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險中求》目錄

第五章

第五章

「旅行支票號碼有記錄嗎?」
「你去查什麼?」
「我開這輛車,開了大概二里路的泥土路,來到鋪好路面的公路上。我不知道這是通哪裡的路,右轉是下山,左轉則上山。我只是隨手左轉,向上山的路上加油開去。我腦子只覺得怪怪的。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腦裡一片空白。連自己過去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只是開車。」
「大概二里。」
「有什麼毛病?」
我說:「保險公司。我在調查門口那輛加州牌照NFE八〇一的『路來賽』。是你的嗎?」
換錢的女郎就在我身邊。
場裡的吃角子老虎機有五分、一毛、二毛五、五毛和一元數種。每種又可以一次賭一至五個硬幣。老虎機的數目達數百架。但是要找一個空位還相當困難。
我說:「我想不是的。但是不知道。目前只是想請他做證人。」
「說下去。」我說。
「這傢伙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告訴我他不去雷諾了,要去洛杉磯了。問我如何?
「是真的,我告訴你是真的。完完全全是真的。我聽到過有這種事,但不知道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真的!」
「任珊珊。」
我一路只看到空的啤酒罐和塑膠瓶。
我沒有再給柏岱芬電話。我只是加足油直放雷諾。
「五十元的。」
「是的。」他說。
我慢慢在腦子裡推想五號晚上的情況。柏馬鍇在卡文鎮「客來車服務中心」替他車子加滿了油。卡文鎮有不少好餐廳。
「但是,你說這個人與眾不同?」我問。
「你怎麼辦?」
「你做什麼?」
「什麼樣的泥土路。」
我拿出兩張一元的鈔票。
她聲音還有睡意。
這是一件冗長而無味的工作。我開進一家又一家汽車旅館。沿了每棟平房前繞一圈,看有沒有加州車牌的「路來賽」停在門前。然後轉出來,再向前找下一家汽車旅館。
「我走進車子,我記得車子停哪裡。我每一細節都想起來了,就像現在告訴你的一樣。我一直住這個汽車旅館,所以我就回這裡來。我吃飯都在對街餐廳吃。我很怕去城裡,也怕在人多的地方露臉。我怕和人交談。我知道我應該在記憶恢復的時候,自己去警察局,但是換了五十元旅行支票這件事,把我自己退路堵死了。我進退兩難了。
「不過你見到公路時,你反向上爬?」
「郵票也免費的?」
她很自然地叫我名字,叫得那麼自然,好像老朋友已經習慣了似的。
我說:「好了。你們爆胎了,之後──」
「這是你的筆跡?」我問。
我看向他雙眼。我說:「我要去找出來,你那麼怕是怕什麼?我要去找出來你為什麼要那麼急著離開那個停車的地方。」
「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蓋亞莫的人?」我問。
她說:「好,告訴你。你去好好喝杯咖啡,把五十元旅行支票的事忘了。不要來煩我。這等於是滿街的白雪,你在問我一片一個禮拜之前落下來的特定雪花。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怎麼會突然和你提起這些的?」我問。
他想和我對視著說話,但沒有成功。他把眼睛移開,他全身在戰慄。
他坐在窄床床沿上,把那瓶戚士忌塞進髒髒的枕頭底下。
「小姐還是太太?」
他說:「有可能。開『路來賽』的人有張信用卡──我們這裡所有信用卡都能用。我忘了他是哪家的信用卡。你如果認為重要的話,倒查回去一定查得到的。」
「之後呢?」我問。
「是的,開始的時候油箱幾乎是滿的。」
「我不太想去雷諾。我要去洛杉磯。我又餓又沒錢。我不願在路上過夜。只要有一杯咖啡,一盤火腿蛋,我什麼都願幹。我知道這傢伙早晚會請我吃一頓的。吃飽了我就找地方下車,再找便車回家。怎麼說也比半夜三更在露天好。我不願意到公路上去找便車,那夜一路找便車的人太多了。也許是採水果的臨時工太多了。反正路上都是便車客。」
「沒有。」
我在羅密里隨便找了一家汽車旅館,閉了幾小時眼。
「我要找本月五號在這裡值班的人。」我說。
好多次我在有可能推輛車下谷或車子不小心開下谷的地方,停車,下車觀望。下面都是極深的荒僻山谷,但是路邊都整齊無缺,谷下也絕無摔下的汽車。
「這些明信片,幾萬張幾萬張的印。我們貼上郵票。來這裡度假的人,禁不住這種引誘,寄幾張明信片給家屬和朋友。不一定為省錢,主要是為省事。連郵票都貼好了,只要寫上地址就可以,郵筒就在手邊。」
床後牆上貼了不少剪貼女郎的相片。有幾張是性感女明星的照片,但更多是從《花花公子》雜誌和閣樓雜誌上剪下來的大型剪貼女郎。其中也有兩張全裸不太能公開展示的。
他沒有開口。
另一邊及向東的一側,地勢漸低,在濕季草綠葉茂。到了夏季被毒毒的太陽烤得葉枯枝硬,一片黃色,僅有橡樹顯得生氣蓬勃。從這裡再下去就是較為不毛之地,再往下走便是夏日酷熱的沙漠了。
「我想知道什麼人在管廚房。」我告訴他。
「嗯?」他問。
「我為什麼要自圓其說。」
我毫無困難就找到了「客來車服務中心」。
「我開得很快,好像怕後面有什麼東西會傷害我,但也說不出怕什麼。我不斷向回看,也不知道在看什麼。老是後面有東西在追我的感覺,使我不敢再在大路上開車。所以我就右轉彎,開車進一條相當好的碎石路。我走上了一條蜿蜒的山路。我不停地開,不知自己是誰,要幹什麼,要去哪裡。
我點點頭。
我說:「暫時還不行。他身邊有沒有帶大量的錢?」
「我姓任。」他告訴我,把手伸出來,「你對五號晚上要知道什麼?」
一個傢伙,看起來像職業乞丐,但也可能是百萬富翁,一口一口有規律地在咀嚼前面的食物。食物對他可能只是燃料,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你怎麼辦?」
我先選靠鎮東的一家修車廠按鈴。按了三次鈴,花了五分鐘時間,門終於開了。
