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幼年的嫉妒

幼年的嫉妒

對新兵衛而言,這真是求之不得,他淚流滿面:「大師能夠這樣做,在下真是感激不盡。在下雖然身為虎少爺師傅,不過一年十八個月,但日夜陪伴在他身邊,也非常瞭解他的脾氣,依在下看來,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武士,實在不宜出家,只因為太早和母親分離,難免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苦衷。」
新兵衛奔到內殿,報告虎千代已經把首級帶回來的消息,座中一陣喧騰,只有為景還是冷冷的一張臉,眾人覺得騷動似乎欠妥,於是又都安靜下來。為景雖然感覺心安,但又覺得不高興,他以為這孩子會半途哭著回來,沒想到他那麼好強,那麼爭氣,反而使為景更加不快。但是他發現眾人正在觀察自己會有甚麼態度,於是立刻換了副愉快的表情說:「這孩子真大膽,了不起,為甚麼不立刻帶來呢?」
「我無話可說,就是說也沒有用的,父親早已決定了一切,我早就知道沒有用的,所以我不說!」虎千代說完又閉上嘴,他一滴淚也沒有流,只是兩眼冒火,盯著虛空的某一點。
新兵衛生於金津末家,領地俸祿都不多,僅五百貫。他年紀三十出頭,眉毛粗濃,還蓄著鬍鬚,身材高大,看起來非常威嚴,且個性剛直。為景任命他為虎千代的師傅時,立刻在本丸一隅建了一棟房子,做為虎千代的住處,新兵衛也遷入其中,專心輔育虎千代。
虎千代一直壓抑的憤怒一時爆發出來,他憤怒地斥了一聲:「無禮!」揮開她的手,把塞在衣袋裏的乾鮑魚片抓出來,一股腦地丟到松江臉上,乾鮑魚片散落在松江美麗的頭髮及臉上。
新兵衛全身顫抖,他看著為景想要說些甚麼,為景立刻制止他:「你不要開口!我在問虎千代。」
虎千代當然害怕,但是當他看到滿臉微笑望著自己的父親,還有愣在一旁眾家臣的臉時,自己那差點崩潰的心,立刻又鼓足勇氣:「死人有甚麼好怕的?」說完大步而去。
新兵衛抱著虎千代小小的身軀輕聲叮嚀,心中暗氣為景。如果為景有疼愛虎千代的樣子,或許新兵衛會認為這是為試驗虎千代的膽量,或是鍛鍊他。但是,自從他擔任虎千代師傅以後,不論為景如何在人前偽裝,但他對虎千代毫無父子之情,新兵衛不得不注意到,他氣為景如此惡待這麼小的孩子。
為景說:「時間過得真快,小虎的母親已死了三年,我的年紀已大,沒有以前那麼精神了。這一陣子,老是想起死人的事情,總覺得該為他母親做些甚麼不可。」他的語調非常輕,但因為是過去不曾提過的事,新兵衛更加提心吊膽,果然為景說出叫他意想不到的話:「我想讓小虎出家去!」
虎千代很不情願地站起來,走到父親面前。
「準備斬首的時候,他要求喝一碗酒。劊子手罵他別不知死活,他卻說不論在甚麼地方,臨終的請求都該如願的,如果你不答應,等我死了必當惡鬼來索你命,劊子手只好派人到附近民宅弄了一碗酒給他喝。他暢快地喝罷後說,心情真爽!想唱一首小曲兒,你就在我唱歌的時候殺吧!說完,他表情平靜而愉快地唱起歌來,腦袋被斬下後,臉上還帶著笑意,彷彿死得其所,因此吸引了好多人圍觀。」
另一方面,虎千代疾風似地衝過庭院,他繞過建築,跑到有泉石造景的花園裏,望著泉水,所有的悲傷、悔恨及憤怒,在小小的身軀裏轉個不停,不知是任性還是自虐,他毫不猶疑地跳進泉水裏面,因為如果不這麼做,他會更痛苦。
天室大師忠實地遵守這個約定,他不跟虎千代談佛說道,只是嚴格地教他讀書、練字。虎千代的記憶力和理解力超群,僅僅兩個月就能完全背誦四書了。
