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兵書與紡車

兵書與紡車

這些事聽在純真的景虎耳中,只覺得齷齪不潔,心想有機會要見見哥哥,好好勸勸他。這番心事他也跟宇佐美談過,宇佐美考慮許久說:
上杉定實火速把這消息傳知晴景,晴景便高高興興地班師回城。奉宇佐美之命去支援晴景的定勝也把消息急報回琵琶島。宇佐美只付之一笑,指示定勝見機回城。
「知道,您是春日山守護代令弟景虎。」
平將門在田原藤太有意歸順來訪時,因過於興奮,未及梳髮即出迎,結果藤太認為他沒有身為大將的沉穩端重,而罷歸順之意。
景虎接過杯子,喝了一口,但覺入口極佳。他看著杯底隆起的細細綠色泡沫。
「在下擔當不起,理當由在下謁見,不過,我人到栃尾,恐又引人注目……」宇佐美思索片刻,問道:「閣下來此途中,是否經過一地叫片貝村?」
「這只是本庄公的意思?還是景虎少爺也希望?」
「本庄人很好,待我很親切,只是我不願待在栃尾。過去,我整天和村童耍棒、游泳、捕狐狸,林泉寺學的東西全忘了,更別提戰場督陣、陣法等武將心得了。我知道你是作戰高手,也曾當作一門學問研習,所以我想拜你為師,學習兵法。」
「為甚麼?父親說那是第二好喝的飲料呢!」
「坂東率三十萬大軍進攻楠木守城,心想如此小城,隻手就能粉碎,於是策馬越濠,逼臨城下。這時坂東軍輕看楠木,一心只想著攻城,絲毫未考慮防禦,楠木看準他們這層心理,等坂東軍進至橋上時,下令發箭,坂東軍立刻千人倒下。坂東軍見城一時無法攻下,遂做久攻打算,為馬卸鞍,人脫盔胄,一旁休息。楠木事前已料到,埋兵在兩側山中,乘機左右夾擊,大破坂東軍。學兵法就要如此這般,日常不怠於研究人心的變化,以此心看兵法七書,定獲益匪淺,若無此心,則兵書猶如廢紙。」
「若在平時,我是會勸你親自觀察諸國地勢險易、國人風俗、諸將政治得失及兵制等,但如今時機不對。現在,越後一國割據四方,一為春日山晴景公的勢力,一為在下的勢力,一為三条俊景的勢力,另一為蒲原郡昭田常陸的勢力,由於分崩割據,越中豪族皆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此外,晴景公毫無平定內亂、為先主復仇的打算,日夜耽於逸樂,導致民心離悖。長此以往,國內平靜遲早將毀,此時出遊,實在不宜。」
在院旁的一棟建築裏,乃美正在紡紗。她端坐榻榻米上,一手轉著紡車,一手從桶中拿出碎裂的麻苧捲在管上,就這樣重複持續著單調的動作。她額頭滲出細粒的汗珠,挺直的背部也都汗濕了。她聽到院子裏走來的腳步聲,抬眼一望,有些吃驚。她知道眼前這人是兩個月前來到此城學兵法的景虎,卻是頭一回見到。景虎也一樣吃驚,他以為紡紗的是個中年女侍,沒想到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女郎。
這是叫人委屈又憤怒的成長經歷,但是景虎卻一逕笑著侃侃而談。宇佐美心想他太過於少年老成,不過,仍態度恭謹地回答:「在下略知一二。」
「歡迎歡迎!」景虎欣喜出迎。
「令尊吩咐的?」
「我母親也會紡紗織布,而且又快又好。她身體雖然很弱,但是喜歡工作。我最討厭懶惰的人。」
宇佐美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甚麼徒弟?」
平廣常聞言大驚:「此公定將成為日本大將軍乎!今日兵敗,勢單力薄,我率大軍來歸,非但不准晉見,反遭斥責,其威實在可懼!」
說完,她用竹刷在茶杯裏攪攪,端到景虎面前,「請吧!」