「他要什麼。」
她看看我,好像我是個白痴。她問:「一個禮拜以前?」
「你記不起這個人?」我問。
我把五元的鈔票換成二毛五的硬幣。柳腰的兌換小姐隨便地把鈔票住圍兜制服口袋一塞,伸手壓了帶在身上的錢管五次,二十枚二毛五硬幣就交給了我:「祝你好運。」她笑著說。
「你還想知道什麼?兩塊錢有沒有白花?」
我說:「對呀!我怎麼沒有想到──但是看不到什麼地方可以放大一點的錢哪。」
「每年這個時候,是這樣的。」
一個穿制服的加油站人員,一面猛吞食物入口,一面不斷看手錶。
「凡多拉,四十五分會。」我告訴他。
「什麼?」
羅密里是個相當大的小鎮。早睡早起。天黑不久連人行道也休息入睡了。公路附近有兩家修車廠。每家都已關門。門口各設一鈴,是晚上的「急診鈴」。
我把換硬幣的女郎叫過來,拿了五元錢交給她。
「我先去盥洗室。我先在汽車裡買杯咖啡,然後進盥洗室把自己鎖在裡面,我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拿紙巾把血擦掉。我的頭痛得很──現在仍在痛。」
他帶我走過去,在收銀機上按那個「無交易」的鈕,打開現金抽屜,在一個好多收據紙條的格子裡翻著說:「抱歉,不在這裡。賴先生,我以為……喔,有了,在這裡!」
「說下去。」我說。
「冷水。我讓它泡一下,就可以洗掉它。」
我說:「你這一招玩得太渾蛋了,馬上就要到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之前假如沒判什麼重罪,一大筆財產在等著你。而你自己卻往火坑裡跳。」
「第一國家銀行。」她說。
他說:「我懂得。我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有點像我從這一刻出生在汽車邊上。」
「你看過油錶?」我問。
「你現在一個人?」
「那地方送給客人貼好郵票的明信片。是宣傳用的。我還寄了一張給我朋友,說我在回家路上。」
整個賭場充滿了人。鬧哄哄的人聲中,不時傳出吃角子老虎機出了大獎時的鈴聲,硬幣掉落的響聲和廣播聲,刺激著大家把更多的硬幣往老虎機小嘴裡餵。
她從電話報過一組組號碼來。
「那是一塊泥地。」他說,「是在一座山裡面。有松林,附近什麼地方有條溪流。我記得聽到聲音。我記得我有一陣衝動,想走過去把頭泡進溪水裡,但是有一種懼怕感不准我如此做,就要我盡快地離開那個地方──我一生也沒這樣怕過──嗨,還沒請教你尊姓。」
我指指他們那個放一大堆明信片任人取拿的架子。架子上面一塊塊子寫著:「已貼郵票的紀念品,可隨意取用。」
「有空我會向老板建議一下。」她告訴我,「你不是在餵老虎?」
「老實說,我絕未想代他游說任何人讓他搭便車。我只是在想有的人開著破舊不堪的小貨車,也許想找個人一路聊聊。
「好吧。」我說,「你現在記起不少了,告訴我的都是真的嗎?」
一個二十七歲,鬈曲的金髮,睡腫的藍眼,只穿內衣褲的青年男人,一面開門,一面跳著一隻腳要穿上牛仔褲去。「什麼事?」他睡意很濃地問。
「要是你真想知道,也有權知道,我就告訴你。」他說。
「你說什麼?」
他很高興我的建議,因為可以藉穿衣的機會仔細想想怎樣應付我這個不速之客。他是穿了汗衫襯褲睡的。所以,他穿上襯衫、褲子、襪子、鞋子。把褲帶扣上,走進浴室,盥洗一下,一面用毛巾擦乾手,一面出來,自口袋中拿出梳子,梳理他頭髮。
像所有其他在拉斯維加斯和雷諾的賭場一樣,這一家兌出柏馬鍇旅行支票的賭場充滿了一切人造的輝煌。
他看著我沮喪地說:「我也這樣想。」
我本想再塞一個硬幣進去的。最後決定作罷。我轉身想離開。一個溫柔的女人逗樂地說:「不再看啦?」
玩得蠻愉快,真希望你也在這裡。實際上這次你該來的。白莎,這裡加油站真與眾不同。明信片是貼好郵票免費贈送的。拿多少都行。聖誕節來玩吧!
他說:「我盡一切可能自己洗掉一點。但是你仍可以看到血跡。」
「我繼續開車。想到記憶一定會漸漸恢復的。我停在一家餐廳門口,進去喝咖啡。我伸手進口袋,口袋裡有錢。我付了咖啡錢。我走進盥洗室把自己袋裡東西都拿出來。我有個皮夾,皮夾裡有張柏馬鍇的駕照。我有幾張柏馬鍇的名片,幾種身分證件。皮包裡有錢,一百多元。有一疊旅行支票,二十元和五十元的。也是姓柏的名下的。買進的一邊,已經簽好名了。賣出的一邊空著。」
我又敲門。
「倒楣碰到這種電腦老板!現在你可以滾了吧,條子!」
「怎麼辦。」
「我在管。」老伯說。走過來問:「有什麼貴幹嗎?」
有一件事大家必須承認。警察真要辦件事的話,是很有力量的。另一件事大家也會承認,第一國家銀行是有效率工作的銀行。
我乘電梯直下一樓大廳,等看看她有沒有跟下來。
「真糟。」她淘氣地說,「可能因為你小兒科,只付二毛五。」
「我沒有偷任何人錢。」
「現在。」我說,「在這裡寫上今天日子和你的簽字。」
他停住了一下,在研究。顯然在做決定要不要說話。
「老伯,請回來。」我說道,「這裡有兩塊錢給你。來吧。」
「沒有,我只是加油,用現鈔付了油費,又上路。你不會懂這種事的,賴先生。你也許大睡一頓後醒來有一陣子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但突然一切記起來了。我也如此,只是忘記的時間長了一點。我知道記憶會回來的,我只是除了開車外不願意做任何事,專心等著記憶回來而已。我精神緊張,一觸即發的樣子,而且我受傷不輕。」
「這些都是免費送的?」
「我知道。」他說。
「接著說。」
他告訴我他所屬分會的號碼。我們握手。
我說:「我是賴唐諾。我從貝格斐給你打的電話。你丈夫的車子裡有做生意的樣品嗎?」
「對誰不會有利?」
「我就自以為是柏馬鍇。我又向前開車。我隱隱覺得應該去洛杉磯。但洛杉磯在哪個方向我不知道。我繼續開車希望記憶能自動恢復,但是沒有。
他說:「當然我不會忘記。一個被人拋棄在無人荒島的男人,會不會忘記看到脫衣舞皇后到海灘上來洗澡──別傻了!再說,我所有出差都有紀錄。每次晚上有人打電話或叫鈴,我都登記。老板是個電腦迷,每次有人拿起電話就自動錄音。大門一開就有個記號,我要寫下原因。