「我討厭妳!我討厭妳!」虎千代叫著,轉頭奔到院子裏。晚秋午後淡淡陽光照射的院子裏,有幾十盆盛開的菊花,為了慶賀而擱置在台上,爭奇鬥艷,虎千代像隻兇暴的小野獸,衝向花盆,打翻了好幾盆,又捏了好幾朵花,頭也不回地往前衝。
他明知不該這麼說,但不說又不行。因為太意外,家臣及其他兒子都嚇了一跳,眾人屏住呼吸,來回看著為景及虎千代。虎千代臉上開朗自傲的表情消失了,又恢復以前那種悶悶不樂。在微發出柴裂聲且閃爍跳動的火把照射下,虎千代的眼底漸漸沉澱一股白色的憂鬱。
新兵衛一個箭步上前,捧起地上首級呈到為景面前。那東西滿是泥濘,一時之間看不出是顆腦袋。新兵衛用衣袖擦了兩、三遍臉部,眼鼻位置才清楚浮現,明白是顆腦袋,鼻子有些缺損,皮膚也有些磨破,看起來相當可怕。
為景其實沒有真要他去的意思,只是故意當著眾人為難他罷了。
「怎麼樣,你不能回答了嗎?」為景努力擠出一絲微笑。他雖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微笑笨拙又生硬,但是他無法停止。
天室大師領他們到後殿。午後陽光溫暖地照射在院子裏,櫻花盛開,雖然無風,卻落英繽紛。他們進入客房,坐定以後,新兵衛說:「這事情實在太急,昨天早上才聽主公吩咐,說虎少爺為祈求袈裟夫人冥福而要出家!」
「因為太重了,虎少爺就用藤蔓穿過耳朵拖著回來。」新兵衛晃著穿過首級兩耳的藤蔓。
「虎少爺!」新兵衛嚴肅地叫他,他表情緊繃,眼睛閃著沉鬱的光芒。
為景問:「你覺得好玩嗎?」他臉上堆滿愉快的笑容。
本丸距城門口有五百公尺,處決場又距離城門有一千公尺,他心裏還在盤算要不要送虎千代到城門口,虎千代突然大叫:「放手!」轉身就向外跑出去。玄關口綻放的燈光中,微白的雨絲斜斜地若隱若現,虎千代戴著大斗笠的小小身軀,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他腳踩在泥濘地上的聲音,但是很快就聽不到了,新兵衛坐立不安,他極力壓抑這份不安,坐在地板上。
虎千代怒由心起,但他壓抑住內心的憤怒,伸出顫抖的小手。當他接過紙包塞進懷裏時,松江也說:「我也給你一點東西!」
為景看著新兵衛,剛才那輕鬆的態度消失了,又換成以往那種莊重威嚴的表情。為景擺出這副表情時,無論別人說甚麼都聽不進去。新兵衛明知如此,但仍鼓足勇氣說:「您說是為了夫人祈求冥福,但是這麼做夫人會高興嗎?我認為……」
「你想不想看那顆腦袋呢?聽說那上面還有笑容呢!」
「你是說,你不認為夫人會高興?但是我認為夫人會高興,我是她的丈夫,我非常瞭解她!」他的語氣非常肯定。
為景突然臉色一沉,以平靜的口氣繼續說:「但是這個首級讓你在泥濘的路上拖著走,弄得亂七八糟,到底有沒有笑容,已經看不出來了,是不?」
新兵衛飛也似的退下,家將全部起立,重新設席,他們把燭台移到走廊,把為景的位置移到面向院子的地方。為景愉快地站起來,看著眾人忙來忙去。但是要扮演這心中無底的一齣戲,卻又感到疲累不堪。當他重新入座後,兩個持著火把的家僕走在前面,後面跟著虎千代。他托著一個東西,新兵衛屈腰跟在後面。虎千代站在冒著火花的火把之間,仰臉望著父親:「父親!您說的首級我帶來了。」
為景又笑著說:「那就好,你還是孩子,不能一直待在大人酒席上,哪,這些給你,回去吧!」說著,他從高杯裏面抓了一把烤栗子,用紙包著,遞給虎千代。
虎千代濕淋淋的身上冒著氣,那流汗而發紅的臉上,眼光晶亮。
