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枯血

枯血

他苦口婆心地說理,袈裟也呼吸痛苦地勸虎千代,令保母把虎千代帶到另一個房間。虎千代沉著臉坐在房間裏,一句話也不說,不論保母怎麼勸怎麼哄,他就是眼睛注視著前方一點,甚麼也不理。他那肥嘟嘟的可愛臉龐,表情異樣地沉鬱。
「十八。」她微笑的臉上閃過一絲純樸的媚態。
從這時起,松江又成為為景的侍妾,與其說為景是愛其美色,倒不如說是需要她防衛身邊。因為國內雖然已趨平靜,但不知甚麼時候會干戈再起,為景須臾不敢稍忘自己樹敵甚多。自然而然地,虎千代就必須找個男性師傅了。
那天晚上,為景又召來松江。老女侍把松江帶來,她臉上帶著尷尬而曖昧的微笑。等老女侍退下後,為景說:「讓我看看妳的力量!」
「因為我看您一副不覺得他可愛的樣子。」袈裟鼓足全副勇氣說出來,她的臉色蒼白。
為景說:「我帶了餅來,妳分給大家吃吧!」為景等老女侍離去後,就對松江說:「妳是今年才開始做,當然不習慣,不過一再重複同樣的錯誤,那就不好了,妳得仔細比較清楚後再切,不必趕著和那些熟練的人一樣進度。」
為景不得不作聲:「怎麼回事?」
在母親生病時,虎千代仍然不願意離開病房。他的個子雖小,但是很結實,而且很懂事,總是聰明得讓大家驚歎不已。玄庵像對十二、三歲的少年似地對他說:
為景對這個孩子的憎惡感愈來愈強,他心想:「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孩子,我卻必須為這討厭的孩子的將來著想!」一想到這裏,他更覺惱恨。
「力量?!」松江眼帶疑惑。
但是母親的心思是那麼的敏感,雖然為景一直小心注意言行舉止,但是袈裟終究知道他並不愛虎千代。有一天她說:「主公,您覺得虎千代可愛嗎?」
虎千代四歲那年春天,袈裟罹患感冒,連續發燒三天,玄庵救助無效,猝然過世。
虎千代被帶進母親的房間。袈裟呼吸急迫地睡著,但是虎千代一進來,她就睜開眼。因為高燒不退,瘦削的臉燙紅,她擠出孱弱的微笑:「怎麼了?到這裏來,到媽媽這裏來!」她低啞地說,似乎知道剛才走廊上發生的事情。虎千代走到她身邊,她凝視著孩子的臉說:「可憐的孩子,我死了以後,你怎麼辦呢?」說完,哀哀地哭泣起來。
為景突然睜大眼睛,看著松江的動作。只見松江用右手無名指按壓剛剛老女侍丟過來的那捆箭竹,她輕輕一按,竹節便發出輕脆的聲音,碎了!她並沒有特別用力,只見她淡紅的指尖略微發白,青綠的竹節就如枯萎蘆草般給捏碎了。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怪力。為景像看到怪事般呆看著,許久才恢復過來,覺得自己必須說些甚麼。
但是,虎千代在母親闔眼之時,並不在場。他渾身淋得濕透,在細雪紛飛的院子裏繞來繞去,他那冷冷的眼睛瞪著天空,他沒有流淚,眼神乾燥得要燃燒一般;他沒有悲傷,憤怒席捲了他小小的身軀,他憎恨奪去他母親的一切,無論是神是佛或是惡魔。
「年紀多大了?」
三天後,一個下著春雪的早上,袈裟嚥氣了。死前,她呼吸急促地一再叮嚀為景:「你要好好照顧小虎,你要好好照顧小虎!」
女侍多半已熟悉這些工作,因此進行得很順利,但仍需要整整十天的工夫,因為箭竹的量是那麼多。袈裟活著的時候,由她負責監督犒勞,如今,則必須由為景來做,雖嫌麻煩,但他每天至少仍過來一趟,帶裝裝滿糕餅魚丸的一鍋點心來慰勞她們。「大家辛苦了!來,休息一下,吃點點心再做吧!」那些女侍也很高興地暫時放下手邊工作,吃吃喝喝休息一陣。
「我知道你的心意,來,乖乖回去,我抱你回去吧!」他正要抱起他的時候,虎千代大叫一聲:「不要!」他那小小的身子滿佈殺氣,銳利的刀鋒向著為景。