事情談妥,宇佐美盛宴待賓。彌太郎葷腥不拒,酒肉均沾,大快朵頤。「在寺裏食粗量少,我等俗人不好叨擾,只好同遵清規,真是辛苦哪!今日有幸得以飽餐!」
「是。」
景虎對淡茶毫無興趣,覺得味道雖香,卻很難喝。
景虎聞言,也覺頗有道理,尤其是長兄晴景之事,更令他痛心疾首。其實不待宇佐美轉述,他早就從彌太郎那裏聽說不少晴景的乖言悖行。
雖然一路上山而來,腳上倒沒沾染甚麼灰塵,脫了草鞋,用毛巾撣撣,就走上居堂。
「你不喜歡?」
「第二好喝?那麼第一味美的是甚麼?」
這番話雖然也如謎語般,不過景虎完全明白,感激地點頭作答。
乃美退到火爐前,從茶櫃取出煎茶用具,以嫻靜優美的動作泡好煎茶,奉給景虎時說:「再過兩、三年,你大概也能喝出抹茶的味道了。」
琵琶島距片貝村有六里行程,一行人在正午前一個鐘頭時到達山麓,庵堂在山腰。山上老杉茂密,青藤纏繞,山路蜿蜒崎嶇,蟬鳴陣陣入耳。宇佐美一邊拭汗,一邊緩步登高。他的座騎也和那五十名武士留在邊界處。
他這話有如打啞謎,卻觸及了景虎心底深處某種不可言喻的感覺。
景虎真有擲掉茶杯的衝動,小姑娘擺大人架子,令他頗不高興。他按捺心中不悅,一仰而盡,「好茶!多謝,告辭了!」說完掉頭便走。
「是景虎少爺先提出,本庄公也同意的。」
「哦?我怎麼不知道。」景虎笑著,走近廊下,「妳叫甚麼名字?」
乃美停下手中工作,恭恭敬敬地向景虎行禮。景虎點點頭,感覺眼前一亮,全身發熱,汗水迸流。
乃美並不懶惰,總是有工作在手,有時候縫製衣服,有時候用金銀細線繡戰袍。布料有時是京都和大坂商人帶來的南洋羅紗或羊毛織布,有時是雪白熟絹。
「好熱,今天真熱!」說完,突然起身,走出庭院。
宇佐美以為景虎終究不過是要借兵罷了,沒想到他的心還如此遠大。他感覺自己的心陡地一震,幾乎要流下淚來。
出發之時,宇佐美對景虎說:
行至半山,約有塊方圓三十尺的平地,庵堂即坐落在臨崖一隅。山勢向東緩走。近午的陽光照在庵堂前平地上,煞是亮眼。東方一里遠處,信濃川蜿蜒流過,泛著粼粼白光,河對岸是崇山峻嶺,視野極佳。宇佐美脫下竹笠,涼風習習,身上浮汗剎時乾透。
「兵法之要是以我實擊敵虛,這個虛有軍勢之虛,也有心虛,古來被喻為奇兵的軍略幾乎都可以說是擊人心虛,因此,最重要的是研究此狀況下人心如何?彼狀況下人心又如何?例如,楠木正成在赤坂城的戰略。
但是回到住處後,他的心情轉好了,只覺得心底有某種浮動不定的勃勃興致,就像是和暖春日遠眺遠山櫻花、或是黃昏時分凝神呆望美麗彤雲時的感覺。
到了約定那天清晨,太陽還未露臉,宇佐美便啟程離開琵琶島。他雖帶了半武裝的隨從五十人,但只留在領地邊界以備萬一,另外帶了五名普通行旅裝扮的貼身侍衛同行。
「多謝應允,那麼甚麼時候方便?是由在下護送景虎少爺來此嗎?」
她笑著說:「你這樣喝當然喝不出味道,必須一口一口地用舌尖慢慢品嚐才行哪!」
宇佐美心想,下一任守護代就是景虎了。他相信眼前這少年能平定國內亂事,已不在乎他年齡之輕了。
景虎拿起糕點入口,使勁咬著,然後用力端起茶杯,像喝藥似地閉著眼飲下。
她口齒清晰,儀態大方,景虎覺得她一定很聰明。他問:「妳知道我是誰嗎?」
「淡茶嗎?」
一年過去,又是炎炎盛夏。
又據說,今年春天晴景從京都弄來絕世美女,另有一弟,貌亦俊美,晴景也納為新寵。
宇佐美思量半晌,這一見面,結果自然還是借兵。他不是不想借,如果是值得幫助的人物,他更樂意借兵。
數日後,景虎帶著新兵衛等五名武士離開琵琶島,因為途中必須經過已加入三条叛軍的柿崎彌二郎領地,所以六人都打扮成巡遊各國的雲遊僧模樣。