「了不起哪!快讓我看看!」為景努力裝出微笑說。
天室大師隨即親切地解釋說:「老衲也一樣,是昨天早上進城時,聽為景公說,為了虎千代令堂的冥福,要讓虎千代入寺。老衲雖然認為出家是人世間最好的一件事,但對武家之子而言,應該有他路可走!尤其是虎千代年紀還小,或許該再等一陣子,等他成人以後再說。可是為景公卻說不行,他說我是就要七十歲的老人了,來日無多,誰知道哪天兩腿一伸,如果就此留下幼子,豈非無法讓我安心瞑目,因此我希望儘快看到他有好的歸宿。為景公既然這麼說,老衲也無法拒絕,希望你們能夠瞭解。」
虎千代對父親奪去松江,換來這個外表可怕的高大男人給他,感覺上是受到欺騙。他憎恨父親,或許有一點嫉妒。
新兵衛緊張地說:「恕在下冒昧!」
虎千代充耳不聞,坐在他旁邊的哥哥景房戳戳他的腰:「喂!父親叫你呢!」
「為甚麼主公對虎千代的感情這麼淡呢?」
「想。」虎千代嘴巴上這麼回答,但表情並非想看的樣子,這更讓為景不悅。
新兵衛非常憤怒,但是為景說要趁他在世時看到虎千代有所歸屬,身為屬下,他是不能反駁的。唯一能表示抗議的就是虎千代自己。新兵衛看著虎千代,他打算以目示意,要虎千代據理力爭,但是虎千代卻凝視著父親的胸口,沒有看他。他嘴唇緊閉,緊咬著牙齒,肥胖的臉頰僵硬著,那是悲哀憤怒卻甚麼也不肯說的表情。
為景氣得大叫:「把他追回來!這個野蠻的小傢伙!」他攫起僕僮奉上的佩刀,霍地起身,但是被松江一把拉住。
「在。」虎千代兩手扶地看著他。
虎千代還想待久一點,他不服氣地看著父親。
金津氏是新羅三郎義光之後,先祖定居金津鄉以後以鄉名為姓。在越後是屈指可數的望族,但本家傳到此時已絕,為景令昭田常陸介的次子久五郎繼承,改名金津國吉。這在前面已經述及。
第二天中午過後,虎千代在新兵衛的陪伴下,出城前往林泉寺。林泉寺的正名是春日山林泉寺,就在春日山麓。林泉寺屬曹洞宗,為府中長尾家先祖建立,是長尾家世代的菩提寺。現任住持是天室大師,有著長長的白眉和柔和的臉龐。當他聽說虎千代主僕來時,親自到玄關出迎,「歡迎光臨!請這邊走!」
當松江成為為景侍妾後的重陽節那天,為景上午在外殿與家臣同開酒宴,下午則在內殿和女侍同樂。上午的酒宴,年幼的虎千代不能出席,但下午的酒宴他就獲准出席,坐在兄弟末座。他眼睛直盯著坐在父親旁邊的松江,盛妝的松江今天看起來特別美麗,他看得恍恍惚惚。當酒宴正酣,女侍們準備展開餘興節目時,為景突然對虎千代說:「小虎,過來!」
新兵衛剎時覺得開朗愉快起來,忘了剛才還怨恨為景。他想,世上沒有不愛兒子剛毅勇敢的父親。他說:「因為一路從泥濘路上拖回來,全身都是泥土,就這樣來不好,所以我想先讓他回住處換了乾淨衣服再來!」
為景有些氣喘地說。他其實根本不想看,虎千代一定得意洋洋,這更令他覺得可恨。但這個時候,他如果不這麼說,在座一定能窺知他心中的微妙變化。
「我記得。」虎千代清楚地回答。
天室大師笑著說:「哈!哈!你討厭是嗎?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你就暫時待在這裏吧!」口氣有些輕微的苦楚。
「是,我立刻把他帶來。」
松江嚇了一跳:「虎少爺,你怎麼對我做出這種事呢?」
新兵衛讓為景坐在書房裏,正要召喚僕人侍候,為景說:「我甚麼都不需要,馬上就要回去,你過來!」他把虎千代叫到旁邊坐下,新兵衛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虎千代的視線又轉向前方,天室大師打量他的側臉。他那小小的紅唇顫抖著,好像要說些甚麼。天室和新兵衛等著他開口,只見他的臉變得通紅,想要喊叫甚麼,卻甚麼也沒說。他那拚命睜開的眼睛裏漸漸湧出淚水,卻似乎不願別人看到,於是站起身來,走到廊下。