虎千代聽若未聞。有一個女侍想把他帶走,才一接近便驚叫一聲跳了開來。原來虎千代右手握著短刀,瞪著一對完全不像孩子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抵死反抗的老鼠一樣。
但是松江根本不在乎:「有甚麼不可以?我不覺得這樣有甚麼不好,我們家鄉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時,早就下田割草打穀了,就是最笨的孩子也可以留在家中看顧小的,時間到了還會燒鍋開水送到田裏給父母喝,小孩子做點事也不是甚麼壞事啊!虎少爺本來就是個健康的小孩,如果要更健康,幫我做事正好!」
不久他覺得侍衛那邊爆出的聲音有些異樣,轉過頭看去,只見一匹馬在河灘上狂奔,被牠甩在後頭的武士,可能是碰撞到某個部位,也可能自慚技窮,落後馬好一段距離。眾人分成兩隊,一路去接那個武士,另一路去追馬。為景對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小廝說:「你不用這麼拘束!」說著把酒瓢遞給他。
為景嚇了一跳,他面對著像隻小野獸的幼子,湧出像對一個大人似的憎惡。他很想瞪他,但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不能讓人家知道他討厭這個孩子,只好苦笑說:「好!那我不碰你。」他溫柔地凝視著虎千代,心裏盤算該怎麼做,之後回頭對保母說:「在這裏吵鬧對病人不好,讓他進去吧!」說完,起身離去,心中帶著無限憾恨——「這孩子居然拿刀對著我!」他過去的疑慮又再度充滿胸懷。
這時,連人帶馬已到為景眼前。她衣著粗糙,但非常美麗。她輕巧地翻身下馬,然後聲音宏亮地說:「這馬還給你們!其實,牠本是一匹老實的馬,不過正好發情,難怪沒命似地亂跑!」
他左思右想,發現這感覺是一種嫉妒,不覺苦笑,「原來,我是在憎惡虎千代的父親!」他想過,「或許真有其人,但也是袈裟來我這裏以前的事情,如果根本當作沒有這回事,或許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我只要努力相信她就好了!」但是這種想法絲毫沒有減輕他心中的痛苦。
照這種情況,她實在沒有辦法當固定的侍妾,為景只讓她陪侍兩、三個晚上後,就把她降為普通女侍。松江也不以為忤,反而很高興地接受。
他轉頭望著落馬的年輕人方向,猛一抬眼,看到掀起漫天沙塵而狂奔的馬繼續前衝,這時,路旁草叢中突然竄出一個黑色人影,躍上馬首,馬甩著鬃毛,抬起前腿,拚命想甩掉他,但那人卻緊緊抓住馬脖子不放,一直朝向河灘奔進。人影仍然緊緊地黏在馬身上,大約跑了十多公尺後,翻身一躍,人就跨在馬背上,他抓住韁繩,擺好姿勢,策馬飛馳起來。他的動作非常靈巧,令為景看呆了。眼看著他向這邊接近,不由心下一驚,馬上的人看起來似乎是個女人。他的老眼為之一亮,問旁邊的小廝說:「那個人看起來像個女人是吧?」
她直直地看著為景,神色大膽不知恐懼。她有一對褐色大眼睛,皮膚就像雪國的女人一樣白嫩,臉上泛著健美的紅潤,略大的嘴唇更是鮮艷欲滴。她放下背上的竹簍,跪在為景面前。
為景也一再重複:「妳放心!妳絕對可以放心!」
「是的!是個年輕百姓女孩!」
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女中都要到山上去砍箭竹。這時竹子已從生長竹筍的衰弱中恢復,而新的竹筍還沒長,因此精氣最為充實,用來製箭最理想。用箭竹製箭,是製箭師的工作,但在交給製箭師以前,先得將竹子切成適當的長度,並且磨光,這就是女侍的工作。
為景坐在河灘上,獨自暢飲瓢裏喝剩的清酒,優哉游哉地欣賞風景。年輕的侍衛對這種老年人興致似乎不感興趣,他們群聚在稍遠的地方,輪流騎馬,比較馬術,當有人失敗或是展現妙技時,人群中就爆出笑聲,嘻嘻哈哈地像一群小孩子。為景遠遠看著也覺得高興,他的臉頰鬆弛,一忽兒轉過頭去打量他們,一會兒凝視景致,悠閒地消磨時間。