她笑著搖搖頭:「我怕沒辦法幫你忙,先生。」
「我比較喜歡『沙漠艷景』那種鏡頭。」我說。
「結果呢?」
「你的客戶想知道什麼呢?」
「我想有兩次。沒錯,是加了兩次油。但也許是三次。」
「差不多。」
他說:「你懂了吧?來這裡的人,代我們拉新客人來。收到明信片的人,記住我們的名字。他自己開車來的時候,不進那些送換獎票的加油站,直接到這裡來,他們知道這裡有免費方便的明信片,而且可以知道漁獵消息。」
過不多久我覺得四周的熱鬧有點眩耀單調。我明白我太累了。我走向靠牆邊的出納窗口。「對不起,」我說,「我是一個私家偵探。我在追查一張第一國家銀行的旅行支票。是一禮拜之前在這裡兌的現款。」
「我假如能在三十五歲生日以前,不被警方逮捕,就沒有問題了。但是,有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他把我的錢全部抓在手裡,整天希望我犯一個大錯,你知道會變什麼樣。
「因為有一位客戶要我調查。」
他無奈地說:「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警官,當時我沒有人可以商量,不知該怎麼辦──我只好自己下決心,我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
「你知不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時,這裡進出多少錢?」
「過不到十分鐘,一輛小貨車進來,我問他想不想搭客人,請他老實說,不必勉強。他說不要,他一路已經看到太多的便車客,他都沒停車。」
理由似乎很朗顯,柏馬鍇一出了卡文鎮,又停車給一個金髮美女搭便車,這樣他就有了兩個便車客。兩個便車客中有一個餓了。他停車在這個餐廳,給他們弄點東西吃。他自己並不餓,否則他在卡文鎮就找地方吃飯了。
「之後我告訴他我是共濟兄弟,我有困難,請他幫助。我要搭便車回家。通常這些人都會幫我忙。有的人甚至會請我喝咖啡,吃頓飯。」
他說:「他與眾不同。他是個兄弟。他向我表明是共濟兄弟,而且告訴我一個奇怪的故事。他說他是有周期性酒癮的人,不是個酒蟲。他說他會一、二個禮拜完全不喝酒。但是突然酒癮發作,非出去豪飲不可。他說他把所有錢都喝掉之後,會留下來一、二天,看看這些新交的酒友會不會還敬一點酒給他喝。但是只要山窮水盡沒有酒喝了,他的酒癮也就沒啦。送酒給他喝也沒胃口,酒精對他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他就要急著回家了,換衣服,洗澡,做個正經人;他清醒的時候會覺得酒精沒意思,一生再也不喝了。」
有不少人,一個人占了二台機器,手眼不停,玩得十分緊張,高興。一個女人站著獨自玩三台一毛的機器,不慌不忙,一定是玩家子才會有這種能耐。她的動作精準熟練,好像生產線上的女工,最短時間,最大的效率。我心裡在想,生產線上的女工會不會像她這樣認真?
「我也玩過一會。」
我決定把這裡的情況先弄清楚,再辦正事。
我把四個硬幣放進上裝口袋,轉轉走走想找一個比較肯出錢的機器。我看到一個西洋鏡窗口。上面寫著「沙漠艷景」。我投一個二毛五的硬幣進去,把雙眼湊上目鏡。裡面是全黑的,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可以聽到機器轉動聲。我知道機器轉動聲是虛擬的。今日的科技,哪裡還有齒輪帶動的呢?背景漸漸由黑變灰白。看得出來照的是遠山,至少在二十里之外吧。遠山之上太陽漸漸升起了。你不能不佩服攝影和光學的技術真是配合到了極點。一切就像你在現場目睹。近處一隻大的仙人掌因為太陽照到現顯了出來。立體感覺達到了極致。鏡頭轉下,仙人掌下躺臥著一個美女。側臥著身,微笑著,身上只有一條大紅絲巾在腰部,微風徐徐,若隱若現。突然一陣比較強的風吹過,把絲巾吹掉,燈光也同時消失。
我又給了他另外兩元,給了女侍一元。「記住你向我說了什麼。」我向老伯說,「可能還會賺更多的錢。你記得那女人嗎?」
「每次這樣喝完醒來,我有一套回家的辦法。我會找一個飲水機,像駱駝一樣喝上一肚子的水,喝到自己走路能安定一點了,然後去找一個共濟兄弟開的加油站。」
「他一毛錢也沒有了。他想要搭便車。他並不在乎車子是去那裡的,最好是洛杉磯。只要馬上走,去哪裡都可以。」
餐廳裡有電話亭。我走進去要了咖啡和三明治。
他說:「我在那裡待了半小時之後,那加油站人走過來對我說他替我找到了便車,他是看共濟會的面子給我找的,叫我不要丟共濟會的臉。我和他握手,請他放心,我是知道好壞的人,會好自為之的。我也告訴他我的身世。
他走向加油機,我走向送人的明信片,拿起一張,寫上地址,寄給在辦公室的柯白莎。
「你不肯告訴我發生什麼了。」他問。
他把頭放在一隻手裡。他說:「我無數次想到過她們。我想給她們錢,但是不敢動。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會想辦法給她們弄點錢去。」
「他後來怎麼樣?你記得嗎?」
「並不是在三十五歲生日之前凡是因刑案被逮捕就失掉了繼承權。而必須是被判定有罪,才能取消你的權利。」
「故事編排好了沒有?」我問。
我打電話給柏太太。
「你怎麼辦?」
「然後呢?」
我說:「又之後你就有錢了。你可以真正的打官司了。」
我說:「差別太大了。假如你穩得住,假如你不和警方合作,假如你不同意引渡回加州,假如你不妄動,假如你請一個最好的律師,你就可以盡量地拖時間。多半你可以拖過規定的時效。」
這真是一個越做越令自己失去信心和耐性的工作。可是跑腿工作漏掉一家就等於前功盡棄。我一再鼓勵自己也許下一家就是我要找的。我堅持一家一家跑下去。我也一再提醒自己要仔細看,因為看了幾千幾百輛車之後,漏看一輛太容易了。
我又兩個硬幣一次地玩,玩不久又出了一次十六元的獎。
我說:「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兄弟,五號晚上,在這附近晃,想搭便車──」