為景雖然經常檢視戰場上斬下的敵人首級,此刻卻覺得一陣寒意襲過背脊。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做法更殘忍無情的了,但是虎千代卻一副近年來少見的開朗知足表情。「這個孩子,這麼小就能做出這種事!」又是一股寒流襲過他的背脊。
松江這才鬆了手坐下來。
虎千代毫不辯解,只是睜著他那乾燥如火般明亮的眼睛,沉著臉。
為景為虎千代選的師傅是金津新兵衛。
為景對這個事件不能不聞不問,他把新兵衛叫來,詳細說明事由後,命令虎千代禁足十天。在這之前,新兵衛已聽別人說過這事,生性耿直剛強的他,完全不瞭解少年複雜的心理,他以自己的解釋,判斷虎千代生氣自是當然。松江不過是為景的侍妾,對虎千代來說不過是個家僕,她不知身分地學著為景要給虎千代東西,虎千代斥責她無禮,那是當然。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種了不起的認知,毋寧是該受稱讚的。如果說虎千代有不對的地方,則是後來的事。虎千代罵了她又把乾鮑魚丟回去,然後慢慢退出酒宴,並無可厚非,但是他光著腳衝進院子,打翻菊花盆,又折扭花枝,甚至跳進泉水裏,這些事情就做得沒有道理了,他想這大概是虎千代因懦弱而引發的瘋狂舉動吧!因此對這件事,新兵衛努力開導虎千代,他說:「如果你想申訴,就最好申訴明白,像血脈賁張的女人那樣瘋狂,是懦弱的人所為。」
夏天結束時,天室大師把虎千代送回城裏:「這孩子沒有佛緣,到底不是能遺世而終的人。」
為景假裝沒有看到,以更輕快的口氣說:「我今年六十九了,不知甚麼時候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因此很為小虎的未來擔心,小虎是么子,也沒有甚麼領地,縱然我想勉強為他做些甚麼,但在這亂世之中,年紀這樣幼小,前途如何也不知道,我實在不放心。但是如果讓他出家的話,我就安心了,一方面可為他死去的母親祈求冥福,也可以為馬上就要踏進棺材的我祈求冥福。出家也不壞,俗語說:『一人出家,九族昇天。』這是很有功德的事,我已經跟林泉寺的師父說了,明天就去吧!」他的口氣如流水般輕,意義卻相當沉重。
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懷疑,但仍儘量壓抑下這種感覺。寒冷的夜風吹來,新兵衛的衣服雖然濕了,但是一點也不覺得冷,只覺得時間消逝得很慢。反覆思量,是不是該出去迎接虎千代,就在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起身時,聽到小小的腳步聲。他按壓住想要飛奔出迎的心情,睜大眼睛凝視著玄關口,只見戴著斗笠的小小身軀走過來,愈來愈近,終於走進玄關。
但是為景不聽,他說:「他雖然年紀幼小,但是該罰的時候就要罰,否則對他有害。」
「等等,這個給你!」松江一隻手抓起桌上的乾鮑魚片,一手抓著虎千代的手腕,她的力量很大,虎千代小小的身軀毫無抵抗地被拉過去。「哪!這些給你,拿回去吧!」松江把乾鮑魚片塞進虎千代的衣袋裏。