「妳叫甚麼名字?」
松江把棋盤放在左手,也是一樣。
袈裟死後第二年春天,為景到春日山城南四、五里的新井野去打獵。他終日馳騁在百花盛開的綠野中,感覺非常愉快,積壓多時的疲勞盡消,直到傍晚才踏上歸途。在距新井村不遠的地方,有一戶泉水甘美的農家,一行人就在那裏休息。
為景對她也沒有甚麼依戀,對年紀大、凡事都感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為景來說,這種粗野而精力充沛的女人刺激太強,反而有種壓迫感。為景心想野花還是應該開在原野裏,但不久他就發現虎千代非常喜歡這個松江。
虎千代已經五歲了,本來應該為他找一個男性師傅,但是為景一直延宕未決,或許是年齡的關係,或許是他對虎千代沒有情愛,也或許是松江比隨隨便便找一個男性師傅還要適合。她總是大剌剌地半吼半罵地對虎千代說:「男孩子就是要乾脆,怎麼可以這樣優柔寡斷沒有銳氣雄心,跟個女人一樣!」她帶虎千代到靶場拉弓射箭,又讓他學習騎馬。
那個老女侍只顧著罵松江,沒有看到為景已來,聽到為景的聲音,驚慌地跪下去說:「她把這些竹子都弄壞了!」她左手拿著竹子欲向為景說明,為景怕她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立刻制止:「我知道,我知道,她還不習慣嘛!原諒她吧!」
為景暗自覺得奇怪,或許這兩個人都怪,因而氣味相投吧!
「這真妙啊!」
保母勸得不耐煩,心想,暫時讓他一個人獨處也好,就離座而去。不久回來一看,不見虎千代蹤影,慌忙尋找,發現他小小的身軀正端坐在袈裟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眾女侍嚇了一跳,趕忙集中到他面前,有人說:「少主你不可以進去哦,在這裏的話就不會被傳染!」
虎千代沒有回答,只是翻著白眼,身子動也不動。
「那邊有個棋盤,妳用單手把它舉起來看看,應該舉得起來。」為景指著他事先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塊棋盤,是用榧木做的六寸正方棋盤。
工作進行四、五天後,為景照例帶著點心來慰勞眾人時,看見一名女侍正被年長女侍斥責,在她們之間,抬頭看著罵人的老女侍的就是虎千代,被罵的必是松江無疑。為景心想來得真不是時候。他見那老女侍左手抓著一捆箭竹,右手指著某個部位,喋喋不休地罵著:
袈裟埋葬在長尾家菩提寺林泉寺,還是如花盛開的二十五歲。從這時候起,虎千代的脾氣似乎改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在憂鬱地沉思。
為景那六十七歲的枯乾血液為之滋潤。
「我叫松江,是新井村鄉右衛門的女兒。」
說著,又啣起馬韁,咯得咯得地繞著走,突然她會發出馬嘶,把身子抬起來,虎千代抓不住,噗通一聲摔到地板上,這時她就說:「你的膝蓋沒夾緊,就會這樣,來!再一次!」
「這個病是會傳染的,少主如果也感染了,馬上就會死掉,反而會讓令堂擔心,為疾病傷神是最痛苦的事,五天如果不好,就要十天,十天不好,就更延長到二十天,因為這樣,所以請你換個房間好嗎?」
袈裟死後,虎千代愈來愈難對付。袈裟還活著的時候,他只是精力充沛,到處亂跑,使跟隨他的人疲於奔命,但除此以外,他還不算麻煩。他對食物沒有偏好,對穿著也不計較,吃得飽睡得好,他很少哭,很少無理取鬧,甚至很少生病。但是自從他母親死後,一切都改變了,他總是悶悶不樂,好像在沉思甚麼,整個人陰沉倔強得可怕,只要他說出口,就絕對不肯妥協,他雖然不哭不鬧,卻繃著臉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直到大人答應他的要求。