「你相信他?」我問。
我乘電梯向二樓,又到三樓。
他說,「我告訴你。這傢伙與眾不同。他說話像個紳士,但他才自爛醉中醒回來。他沒有刮鬍子,一身皺巴巴的衣服。但是,看得出來,這傢伙有一些不對勁。
「臉上有血,衣服上也有血。我已經盡可能擦掉了。」
「等一下,唐諾。」她說。
「假如這是證據。」他說,「我不應該交給你呀。」
老天知道一共有多少吃角子老虎機在吞吐硬幣。玩的人以女人為多。女人似乎喜歡和獨臂強盜對賭。
這次我一路沿山路向上爬。兩眼不斷觀察向外側的路肩,看看有沒有跡象會有車子翻進山谷去。我先退回三十里到中溪河,然後從中溪河出發一路觀察,通過羅密里,慢慢地駛向貝格斐。
她沒有跟下來。
「她是什麼人?」
「你怎麼知道他曾在這裡停車?」
「什麼?」他說,向我看過來。
「沒有機會好好看一眼。」老伯說。他回憶一會兒,笑笑說:「他們催著我做火腿蛋。之後我本可看到她時,那男的又吸引了我太多注意力。男的就站在你這個地方,兩個人在桌上吃東西,女的背對著我。」
有幾個五毛機器,和兩個一元銀元機器閒著。其他的機器全部占用著。
「也不算什麼證據。」我告訴他,「我拿著好了──再看到這兩個人你會認識嗎?」
「我不是警察。」我說。
柏馬鍇大概身上帶有五百元從五十元至二十元面額的旅行支票。
這一家也不像,電腦是不會騙人的。
「那麼多?」
「老實說,記不得。我只記得那地方是卡文鎮。他告訴過我他名字,他的分區號,我們握手。其他都記不起了。我回到卡文鎮的話,會找得到加油站的。我也會認得他。
我問:「你的酒友是誰?柏馬鍇?」
「剛才在玩吃角子老虎,你呢?」
「燈光有毛病。」我說,「緊要關頭燈光就熄了。」
「太太。」
「說對了,她真有辦法。」
這使他感覺上好了一點。他說:「好吧,我來看看找不找得到到車號的紙。我曾保留了好幾天,好像怕會出事似的。過了不少天我準備拋掉的,但我知道我沒拋掉。我想是在收銀機裡。」
「你那時候臉上有血?」
「你不見得會記得這位兄弟的姓名吧?」
他眼中充滿歡樂:「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好嗎?依玲好嗎?」
「之後呢?」
「你是條子?」他問。
我不在意地轉悠著。
沒有人應門。
「我一下癱瘓在椅子上。我記得有人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一個場子裡的人過來招呼我,推開幾個人,我想是看熱鬧的。他把我帶到窗口幫我換籌碼,兌了一千八百元現鈔。
「好吧。」我說,「我們一起去吃早餐。」
有一件事很明顯,柏馬鍇是真心急於立即回家。他不想在半路有任何耽擱。他的兩個便車客恐怕只能抓點三明治或甜麵圈,喝了咖啡,上路。
他看看瓶子。瓶蓋還是封著的。一絲微笑自他臉上升起。「這還差不多。」他說,「進來吧。」
我問他五號晚上,或是六號清晨,有沒有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郎來請求拖車。
他把頭轉回來,笑一下,露出幾隻黃牙。伸手來拿錢。
另一個修車廠也有個夜間鈴,由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在照料。他不友善。他接受了那瓶酒,但是敵意未消。
「門外。」
「你自己沒有概念?」我迫著他說。
「你太太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她說:「我要是告訴你,他們會開除我的。你知不知道,每天送進銀行的旅行支票疊起來有多高?」
「怎麼送得起呢?」
他告訴我,「沒有錯。我們每天送出去平均三百張。」
我搖搖頭。
「只是一會兒。」
到目前為止,他們一切尚順利。
我和他握握手,離開修車廠。
「和卡文鎮『客來車服務中心』工作的任蘭可,有關係嗎?」
兌換硬幣的小姐,沒著多少衣服,穿梭在大廳裡。
「我當然不會拿來廣播,這一點請你放心。」
「到這個標誌前,你開車開了多久?」
他笑笑。就在這個時候兩輛車幾乎同時進來。加油機前已經有一輛車在加油。姓任的說:「賴,抱歉要停一下。我會幫你忙,但我先要出去做靠它吃飯的工作。」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說,「我被迫處在一個不知該怎麼辦的情況。有一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不知道。我想……對,他塞過硬幣進電話機,我記得。但是只是叫通總機的錢。」
「之後呢?」我又問。
蓋亞莫猛搖他的頭。
「我。」
「多少錢的?」
「記不得。他過來,把他共濟會員證給我看看,說出自己分會,我們就握手。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要什麼。心想也許是打秋風。我下定決心,要是他說出口來,我就告訴他,全美有一千多萬共濟會員,憑我的收入,不能叫太太孩子餓肚子,自己去和他們共濟。」
「你有沒有聽他話?」
「哪裡可以找到你來之前,在這裡服務的小姐?」我問。
「這一次。」他說,「這傢伙叫我不要站在亮處。要離開加油站,但是不要離遠。他會幫我忙的。」
「只是平均數。有的時候我們一次就散出去一千張。」
我假裝很感興趣。這個人講話的時候沒有想騙人的樣子。我問:「之後發生什麼了?」
賭場的早餐是二十四小時供應的。
「你從柏馬鍇那裡偷了多少錢?」我問。
「之後呢?」他問。
「在後座。她說她可以開車,姓柏的假裝沒有聽到。所以她坐在後座,悶頭不說話。」
「你去把黑本子找來。」我說,「要快,我這是長途電話。」
「我不知道。她說我們可以叫她瑪琪──我們兩個到底只知道她叫瑪琪。如此而已。」
「我兌現一張旅行支票。」
一個成熟的金髮女郎,半夜來敲那一家修車廠的門,睡眼惺忪的年輕工人,蹣跚來應門,一面還在拉上他的牛仔褲──會發生什麼事?