守候在另一個房間的金津新兵衛聽到這話,立刻衝到玄關。「等一等,等一等!戴著斗笠去吧!」他叫住正要衝向雨中庭院的虎千代,叫僕人拿來斗笠,遞給虎千代:「要小心哦!要注意腳邊!別受傷了!」
「真的不要緊嗎?你不會騙我吧!」
「你聽到剛才的事嗎?」
虎千代不好意思地微笑說:「我身子都濕了,好冷!」
「聽到了。」
新兵衛聞言歎息,點點頭,沒有說話。執事僧端來清茶點心。天室大師勸虎千代吃些點心:「你還小,或許不喜歡當和尚,但是等長大以後你就會瞭解,出家是尊貴的,有很多皇親貴族也是在年紀輕輕時就遁入空門,你要好好忍耐!」
面對他那無言反抗的模樣,為景心裏又燃起比對一個大人更強烈的憎恨。他沒有叫住他,目送虎千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後,看著跪在院子裏仍以強烈眼光望著自己的新兵衛,哈哈一笑說:「那個孩子真好強,是個前途有望的孩子,大概很難帶吧!說他兩句,就這樣生氣走了!」他的語氣輕鬆愉快,新兵衛摸不透為景的心,只是仰望著他。
又是一年過去,虎千代七歲了。春天的某一日,為景毫無預報地來到虎千代居處。這是過去不曾有的事,虎千代和新兵衛都驚訝地出來迎接。為景爽快地說:「本來我是想叫你過去的,不過,我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所以就來看看。」說著走進屋內。
天室大師和新兵衛面面相覷,兩人都覺得胸口發熱,眼睛濕潤。他們低聲對談。天室大師說:「老衲也看過不少剛出家的人,就連幼小入寺的也看過二、三十個,大概也看得出出家以後能否幸運得道者,依老衲看,虎千代少爺是怎麼也不像能遁入空門的人,但是為景公的心意已定,我們也不能馬上送他回去。這樣吧!老衲就暫時留他在這兒,但是不讓他出家,只在這裏學習學問吧!如果他有佛緣,將來再說吧!」
「我不會騙妳,把手放掉,坐下來!」
虎千代叫著:「唉喲,好重哦!這個腦袋實在太重了!」他對著新兵衛說:「實在太重了,我只好這樣拿來了。」這爽快的聲音,是新兵衛過去不曾聽過的。他用一根藤蔓穿過耳朵繫著腦袋,拖著泥濘地而來,整個腦袋沾滿泥土,看起來根本不像是顆首級。「我用短刀在他頭上打個洞,然後切了一段藤蔓把它綁起來拖著走,太重了,我手都軟了。」
新兵衛幫他脫下濕淋淋的衣服,這時紙包濕透的烤栗子「啪嗒」一聲掉在腳邊,虎千代撿起來,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也遞給新兵衛一粒說:「這是父親給我的,他說拿了這個就回去!」
雖然他餘憤未消,但是毫不知情的新兵衛沒聽出他的語氣,只覺得他是不好意思。他恭敬地接過栗子,塞進袖子裏,替虎千代脫掉衣服,仔細擦乾身子後,揹著他回到住處。
新兵衛和虎千代把他送到玄關,看到為景和兩個小廝的身影消失以後,回到屋裏,新兵衛近乎瘋狂地喊叫:「為甚麼要讓少爺出家呢?」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下來。
「都明白了吧!那麼,我回去了!剛才已說過了,這事我不再說了,明天就去吧!」
「哦!你也想看!我也想看,那麼你把它拿來給我看看好嗎?」
為景有些狼狽:「你不害怕嗎?」
但虎千代卻回答一聲:「是。」便站起身來,離開座位。
他明知道現在再說甚麼也沒有用,但仍心有不甘的樣子。
松江的位置就在虎千代旁邊,近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但是虎千代繃著臉像是沒有聽到,也沒有轉過頭去。