她一腳踢開裙角,大步跨出,捲起長袖,把手輕扣在棋盤底部及邊緣,輕輕鬆鬆地就舉起來了,就像舉起一本薄薄的書,而她那雪白的手臂並未肌肉虬結。為景嚥了一口氣說:「妳用左手舉舉看!」
這一次以後,袈裟不再對虎千代的事抱怨甚麼。她完全不瞭解丈夫的心理,只認為他這個人天性親情淡泊,唯有如此解釋才能讓她好過些。就她所見,為景對其他的孩子也沒有用情甚深的地方,不論孩子們做甚麼,為景都不會斥責。晴景的脾氣相當壞,懦弱而無法控制感情,好惡常趨極端。但是為景大多數時候都是置之不理,很少制止他。即使制止,也從不諄諄教誨以明事理,只是下命令而已。
由於太過痛苦,他也曾想到派玄鬼調查袈裟嫁他以前的經歷,事實上有一天他是叫來了,但是看到玄鬼那副德性,就覺得要把心裏秘密和盤托出有些不妥,於是改吩咐了別的事情,打發他走。他暗自下定決心,這件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要永遠藏在自己心中。
於是有人去勸虎千代,虎千代就像平常一樣猛翻白眼,別過頭去不理。那些人沒辦法,跑去報告為景,為景只說:「別管他吧!每個人的家裏總會有一個那麼奇怪的孩子!」
「我知道了。」松江老實地點點頭,抬起頭來嫣然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我要向妳道謝。」
「唉呀!搧不滅,我是退步了,要不就是棋盤重了些!」松江笑著伸出手臂,那模樣非常可愛。
因為問得突然,為景嚇了一跳,反問:「妳為甚麼問這種話呢?」
松江本身精於騎術,因此她教虎千代騎馬特別熱心。她口裏含著馬韁,趴在地上讓虎千代騎在她背上,在房間內繞來繞去。她不時吐掉馬韁,大吼:「馬韁要輕輕地拉,像你這麼用力,馬會受不了,知不知道?如果你摔下來,那就不得了啦,你知道有多厲害?從兩尺高的地方掉到地上,起碼也會腫這麼大個疱!把膝蓋夾緊,不是坐在馬屁股上,來!再試試看!」
不但是為景,就連城內的家將下人,不論男女似乎都不喜歡虎千代。但是說也奇怪,虎千代似乎只對松江一個人順從。當他有事不順心而翻著白眼,賴在地上不動時,只要松江一來說:「不要這樣無理取鬧!來,心情愉快一點,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小孩子不討人嫌才可愛嘛!」他就乖乖地讓松江把他抱走。換做別人,他一定尖聲大叫:「不要碰我!」然後抽出腰中的短刀,不准任何人接近他。
為景從日常瑣事中知道松江的力氣很大,大抵不輸一般男人,但是知道她擁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則是在那年初秋。
虎千代的表情非比尋常,他神情緊繃,眼冒怒火,緊捏著小小拳頭,身體還在發抖。
松江點點頭。她的頭髮裹著黑色頭巾,雪白而有光澤的頸子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一直連到背脊。髮絲從頭巾下散出,貼在優美的背上,說不出的嬌艷。
「妳懂了嗎?」
城內女侍分為切竹組、磨光組以及晾曬組,竹子就在大廳的地板上,堆成好幾座小山。切竹組拿著小刀,並排坐在地板上,拿起竹子,看清竹節的粗細及彎曲後,右手拿小刀,左手轉竹子,咕嚕轉個兩、三下就切斷竹子。切好的竹子堆在左邊,交給院子裏的磨光組。磨光組是在院子裏放一個大盆,盆裏裝滿了水和稻穀,她們手上拿著草刷,把竹子浸在盆裏,用草刷沾著稻穀和水仔細地刷著竹子,刷好後就放在面前的檯子上,堆到某個程度後,就由晾曬組的人抱走,把它鋪在陰暗處通風良好的梯形長箕上晾乾。因為初秋的陽光還很強,如果讓陽光直接照射,竹子就會翹起,因此必須在陰暗處風乾。
僕僮跑過去把她叫住,只見僕僮和她一陣問答後,她勉勉強強地走過來。她身材苗條結實,腳步輕盈如貓。