「沒有我要談的概念。」他說。
他照我告訴他的做了。我把紙條夾進我的記事本。
「老板呢,他工作不工作?」
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柏馬鍇。」
「上衣上有多少血?」我問。
我說:「這些我都知道。柏馬鍇怎麼回事?」
「你不太提供消息。」他說。
我相當困了,但我還有工作要做。我爬上車,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開門的餐廳,喝了兩大杯黑咖啡,又上路了。
「他一向贊成窮家富路。出差的時候總是準備多一點,但是都是旅行支票。」
但是,兩個人在同一天失蹤,兩個人都從卡文鎮同一個加油站寄明信片給家人及親戚,然後兩個人的家屬及親戚都到同一個私家偵探社請求調查,這就更是太巧合了。
「玩失憶症的老把戲,嗯?」
「我寫柏馬鍇名字的時候,總覺得不對勁。手裡的筆不要我寫柏馬鍇。支票二個地方的簽字連我自己看都不像。」
「老板是哪一位?」我問。
內華達州的法律,要想離婚只要在這裡住滿六個星期就可以。開庭是隨申請立即開的。判決是絕對全國生效的。一生效雙方都可立即再和任何人結婚。當地人對以此目的來此居住六週者叫「治療」。
「我看到過從這裡寄出去的明信片。」我說。
「你去加油的時候──」
我整理了一箱行裝,把箱子放進公司車,開車向卡文鎮出發。
我大笑。
「編個好一點的故事。來自圓其說。」
也是個大廳,更多的吃角子老虎機。有一件事是很奇怪的:整個國家任何一個大城市,你想看到一元的硬幣還真不簡單,只有在內華達州的兩個賭城,一元硬幣才堆積如山,照常流通。
他使勁地猛搖他頭。他說:「有個女的已經打電話來問過這裡。她打電話問老板,老板把我叫去回答她。我告訴她,沒有她形容的修車。」
卡文鎮由於在地理上有這些特點,就刻意發展旅遊業,吸引大批外來遊客。春夏的時候可以釣魚,秋天打獵,而冬天就滑雪。
我說:「我在找一個男人,他五號晚上在這裡用過電話。你五號晚上在不在這裡。」
「是的。」
「最後,我到了山下。又走上公路的路面。在那裡看到了路標,我是在去雷諾的路上。那時我腦裡連雷諾是什麼地方,離洛杉磯多遠,一概不知。哪裡都沒太大分別。」
「是的。」
她說:「他的樣品都用照片。賴先生,你在哪裡?」
「當然不是。我現在值班。外面超過兩輛車的時候,我就出去。你看,外面那小子忙得過來時,我不必出去。」
他說:「當然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我最後終於醒過來了。一毛錢也沒有了。喝咖啡的錢也沒有了。但是我急想喝杯咖啡。」
「老伯!」她大叫道。
一路並沒有意外事件的跡象,路肩欄杆連一點新刮痕也沒有。
「你怎麼辦?」
會不會,兩個便車客聯手起來在柏馬鍇頭上打一下子,把他車弄走了?會不會,金髮女打電話說爆胎的事,本來就是個幌子?目的是萬一有人調查的話,可以不把金髮女列入嫌疑。
「好吧。」我告訴他,「你該去吃點早餐。你需要咖啡,還需要刮鬍子。我想你也明白,世界上沒有一個陪審團員會相信你的故事的。」
他點點頭,把日子寫上。
他指指外面的年輕人,他穿著白色工作裝在擦車子的擋風玻璃。
我感覺到他可能坐過牢。在牢裡學到的大鍋飯烹飪。
「這一次呢?」我問。
「老實說可能是因為他看到這個人縮在後面,正好躲在亮光的邊緣。」
我吃了一餐已過時間但是毫不匆忙的早餐。餐後坐在一家汽車旅館的大廳裡看報。打了個電話給我警方的朋友,告訴他哪裡可以找到我。
在空白處我寫道:
「上法庭!」他叫道。
「你為什麼不玩啦?」她反問。
我說:「我是個私家偵探。我在查看這個人發生什麼事了。」
羅密里地勢高,在山裡。離中溪河是另外六十里彎路。路是硬路面,但是我很慢地開著。凡是車燈照到的地方我都仔細看,希望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你說你是保險公司調查車子的?」
「我還會如何,高興還來不及。他說他直放洛杉磯。」
「那個開車的,當然也沒有告訴你,他叫什麼名字囉?」
我警方有一個朋友同意幫我忙:向第一國家銀行查一下,號碼單上的旅行支票,在最近十天內,有沒有在什麼地方兌過現款。
我把車靠向路邊以免阻塞交通,把車停妥,把鑰匙放進口袋,走回去再去看車。車子停在十二號平房的外面。車子完整如新,沒有絲毫擦碰的痕跡。
我看看他眼睛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事,也許沒有。但是知情不說只能壞事,不會有利。」
他帶我到車廠一角,用木板隔開的小房間,他的窄床就在這裡面。
我吃早餐時天還沒有亮。餐廳裡人不多。兩個年輕女人,可能是職業性的假顧客,也可能是一見如故的同病相憐的離婚人,再不然是想追求點意外之財但未能如願的一對活寶。反正相當沮喪,慢慢地翻弄著面前盤子裡的炒蛋。
是一輛「路來賽」四門轎車,加州牌照,NFE八〇一。
「之後呢?」
我離開窗口,讓後來的人可以換支票。
女侍搖搖頭。
「對你自己。」
「你加過油?」
「你搞什麼?」
她想了一陣子才說,「有,我記起來了。他有一個小的黑皮本子,他把支票號碼記在裡面。」
他說:「但是,在那樣之前,我一毛錢也沒有。你為什麼像在幫著我說話?你不是警察嗎?」
他叫道:「談談!你的車在哪裡?」
他也搖搖頭。他不滿地說:「什麼意思,這個時候,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為的是問我這件事?我早已告訴過老板我知道的一切。根本沒有人來請求拖車。根本沒有什麼女人。你聽懂了嗎?什麼女人也沒有。你滾吧!」
另外有幾位旅客,多半是想早點開始今天的冒險。其中一位摩拳擦掌,顯然這幾天他小有收獲。
「我下定決心就留在這裡,能留多久就留多久。這個汽車旅館的人還以為我在這裡是等六個星期居住權,好用來離婚的。你知道,這個城從不問三問四,管別人閒事。我當然更不會主動提供什麼消息。」
「我們現在開始,要重新研究一下你做的每一件事。你被擊失去知覺到醒過來爬下車子就走的地方是怎麼樣的?」
「你用什麼東西來洗的?」
我放了四次硬幣進一個機器,第四個硬幣出了個「杰克寶」。
「你沒有問加油站的人這裡是什麼地方或問問別的事?」
她說:「我沒有錢了。」
他想了一下說:「拜託你一件事,除非必要,不要說出消息來源,讓我置身事外。」
