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吃齋談義

吃齋談義

景虎夾起一片東西,好奇地問:「這是甚麼?這裏不是吃齋唸佛的寺院嗎?」
松江聽了,詭異地笑著說:「他是個怪人,以前還扯過我的袖子,被我用力甩開,打到他腹部,躺了四、五天才好。我說他是怪人沒錯,哪有人去扯父親侍妾的袖子的?他有病。」
「看起來是這樣。」
「她常常盯著彌太郎,那眼神是女人看心愛男人時的眼神。」
新兵衛等五人也都知道松江的事,覺得今天這樣重逢,真是奇遇。他們等松江停止了哭泣後,各自報上姓名。松江雖然高興重逢,但不知是想起栴檀野的敗戰,還是懷念過去長尾家的繁榮,聽完五人的姓名後,臉上又掛滿新淚。
松江先為景虎盛了一大碗飯,再依序盛飯給新兵衛等人。
飯罷,閒聊一會兒後,景虎回到內宅正廳,其他人則回到大殿。
「我被神保左京進的家臣蒔田主計活捉,要不是我久戰兵疲、他們又人多勢眾的話,我哪裏會被他活捉?不過,他也不是壞人,對我還算客氣,並派了一個小廝照顧我。我趁他出去時,殺了那個小廝,偷了馬逃走。我先翻過山,到達神通川岸邊,但預感不妙,於是轉往常願寺川,沿河而上,到立山山腳下蘆峅寺附近的山村,在村長家當下女。沒多久就知道神保派人四處捉拿我。蘆峅村是蘆峅寺的領地,官兵不得擅入,因此追兵也不能來捉我。但是村人卻老是對我指指點點,甚至有人想去向神保通風報信,我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跑進蘆峅寺求助,住持大師問我願不願出家為主公祈求冥福,我想本來就打算追隨主公戰死的,既已是遺世之身,出家也無妨。住持見我同意,當場為我落髮,著法衣,取法名松妙尼,並告訴我這村裏的這座寺院久無人管,要我來跟村長說一聲,讓我住進來。這裏因為地處深山,又是別國領地,神保不敢侵入,應該很安全,於是我就來了。」
彌太郎又嚇了一跳。他也沒有戀愛經驗,但不是沒玩過女人,那些只是出於生理的需求。至少在他認為,男女相悅,定是男方主動,此刻松江卻反其道而行,令他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那聲音太熟悉了,景虎也看清了她的臉,上前一步說:「是松江嗎?我是虎千代,景虎啊!」
松江二話不說,伸手就打了彌太郎一巴掌。
她沒有特意壓低聲音。她相信自己這一聲,彌太郎便會醒過來,她認為彌太郎會像她思念他一樣地想念自己,她深信自己如此真誠,彌太郎也必定有心。
景虎仰頭望天,白雲流過如長柱般高聳入天的杉間青空。那雲白白亮亮的,像片片薄綿。一片過去,又有一片過來,毫無間斷,景虎就這麼凝視著。
她要彌太郎坐在一塊岩石上,自己在一旁坐下。
眾人回到後面的內宅正廳,沒等多久,松江就來了,她洗過臉和手,換了一套白衣和服,顯得清爽。那剃得精光的腦袋雖然怪異,但一股成熟的嫵媚遍佈全身,看起來比以前更美。
松江不再言語,繼續盛飯,態度逐漸恢復正常。景虎打量彌太郎有甚麼反應,但看不出有甚麼特別的變化,此刻,他彷彿更專注於晚餐,目不斜視地看著碗裏,像嚥著口水等待母親分配食物的小孩。
「她跟彌太郎說話時聲音不同,又美又柔,和跟我們其他人說話時完全不一樣。」
「我有話告訴你。我們兩個既然彼此有意,就應該結成夫妻。」