袈裟緊追不捨地說:「人家說為人父母者總是最疼愛么子,可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袈裟活著的時候,有三個女侍照顧虎千代,但這一陣子她們都嫌他煩,因此照顧虎千代的工作就落在松江身上。
「我從來沒有舉過棋盤,不過還沒有我拿不起的東西。」
「不敢當。」
松江的脾性跟男人完全一樣,和她美麗的外表毫不相稱,那些精巧繁複的工作她做不來,但是劈柴、搗米、打水的工作,她卻做得相當帶勁。她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這些工作,這時虎千代也都跟在她身邊幫忙。劈柴的時候,他會把要劈的大柴交給松江,然後把劈好的柴火送到囤積的地方;搗米的時候,他會從米袋裏掏出粗糙的米交給松江,當松江把舂好的米放進簸箕時,他就立刻拉開米袋口,讓松江容易把米倒進去,他還會幫松江收集米糠;打水的時候也一樣,他總是盡他的能力搶在前面做。
為景看在眼中,心想:「也好,她比一般男人更勝任,實在是個奇怪的女人!」因此也決定不換男性師傅了。
有人不服氣又說:「妳以為他是普通老百姓的小孩嗎?以後別再這樣了吧!」
剛才被馬甩落的武士,這時候已經恢復精神,並沒有受傷,那女人似乎不想跟眾人囉唆,轉身就想走,為景心裏有了打算,附身對僕僮說:「去把她帶來!」
松江的工作不只是照顧虎千代。這個時代,地方豪族和江戶時代的大名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江戶時代大名家的女侍是純粹的閒人,她們不事生產,甚至連自己穿的衣服都不會縫製,都有專門的職工負責。但在這個時代,武家中的女侍都須勤勉工作,她們要養蠶、繅絲、織麻、縫衣、舂米、洗衣,還要梳理武士鎧甲上的絨毛,甚至處理打仗時取來的敵人首級。如果是大將級的首級,要幫他清洗乾淨、結髮,然後撲粉、擦上口紅,因此松江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力量是不小。」她有些不好意思。
袈裟心想,為景這個人很寡情,他不過是偶爾為自己壓抑罷了。袈裟就此死心,她可憐虎千代有這樣的父親,因此更加溺愛虎千代了。
為景甚至不瞭解自己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是個相當狡猾的人,會看情況欺騙別人、恐嚇別人、背叛別人或是利用別人,但是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心中苦惱,他認為凡事都在心中苦惱的懦弱根性,在這個世上等於讓自己成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只有虎千代這事,他無法說出心中沒有任何痛苦,他想:「因為我愛袈裟的緣故吧!」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無法釋然,對所愛的人愛屋及烏,也愛她的父母、兄弟以及她身邊的人是人之常情,但是對她所生的孩子,不但沒有產生愛情,反而有近乎憎惡的感覺,卻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國內一恢復平靜,為景的關注又回到家裏。袈裟愈來愈美麗,虎千代也成長迅速,出生不過七個月,卻非常結實。為景心裏的疑惑並未消逝,當女侍全副精力照顧那皮膚略黑、兩眼炯炯有神而動個不停的虎千代時,為景就想:「他沒有一個地方像我!也不像我其他的孩子!不像我親族中的任何人!如果他有一點地方像我的家人,我不知有多麼高興啊!」這個想法像鋼印似地深烙在他心裏。他總是為這件事所苦,有時候他認為這種感覺就像多年的宿疾一般,當它是個孽吧!