我幹私家偵探這一行已經很久,純係巧合的事,我早已不太相信了。
開門的男人大約三十五歲,身高不到六尺,藍眼珠,深色鬈髮。他用他睡腫了的眼,向身後望去,以為一定有警察跟在後面。當他發現只是我一個人時,臉上的緊張樣放鬆了一點。
我離開餐廳的時候,天朦朦亮。剛剛能見到灰灰的天和黑黑的遠山。我開上公路,要一家家汽車旅館查看一下。
「所有我能查到的一切。」
「調查員。」我告訴他。
我又搖搖頭。
「沒有,我一心只知道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內心在怕。我一路在逃。一直開車到了雷諾。
「又十分鐘後,另外一個人開輛車進來。車子是豪華轎車,真是車子當中的精品。他突然發問。」
「賴,你查三查四,是不是真出事了。」
「也許。」
「加油站兄弟把我帶到那個人面前,給我們介紹。那個時候他沒有告訴我他叫什麼。他只是個要去雷諾,要找一個人可以替換開車的人。他駕著外面那輛『路來賽』。
「我有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太空裡。我走到輪盤賭前面,把現鈔換成籌碼。開始瘋狂地把籌碼往數字上放。」
我不知道是她改變了主意,還是賭場的人用什麼方法給了警告,重申這裡不可以吊凱子的。
突然,我無意間看到了什麼,一腳猛踩煞車。
「對不起!」他說。
「很好。」我說,「她們在為你擔心,她們也完全沒錢了。」
他走去一個掛衣架,拿下他的一件上衣,交給我看。
「好,之後發生什麼了?」我問。
卡文鎮的一邊是多林木的斜坡,它連接高山峻嶺。這些高山連夏天都是白雪蓋頂,終年不化的。
「是姓柏的打了你?」我問。
「你沒有停車問問方向?」
「之後呢?」
我玩了二十分鐘。時勝時負。手裡只剩最後四個。
「問你什麼?」
他帶我看一支帶鎖的自製郵筒,前面是透明的玻璃。「你自己看。」他說。
「那傢伙幹什麼了?」
「當你到公路時。」我說,「你轉向上山,上坡路走多久?」
「貝格斐。」
「反正一路貨。」他說著,把門碰上。半品脫威士忌也被帶了進去。
他然後開車來中溪河,又停下了,打了電話。
「我醒過來,天還沒亮。我睡在汽車邊上,右側前車門開著。我平躺地上。血從頭上流到脖子上。肩膀和上衣上也有血。我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老實告訴你,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我只隱隱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要自己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他在開車。一定是那女人,但我不能確定。我告訴你,突然天旋地轉,公路翻過來壓向我。」
我搖搖頭。
「你們二十四小時工作?」
「六號之前在這裡工作的小姐呢?」我問。
「我哪裡能見到任太太?」
「之後,」我說,「只要過了你三十五歲的生日,只要他們還來不及判定你犯的罪,基金會只好把遺產的全部交還給你。」
「我當然是,兄弟。我叫任蘭可。你從哪裡來。」
「怎麼不玩啦?」我問。
「問我──其實他也沒有問,只是告訴我他開了很久車,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開,他不願一路開一路和瞌睡蟲打架。他說他想找一個搭便車的人替他開車。」
「算你對了。」他說。
「她在洛杉磯什麼地方。在採購。」
我說:「有一件事你錯了。」
「晚上。」
「另外一位搭便車的。喔,真是個了不起的寶。」
但是,柏馬鍇離開中溪河,開車到離開羅密里十里之遙拋錨的地方,為什麼花了那麼多時間呢?
「之後呢?」
「沒什麼。」她笑笑說,「我要來,她就走了。」
「你什麼時候能回我這裡來──向我報告?」
「什麼人管廚房。」我問。
三輛正在加油和接受服務,汽車裡的旅客都下了車,在到處亂逛。有一個走進有冷氣設備的公共電話亭去打電話。有一些人看到了明信片不要錢,在忙著寄明信片。
「我告訴他,有一個人在這裡等了半小時希望搭便車,我來看看,是否仍在附近。我說假如你真心要找人來開車我可以替你找一我。他說他是真心的。他說是去雷諾。」
「我想和你談談。」我說。
我從褲後口袋拿出半品脫的威士忌來。
「我有的事情還知道。我懂得擲骰子,懂得賭輪盤,懂得開車,每天該做的事都沒忘記。」
「你來上班的時候,見到你接替的小姐嗎──你的前任?」
我謝了她,告訴她辦案已有「進展」,掛上電話。又另打了幾個長途電話。
「客人在問,什麼人管廚房。」女侍說。
「珊珊是他太太。她經營這家餐廳,也是前面雜貨店的老板。任先生在卡文鎮『客來車服務中心』工作。」
他說:「反正你知道了──我是蓋亞莫。我想我不是什麼好人。我有周期性的酒癮。我不知怎麼得來的。我正常一段時間,然後又想喝酒了。」
我看看他,我可以肯定要他忘記曾經有金髮美女來叫修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問:「到底怎麼啦?那傢伙不是好人?搶錢了?」
他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字寫著:「路來賽,最新型,NFE八〇一。」
「我坐進車去。雖然加油站兄弟告訴過我,他希望我能替手開一段時間車,但是他不叫我開,我就不自告奮勇。我看到他在觀察我,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是不是酒鬼。我告訴他事實。我告訴他我是個周期性酒鬼。每次醒回來都是在破產情況下,搭便車回家。我告訴他我醒了,只是還有一點精神緊張,而且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他說沒關係,他會在下一個城鎮停一下,給我喝杯咖啡,吃點東西。他說他等我吃過東西後會讓我開車試試,要是我是個好駕駛,他就讓我接手──就在這時候,那個女的出現在路旁。」
中溪河距卡文鎮二十里。沿公路兩邊的房子少得可憐。一家雜貨店,一個馬棚樣的房子漆著「修車」二字,二個加油站,和一家小咖啡餐廳。
我對他說:「在這裡寫上你寫這張紙的日子。是五號。」
他有結果了。一張五十元面額的旅行支票,四天前,在內華達州的雷諾,一家賭場裡兌了現款。
