髮,灰眼睛,大概一百九十五磅重,穿雙排灰套裳,用長的象牙煙嘴抽香煙。認識他嗎?」
「沒事常在我處坐著,機會自然多一點。假如我是你,不會選用東問西問的辦法。」
「知道。」
「我找的是個袖珍型的──小個,曲線好,高顴骨,深棕色眼睛,不會超過五呎高,她的名字可能叫雪儷。」
他聳聳肩說:「起風的時候灰塵從那裏來的?」然後他又突然問道:「你看見什麼人有真正漂亮太太的?」
金頭髮和我握手:「還是和我們喝杯咖啡再走吧。」
我說:「我提起的人會噴火,實在是了不起的一個人。」
我站在那裏和職員就這樣嗑牙。看到艾包伯公寓通話小紅燈在總機上熄掉。再確定他沒有打別的電話的意思。我走出公寓。
「包伯,我看你今天心不在焉。你昨晚喝多了。」
「可以說為公也為私。」
「等一下,」職員說:「請再說一遍……有了……WA九─八七六五。」
艾包伯說:「我太太跳改良過來的埃及舞。她也是節目的一部份。不上台的時候,她穿梭在人群中保持全場氣氛熱鬧。」
房間裏一陣肅寂。一隻蒼蠅嗡嗡在房裏打轉,想找個出路。最亮的是燈,不是窗子。
「什麼東西破了?」金髮問。
「還有什麼要知道的嗎?」
「第一個笑出來的會是女人嗎?」
「不要了。我今天一天斷斷續續喝了好幾杯了。」
「是怎麼回事呀,包伯?」女的懶洋洋地問。
「他知道你要來嗎?」
「這個人不同。」
「再洗個杯子,乾淨的給我打破了。」
他說:「我也這樣想。」
「不了,謝謝。」
穿制服的開電梯人送我上八樓。還指給我看那個門。正如我瞭解,這種公寓外面非常堂皇,裏面都分割成小公寓。艾包伯站在公寓門口,當真還穿著睡衣,不過加了件晨袍而已。他看起來很疲乏。我還很少見有人如此倦態,不是體能消耗過度,而是對工作,對周遭,對生活和一切。
這是個二房公寓。臥房祇夠放一張床,一個衣櫃和開扇門。起居室裏放一張沙發,一張桌子,兩隻椅子。地毯已經很舊,窗帘的花邊已經抽絲。一側角上是個小的早餐位置。一隻小冰箱,一個小電爐,一個小水槽。上面有個有門木櫃子。
「老天,從來不看。我自己每天三場講笑話。一禮拜七天。那還能相信有人每天有東西叫你笑。我沒有辦法,叫別人笑才有飯吃。畫家沒辦法,他也靠此為生。我同情他。你還想知道什麼?」
包伯用肘部戳她一下,戳得那末重,我看到她顫動了一下。
我點點頭,坐下。
艾包伯打了個呵欠。
他大概五十歲,窄頰,瘦腹,骨架子不小。顴骨高了點,兩隻眼睛距離很大。他有個習慣,喜歡把眼皮垂下頭向後仰,半閉著眼向前看。這種動作使別人認為他對什麼事都已經不在乎。
我再用手慢慢的翻這些錢,一面說道:「假如你能告訴我那一戶有可能搬走也行呀。我……」
「先生尊姓?」
「見到你真高興。」金髮說:「有空到夜總會來玩,我希望你能看我跳舞。」
「是的,親愛的。」
「是的,除了用這一種外,沒用過別的樣子的。」
「哪能,這種人我至少知道一百個。她們都來我的夜總會。每個看起來都差不多。你是在形容一種人,不是一個人。」
他走向所謂的小廚房,把水注入咖啡壺,放好咖啡,打開電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