景虎抵達琵琶島不久,昭田常陸就退出春日山城,先往三条,再轉蒲原郡,因為越中援兵遲遲不到,晴景方面招募的軍隊逐漸增加,人數已達兩千,昭田於是心虛而走。
景虎像沙礫吸水般拚命地吸收宇佐美教給他的兵學常識。某天正午,他聽完兵法,穿過院子準備回房時,突然聽到紡車的聲音,單調而引人瞌睡。他很好奇,循著聲音找去。
「不,需要麻線時就紡。本來該一次紡夠的,但我生性疏懶,只有需要時才紡。」乃美笑著回答,語調輕快,沒有甚麼顧慮。
景虎端坐席上,態度和言語雖然還帶點孩子氣,但自然豁達,毫不生硬。宇佐美心想他的舉止不是被教出來的。
「不敢,不敢,請回座!」
源賴朝在石橋山一戰兵敗,遁走安房,整軍四、五百騎重入下總時,平廣常率大軍二萬追隨而來,源賴朝卻不准他晉見,命令土肥實平轉知平廣常:「雖屢屢促軍發兵,卻來兵為遲,實為可疑,且留後陣聽候處置!」
景虎有心出門一遊,親眼觀察鄰國情勢。他先與宇佐美商量,但宇佐美不同意。
「本城城主的小女兒。」
「我想跟你學兵法。你也知道,我從小不得父親歡心,幼時被送入林泉寺當和尚,林泉寺老師父看我不適合當和尚,只教我朗讀四書和書法就送我回城。和尚沒當成,春日山也待不得,結果被送到栃尾本庄家,這些經過想必你都知道吧!」
「他生氣了吧!這人脾氣太烈,不過,他談起他母親時,語調甚是柔和,一定非常懷念母親吧……」
「那簡直是茶泥嘛!」
接近庵堂時,彌太郎和另外一人出迎。
這時,景虎突然開口:「我要見你,是因為想當你的徒弟!」
宇佐美一聽,不覺猜想,景虎是主動出迎,還是聽從他人勸說而出迎?因為這個時候最能表現一介武將的器量。
有時候她不在居室裏,讓景虎撲個空。隔天一問,說是到機房織布去了。
乃美呵呵一笑,「試試看好嗎?我先給你泡淡茶,如果不喜歡,再換煎茶。」
「恕在下放肆!」宇佐美跨過門檻。
「七天後的正午吧!在下會先跟福昌庵僧人聯絡的。」
景虎對這情勢的變化毫不動心,專心一意地隨宇佐美學習兵法。宇佐美是個儒將,但不是學者,因此他的教法簡明直截。
不過,中國聖人周公為求賢士,倒有「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脯」之美談。
「已經到了啊?」
「是的。」
「金津新兵衛、戶倉與八郎、曾根平兵衛、秋山源藏等人。」
據說晴景常出城遊山,途中一看到美女,不管是何人妻女,不由分說便帶回城中陪宿,如有苦主來訴,反遭殺害。因此百姓一聽說晴景出遊,紛紛逃避,沿途不見人影一個
「我看你已不必再學兵書了,應該親自上場演練。所謂陣法,就是指使擁有七情六慾的軍人作戰,因此力與勢皆不斷變化流動,而在此流動變化中,勝機稍縱即逝,如何掌握,就須實地演練,只靠兵書所記,往往陷於窠臼,易為敵人所乘,這點你要切記在心。」
「啊呀!我剛剛才說我是懶惰的人哩!」乃美笑著說。
彌太郎似乎很得意,彷彿以景虎雖年少卻有這層想法為傲。宇佐美看到像彌太郎這樣的勇士都願忠心跟隨,心想景虎這少年的確有相當膽識,於是再問:
乃美繼續先前的工作,一邊轉著紡車,一邊想著景虎的事。
景虎又說:「你過來些,在那兒講話不方便!」
「好的。」
「乃美。」
某天,乃美突然說:「我泡茶給你喝好不好?」
都是春日山長尾家知名的年輕武士,能有這些人追隨,顯見膽識不凡,是有一會的價值,「好!我就會會他吧!」
他問:「妳是誰?」
乃美又端來麵粉攙著柿皮末做的落雁糕點,「請用!」
她略傾著細長的頸子,像百合花一樣,臉上帶著微笑,是那種年長姑娘心有餘裕的微笑。
景虎尷尬得滿臉發燙,「我沒說討厭妳,我是說討厭那種優柔寡斷又懶惰的人。」他的話語有些紊亂,語氣略帶憤怒,全身更是汗如雨下。