我不理他的諷刺,逕自問他五號晚上的事。
「我相信了。」
這家餐廳是中溪河唯一設在公路旁的餐廳,而且有電話亭,但不見得有聞香下馬的誘惑。這裡離開卡文鎮不過二十里。真正的上坡路還未開始。從卡文鎮過來二十至三十分鐘就夠。如果用三十分鐘就算是開慢得了。
換錢女郎給我二十個二毛五硬幣,又開始在大廳裡穿梭,但顯然已開始對我特別注意。我每次轉悠,都看到她在看著我。
「說吧。」我說,「我們來聽聽有沒有人會相信。」
「我在聽著。」我說。
「我們在向前開,突然天塌下來了。我一下昏過去。我的後腦被重重一擊,在我昏過去之前有一陣不舒服。可能是被人打了一下,但不一定。」
「之後那個開豪華車的人說,他要看一下那個人再決定要不要冒這個險。我告訴他我來找找看。我故意向不同方向磨菇一下,而後走到陰影裡的他面前。叫他自己過去和開車的談。我想開豪華車的人一定對他印象不壞,因為他讓他上車,車子開走了。」
「反正他突然出現,用了我們的盥洗間,開始閑逛。我們不喜歡有人做這種事。要知道,客人來加油,有人面對面要求搭一段便車,叫客人拉不下臉來拒絕。但是駕車人可能不想帶便車客──我自己就不願半夜讓一個不認識的人上車。在公路上有人招手,你可以不停,但是在加油站裡面對面住往難予拒絕。
「沒有。」他說。
「你現在知道了。」他說,回身向廚房走去。
「我黃昏六點,到清晨二點在這裡。」
我謝了他們兩個人,走出餐廳。
他說:「我一直喝酒。不知喝了多久。我想一定是碰到了肯出錢買酒的酒友了。我感覺上是個很長的一段時間。」
我說:「開門。」
長長的幾秒鐘沒有回音。然後我聽到腳步聲,門被打開。
那自製郵箱雖然很大,但仍裝滿了半箱的待寄明信片。
「我不知道。」
「說下去。」我說。
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像是二十元鈔票的。」我說。
他說:「我總是什麼事都不敢做,免得自己有麻煩。每次酒癮發的時候我出門。口袋裡不敢帶一百元以上的錢。我喝第一口酒之前,把車鑰匙放進信封寄給一個朋友。此後就只能走路了。身上鈔票喝完了,我也醒了。有時走回家,有時搭便車。」
他向我笑笑:「不要以為我笨,在交涉過程中我也怕萬一人心隔肚皮,出點事可不太好。那個人開的『路來賽』非常漂亮,穿得也好──我抄下他牌照號了。」
曾經主動向我說過話的年輕女人,用飢餓的眼神偷偷地注視我。
「我姓賴。」我說。
「什麼意思,你不知道?」
蓋亞莫不耐地說:「我怎麼會知道?我在告訴你發生什麼了。真是不容易叫人相信。你聽著就好,故事還沒有開始呢!」
「我不知道,大概──四個小時。這一部分我仍有點混亂。那一整天我都在開車。」
「你知道怎麼開這種車?」
「這一手最有用,至少強迫他向前走二里路,開始在公路上翹大拇指請求搭便車。這才是公定的搭車正途。本來他就該如此做,不該到加油站來的。」
我在想,這裡老板要花多少錢──當然變相廣告也替他賺錢。剛才我談一會話的時間就來了六、七輛車。相反的,鄰近的另一家競爭加油站似乎只有一輛車進入。
「財運來了。」他說,「我一定是瘋了。我把籌碼全部放紅上,紅就來。我加押上去,紅又來。我又加押上去,紅的來第三次。我把籌碼拿回來,放了一大堆在二十六獨贏,二十六就出來了。我又瞎押了幾莊,推了一大堆籌碼在紅上,紅又來了。我全押上一次的紅,又來了紅。我玩得起勁的時候,突然記憶恢復了。就像有人拉開我跟前一張窗簾似的。我一切都記起來了。」
「可能沒做錯什麼。」
「記不記得一個有錢人,帶了兩個搭便車客,一個是金髮美女,一個邋遢一點。他們都很匆忙?」
「記得這傢伙名字嗎。」我問。
兩個賭場的發牌人,才下班。
他看著我,眨一下眼,突然胸部塌陷下去,坐到床沿上,好像兩條腿已沒有力氣負荷體重。
這一下有用了。
一個睡意的聲音問:「什麼事?」
我說:「你是共濟兄弟嗎?」
天亮不久,我又上路了。
我再試最後一個問題:「假如有的話,你確信自己不會想不起來,是嗎?」
我看得很過癮,也很不過癮。取出二毛五硬幣想再看一次,又想到每一鏡頭都看過了。最後自己安慰自己說再看一次日出吧。於是又看了一次。
我打個呵欠。
「你們爆胎了。」我說,「他走出車來,發現備胎也沒有氣,所以……」
「我用我身邊的錢賭。有一度運氣很好。然後運氣轉不佳。沒有錢了。」
「怎麼送不起,這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廣告方法。人不會為一張明信片停在我們門前,他們是來加油的。你看那一頭和我們爭生意的,送積分換獎品票。另外一頭的,送另一家公司的換獎票。我們開始也想送換獎票,但是覺得不理想。最後想出這個辦法,我們認為,這東西他們立即可用,又可給我們帶來更多生意。
我說:「真是鬼也不信的故事。」
卡文鎮附近,多的是汽車旅館,各種各樣霓紅燈廣告,運動器材行,飯店和加油站。
我說:「當然,不去行嗎?」
我告訴他:「我的名字是賴唐諾。現在我們回到你和車子留下的地方。你認為離開鋪路面的路有多遠?」
我假笑著說:「說吧。先聽聽你的故事,但是要講老實話。我聽假話太多了,一聽就知道真假。先說給我聽聽,至少是個演習,早晚總要上法庭再說一次的。」
「之後呢?」
走完了雷諾西側公路上所有的汽車旅館後,我又回到雷諾,開始看雷諾東側公路的汽車旅館。
「謝了。」我告訴她。
「我是私家偵探。」我說,「我也有意在找你。你認識鄧仙蒂嗎?」
「說下去。」我說。
調查的結論告訴我:他後來把輪胎問題解決了,才離開公路。可能是他的備胎根本沒有破,只是氣漏光了。有什麼車經過的時候,好心人停下來幫忙,用帶在車上的工具給他備胎充氣。柏馬鍇換上備胎繼續上路。
這是一次十分疲勞的長途駕駛。從洛杉磯走一百一十里到貝格斐,接著還要走一百多里的蜿蜒彎曲的山路。我從悶熱的山谷沿著彎曲的坡路蜿蜒而上,隨時可聽到山澗大量流水的聲音,開車駛過長滿原始森林的高原台地,通過山間峽谷,從山的另一側一路下降,直到到達卡文鎮為止。
「現在你仔細想一想。」我說,「你什麼時候加的油?」
「那怎麼辦?」
「什麼女的。」
「有人按鈴,我要是不回答的話,電腦會記下無人回門鈴。開門超過五分鐘電腦都會打小報告。
我看向她。她大概是在這裡等離婚「治療」的。
「白天,也不是值班──他管理這地方。」
「又如何?」
裡面的聲音提高警覺了:「你是什麼人?」