「是嗎?但是我想快一點看到,就叫他那樣來吧,我們到院子裏看!」
虎千代翻著白眼,看著父親,嘴唇幾乎不動地說:「因為太重了,我拿得好累,我沒有想到會把他的臉給擦破。」那聲音苦澀沉重得不像小孩。說完,他忽地轉身過去,聳著小小肩膀踏步而去。
新兵衛的胸口湧起一陣熱流,眼睛不禁流下淚。
為景津津有味地聽著。這時,他突然看到坐在兄弟之間、繃著臉的虎千代,不由得又產生不愉快的感覺:「小虎!」
為景說出口的話,都經過細密的思慮,一旦話說出口,便絕對不會收回成命,新兵衛沒有辦法,只好回去。
新兵衛向為景說明時,順便為虎千代辯護:「虎少爺所為,原是有其道理,只是中途做得過分罷了!但是他這麼小,並不能因此責備他,在下已經加以訓斥,只要他有悔改之意,禁足之罰就免了吧!」
虎千代回答:「很好玩。」
她拉著為景的褲邊,拚死勸阻,粗俗的言語充滿了真情,何況她力量又大,根本甩她不動。為景看她那痛苦的樣子,只好放棄,苦笑說道:「妳放手,坐下來!」
「虎少爺,你真了不起!」新兵衛緊緊抱著虎千代。
虎千代雖能忍受十天的禁足懲罰,但人更加憂鬱了。他更緊緊地封閉心靈,任何人都無法打開。只有對新兵衛偶爾肯開口,因為他瞭解新兵衛的木訥與誠實。
但身為一個武將,他不能讓人看穿他這層心理,還必須好好誇讚虎千代。為景先是微笑,準備開口讚美,但是說出口的話是自己想也想不到的,話一出口,他非常狼狽,因為他雖非有意,舌頭卻不聽使喚地吐出這些話:「我說我想看這顆首級,是聽說這首級上還帶著笑容,你記得嗎?小虎。」
泉水冰涼刺骨,虎千代拿著剛剛摘下的菊花亂打水面。他在水裏瘋狂地叫喊、打轉,眼淚無法抑制地掉下來。他覺得很丟臉,因此他更加瘋狂地嘶喊。沒多久,新兵衛就接到通知趕來,那時虎千代已經爬上岸了。
但是新兵衛仍不放棄,他說:「雖然如此,但是虎少爺還小,是否該再等幾年,等他親自判斷以後再做決定呢?」
「他只是脾氣不好的孩子,不過是氣主公把我奪走罷了,還是小孩子嘛!主公就原諒他吧!如果你不原諒他,我怎麼辦呢!虎少爺一向黏我,他會生氣不無道理啊!」
「這一點我也想過,但是我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了,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虎千代出家,我的話說完了,小虎明天就去吧!」
一年過去,第二年春天,融雪盡消以後,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為景和孩子們及家臣數人喝酒談樂。席間,家臣講起當天處決的一個盜賊之事。這名盜賊潛入定實的宅裏偷盜,跳到院外時,被巡夜的武士發現,他揮刀頑抗,當場殺死三名武士,又殺傷數人,但是終於被捕。調查之後,知道他是信州人氏,在家鄉作惡多端被趕出來。為景依法判他死罪,今天就在城外處決,家臣談起這個盜賊雖死不懼的氣概。
「給你!手伸出來!」
虎千代的臉上又出現苦澀而倔強的表情。為景又催促地問:「怎麼辦呢?」
新兵衛大吃一驚,他懷疑自己的耳朵,虎千代也神情緊張地看著父親。
虎千代並膝,小手擱在膝上,撐開雙肘端坐著。他沒有看天室大師,望向庭院,凝視著紛紛掉落的櫻花。他倏地轉頭看著大師,盯著長長眉毛下的和善眼睛,突然說:「我討厭和尚!」他的聲音很低,卻有相當的震撼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