景虎領悟兵法之速,令宇佐美驚異不已,他的紙上戰術已非宇佐美可及。
「沒有,不過在下知道那地方,在來迎寺村附近吧!」
宇佐美遵循禮儀把景虎按回座席,隔著門檻伏地一拜:「初次晉見少爺,在下宇佐美定行。」
景虎喜歡看乃美刺繡,看她屏息專注、細白指頭在布框裏扎針的模樣,嫻靜沉穩,有股說不出的美感。昨天看還是紛亂的各色絲線,今天來看已是隻金光燦然的獅子,或是鮮艷動人的橘子圖案。
「很好,那麼時間呢?」
乃美對待景虎的態度,就像姊姊對待弟弟,即使景虎言行無禮時她也不會生氣。反之,景虎與乃美相對時,總覺得有張大網輕輕地當頭罩下,這時他總是蓄意躲開,但是剛一躲開,緊接著又有一張隱形的網飄然而下,他再斬破,感覺自己像在無止無盡飄飄落下的網中,拚命揮刀斬開出路的人一樣。每次相見,總是筋疲力盡地回來,但是又無法按捺不見,每回經過乃美居室的院落時,總是不由自主地進去招喚她。
景虎還想多聊,索性坐在前廊地板上。
從那時候起,景虎常常學完兵法,便繞進乃美居處的院落逗留一陣。
「妳自己紡紗?」
「約四半刻前到此,上回打擾您了。這位是戶倉與八郎。」
「沒錯,距來迎寺村南一里之遙,不過,在片貝村村外山中有座福昌庵,就在那裏吧!那地方位在此地及栃尾中間,距栖吉領地及在下領地也不遠,萬一有事,也方便想辦法,如何?」
「濃茶!」
景虎目不斜視地急急走向外城二之丸居處,臉色很差,心中也尋思著,「她幾歲了?她比我大,有十五、六歲吧!不過大個一、兩歲,卻一副姊姊的模樣,挑人語病,太傲慢了……」
「也好,不過依在下看,晴景公或許聽不進去,但畢竟是骨肉至親,總需要竭誠進諫為他好,」說著,突然放低聲音:「也是為了將來。」
果然,門察自己報上法號,並說:「貧僧是本庄慶秀公的代理人。」
「那麼,妳也會織布囉?」
景虎沒理會她,逕自說:「妳答應過的,給我煎茶吧!」
這三個古例,同時閃過宇佐美腦中,但是他倒不想以此來判斷他人的器量膽識,因為只靠表相,無法瞭解一個人。
「少爺所言,在下愧不敢當,不過,在下只是好為兵道、獨自摸索罷了,並未有得以傲人之處,僅能盡我所知傳授。」
雖然聽過也看過這人,宇佐美還是說:「初次幸會,在下宇佐美!」
新兵衛也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說:「哪裏,哪裏,請入內再談吧!」
庵堂入口有人影出現,皆著僧服,一位是庵主琢元,一位是金津新兵衛,另一位則素昧平生,但宇佐美一眼就看出他是真正的出家人,心想他大概是把景虎帶到栃尾的門察和尚。
「除了閣下,還有甚麼人追隨景虎少爺?」
「路上要小心,千萬不可隨意洩漏身分,讓人知道你和春日山有關係。不過,有這五位壯士陪伴,想必不成問題。要小心的還是在到了春日山以後,你可以暗示晴景公說琵琶島的武士分宿城外各處來保護你。人一旦被人掌握弱點,難免會生氣,加上你又是他最親近的唯一血親。」
一行人連袂上山。
乃美驚訝地看著,繼而一想,或許景虎故意這麼表現。
「我是景虎,今年十四,久仰大人大名,今日得見,實在高興。」
「是不喜歡。」
「事情沒這麼複雜,在下只是來請教大人能否和景虎少爺見個面,如果同意,又在甚麼時候比較方便?」
景虎回視宇佐美,宇佐美卻望著院中惹眼的綠景,擰著下巴稀疏的髭鬚,眼神平靜得若無其事。
「這個——」
宇佐美與新兵衛只是面識,不曾親密交談過,但此刻不由得心有所感地說:「辛苦啦!閣下忠勤護主,令定行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