「沒有,我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我正好單身一個,任太太又自己在招呼客人。她說動我留下幫忙,至少暫時留下幫忙。」
「我是六號早上才到這裡來的。也是六號開始在這裡工作的。」
「她用大拇指向前一伸。他就把車停下,問她去哪裡。她說要去洛杉磯。他問她為什麼半夜攔車。她亂扯說她要減肥,醫生勸她長途步行。她想三百里該算長途步行了。她又說她是狼窟裡逃出來的。反正他讓她坐進車來,但是向她致歉說,等一下吃了東西會由我來駕駛,所以她只好坐後座了。她說沒關係。她說她一向在狼群中掙扎,所以皮膚很厚──她很會說笑。」
「路面不平,有轍痕,是在山裡的。地勢較高,空氣裡有松樹芬芳。但是是晚上。只有車頭燈照到的地方才看得見。」
那女人靠過來湊在我耳朵上說:「賭場裡不准單身女郎在這裡吊凱子的。這個換錢的剛才見過我是一個人的。我等一會兒再來找你。」
「但你為什麼調查呢?」
「我進去給你說。」我把他推向一旁,要進去。
「說出來也許反而輕鬆一點,自己會好過點的。」
他還在猶豫。
「他有沒有塞硬幣進電話機?也許是對方付錢的。」我問。
「又之後呢?」
他點點頭。
「也許什麼沒幹。不騙你,我的興趣是那個開『路來賽』車的人。」
公司車半路上鬧了一點小彆扭,但是我知道這車子的毛病。我到達雷諾,已經是晚上了。
「我認為是重要的。」
過不到一分鐘,她又在電話對面說話了。
「但是,你老問我問題占我便宜。」
「很快就跟大家混熟了?」我問。
「他告訴我有個人要開車去雷諾。他要連夜開去,想找一個可以替手的人。」
「我記得他。」姓任的說。
「這一個地方,我告訴你,他們絕不使詐。那個場子裡的人一再勸我回去休息一下,說是等我身體好時隨時歡迎我回來。但是今天一定要我回去休息一下了。」
她一下溜得很快,離我而去。
「告訴你,」姓任的說,「我老板要是知道我這麼做,他會開除我的。我告訴那傢伙,他不能在這裡想辦法搭便車,但是,我要看到合適的人,我會代他問一下願不願意帶個客人。
有一件事是事實。不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公路上的柏先生反正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協助,他留在公路上等著。
柏馬鍇才經過卡文鎮和好的餐廳不到半小時,為什麼又進這個餐廳?
「我們過了一會兒就到了一個鎮,中溪河。他停車,讓我們吃東西。我們吃火腿蛋,但他催促我們快吞。我們吃東西的時候,他又去打長途電話。我不知道……可能是打給家裡。」
「哪一家的?」
「好吧,發生什麼了?」
「一陣子上坡,然後下坡,然後在高原上兜圈子。之後,直是下坡。我記得我轉進碎石路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在山裡開了很久的車子。之後有農地,我見到路牌說是雷諾。我記起來了,上面寫的是『雷諾四十里』。」
「你是什麼人?」
「這時女的坐哪裡?」
假如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是直接通過羅密里,有可能男的搭便車客仍在車上。女的便車客也許還在某地招手想搭便車。也許已經搭到一輛停下的便車,又上路了。她也許只打了電話是給柏太太,說要送部拖車下去,但是因為某種她自己的原因,她根本沒有走近修車廠。
我走向十二號房,敲門。
有人過來換支票。她臉上做出微笑,但眼睛是無表情的。「請問有沒有身分證明文件,先生?」她問他說。
「他做錯了什麼。」
「那可能是打電話到家裡,家裡付錢吧?」
上午九點鐘之後,我到了貝格斐。
「沒有爆胎?」我問。
「像是一塊銀元的?」她問。
我說:「也許吃點外快可以換換手氣。」
他猶豫了半秒鐘,好像要阻止我進去,但是隨即閃在一旁,我自顧自向前走。「你最好穿點衣服。」我說。
「該你說話了。」我告訴他。
「是的,上山。」
「你叫什麼名字?」
「當然,我記得是穿好衣服的男人老催他們。他們叫兩份火腿蛋。他終於同意等,但催我要快。那大亨去電話亭打電話。他一直在催他們快,所以我記得他。他逼得他那兩個朋友狼吞虎嚥。
床上沒有床單。毛毯顯然已用了太久了。枕頭上有塊枕巾。離開上次洗滌已很久了。
「別裝了。」我告訴他。
「所以每次有人在這裡閑逛要搭便車,我們都婉言把他們勸走。他們不聽勸阻的時候,我們會打電話給警察局,一般不到二分鐘巡邏車便會過來,警察不會說是我們招來的,他們會找到這個人,查問他身分,勸他去乘長途巴士或治他遊蕩罪。
「我相信賭場出納小姐見過太多手發抖的賭客了。我知道別的窗口有人在為私人支票爭吵,但是對旅行支票,他們不太在意。小姐拿過旅行支票,翻過來看看,問我有沒有證件。我給她看證件,她便把現鈔點給我。」
「你是指開車的和搭車的?」
「我開車,我想……也許開了二十里。」
大批的吃角子老虎機後面,是各種賭台。輪盤,二十一點,骰子,百家樂,幸運輪,不一而足。
一個滿臉皺紋、乾瘦的男人,帶了一頂髒兮兮的大廚帽,自隔間後伸出頭來。
五號晚上在這裡工作的女侍,一定會記得這三個人的。一個穿著講究;一個不修邊幅,急需刮鬍刀;另外一個是金髮碧眼的美女。穿著講究的人在其他兩人吃東西的時候,去電話亭打電話。
「相當久之後。」
這裡只有兩家。不是這家就該是那一家。
「抄下的還在嗎?」
「我們離開中溪河。姓柏的說他要我的食物完全消化後,再讓我開車。」
「之後,」我說,「我把你放在這裡,就像我找到你之前那個樣子。我去調查事,你給我好好待在這裡。」
接待我的女孩是個金髮的。很美,曲線也好。
「什麼時間?」男人問。
「據我知道,確實還沒有發生什麼。」
所以,當兩個便車客在這個中溪河的小餐廳吃三明治,喝咖啡的時候,柏馬鍇決定打電話給他太太,告訴她雷諾之行取消了。他要回家了。
「接下去你怎麼做?」
「任兄弟,我是個偵探。我是找消息而不是傳播消息的。你想要知道新聞,該讀報紙,收音機或電視。」
「這個月五號誰在這裡主廚?」
而且,很可能女侍會聽到一些他們的對話。
「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找你就是從你這兒得到消息,這消息你是一定要說出來的。有人吃敬酒,有人吃罰酒。你現在自己說出來,我不必請警方去問你老板。你現在不說,這裡的報紙明早也會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