「妳是說我不疼自己的孩子?」
為景雖然覺得她可憐,也知道這樣回答絕對無法滿足袈裟,但也只能這麼說:「我老了,就算我有心疼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愛他,因為我累了。」
「我不要妳死!我不要妳死!」虎千代咬牙切齒地喊著,他那大大的眼睛灑出一粒粒豆大的淚珠。
虎千代還站在原地不動,以疑慮的眼光看著他們兩個。
為景不能清楚地說出「愛」這個字眼,只好改用「疼」這個字,但即使如此,仍如喝下鐵漿般痛苦。
劈柴時他渾身是汗,舂米時他腦袋沾滿米糠,活像倉庫裏的小老鼠;打水時他渾身濕淋淋的,一點也不在意。他很喜歡和松江一起工作,就像孝順的兒子使盡力氣幫忙母親一樣,像老鼠母子拚全力地整窩、收集糧食。
時序雖然是春天,但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猶有積雪,春寒未褪,在沒有暖氣的走廊下,隨便待一會兒就快要凍僵了,虎千代如果久待,一定會感冒,於是女侍趕緊去報告為景。為景正在佛堂裏為袈裟祈求平安,聽到報告大驚,趕來一看,虎千代的模樣果然驚人。他雖知這孩子心繫母病而覺得他可憐,但是他更覺得這孩子不聽話,他很想罵他,卻壓抑住,以溫柔的語氣說:「唉呀!小虎,你在幹甚麼呢?不可以讓大家麻煩哦,乖乖地回房間吧!」
「是啊,妳不是有驚人的力量嗎?」
農家四周景色優美,村路左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河岸垂著嫩芽新冒的柳樹,在微風中搖曳。河岸過去是一山赤松,松樹裏雜著櫻花,景色說不出的雅致。
「妳把燭火搧滅看看!」松江把棋盤放回右手,左手向著燭檯像扇子一樣地搧動,燭火像被風吹動似地閃動,卻未熄滅。
但是松江還是不聽,如果有人再說她,她就回答:「妳跟我說沒有用,妳去跟虎少爺說吧!我早就跟虎少爺說過,他根本不聽啊!」
其他女侍看不過去,就罵松江說:「妳太過分了!就算主公不疼,他也還是少爺啊!妳怎麼可以讓他這麼做!」
松江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她精於馬術,人又美麗,為景忍不住把她召回城中,但是她卻像完全不適合貴夫人生活似的,遣詞用語依然粗俗如土民,舉止言行也一樣,她甚至不肯化妝,她似乎只喜歡穿美麗的和服,為景賜給她的衣服,她總是高興的穿上身,但即使身穿綾羅綢緞,她仍然像是走在田野小路般踢著裙襬,昂首闊步。一些年老女侍看不過去,囉唆她幾句,為景也常訓誡她,但她依舊不改本性,甚至根本無意改善,到最後她索性說:「你再跟我囉唆,我就要回村子去了!讓我回去吧!」
老女侍回答說「是」,似乎有種說不出的遺憾。她把那一捆竹子像說「妳看著辦」似地啪嗒丟在松江膝蓋邊,站起身來。
「妳的眼睛比別人大,為甚麼連這點彎曲也看不出,這彎得連製箭師用火烤也沒有辦法糾正啊!為甚麼不把它扔了,留下別的部份呢?連小孩也分辨得出來。妳看看,這裏不是被蟲咬過了嗎?妳就偏偏留下這部份,為甚麼不切掉這個部份,留下沒被蟲咬的部份呢?還有,長度總該要切整齊不是嗎?妳總是亂切,現在妳弄壞的就有這麼一大捆,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