松江咯咯笑著說:「這裏是寺院不錯,但在這深山裏,也不能老是吃齋啊!夏天就罷了,冬天颳風下雪,光是吃齋,身體怎撐得過?所以我就向民家買些他們捕到的野豬啊、熊啊、鹿啊的,抹了鹽曬乾,或是醃在味噌裏,偶爾切幾片混在青菜裏煮了吃,沒甚麼不對嘛!誰說和尚和尼姑一定得吃齋?我聽說釋迦牟尼都還要喝牛奶補充體力,只有那些不知冬日深山寒凍的人才會說出家人只能吃齋!」
寺內一片靜寂。景虎睡的後宅正廳、隨從睡的大殿都已熄了燈火,傳出陣陣鼾聲。寺院周圍的樹林及谷裏,夜獸穿梭逡巡,貓頭鷹啼叫枝間,那「哩——哩——」的嘶啞叫聲聽起來煞是寂寞。月亮高掛中天,當月亮略向西傾時,大地無端湧起霧來。
在此以前,她不曾覺得這裏的生活很寂寞。夜裏聽到貓頭鷹恐怖的叫聲,或是猴子鑽在簷下,她都毫不害怕,安然過到今天,但此刻回想過去,卻覺得自己忍得艱辛。
「甚麼?甚麼心愛的?」
她倒輕鬆回答:「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大不了到村長家去討點東西,沒甚麼好擔心的,倒是你們要好好吃飽啊!」
她繫好衣帶,走出飯廳。
「晚安!」她回禮後,盯著新兵衛說:「你們雖是雲遊僧的裝扮,是真的修行者想來借宿,還是看我一個尼姑住在山裏想來欺負?如果想借宿,當然可以,只有粗茶淡飯供奉,如果想來欺負我,那就正殿前分個勝負如何?」
松江自己也開始吃飯。她吃著已經冷了的飯菜,不時地擦拭淚水,心想:「他們明天就要走了,我又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告辭民宅,一行人朝尼姑庵前進。
彌太郎是為景的馬迴眾,以前就認識松江,但對她沒有任何感情的牽掛。可是松江卻不這麼想,她強迫自己相信:「我從那時起就喜歡彌太郎的,只是跟著主公,壓抑了這層思慕。」
「特別有心?」
「我是松江,你出來一下。」
中山是宮川及高原川會流之處,河水自此以下稱神通川。尼庵在沿宮川街道上行四、五百公尺,岔入左邊山路不到一百公尺處,白樺、楓槭、杉檜等樹交雜而生、林中碎石小路的盡頭。
大鍋菜的味道極佳,除了青菜和山菜味外,似乎也有野味。
松江扯著彌太郎的袖子往外走,彌太郎乖乖地跟在後面。他雖有點摸不著頭緒,心頭卻緊張又興奮。其實不等松江明說,他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但喜歡是喜歡,能否說上愛就不知道了。只是每當松江親切待他時,心裏總沒來由地感覺溫暖而激動。
他一直這麼認為,但是剛才聽百姓那麼一講,感覺那尼姑可能是松江,她一樣是有驚人的力量及美貌。時間上也很巧合,戰事是在春暖花開時發生,她若被捕後又脫逃,在別處藏身一陣子後再來,大概也是夏天了。
吃完飯,松江又泡了自己在山裏摘來的茶葉,甘香爽口。
景虎等人言謝,但隨即擔心她如此慷慨相待,那麼冬天時她自己吃甚麼呢?
新兵衛說:「晚安!」
迎面吹來冷冷的夜氣和霧滴。雖然看不見月亮,但因為月光溶入一顆顆細小的粒子中,霧成珍珠色一般。她已習慣這霧,縮著肩往前走。雖然視線不清,但路熟得很,她毫不遲疑地走到正殿入口,站在門外。
說完,她逕自走到院中,她相信彌太郎一定會來。
「為甚麼將來要作參考?」
正殿後面不遠,就是寺院廚房。裏面燭光隱隱,散發出烹煮食物的香味。
松江紅潤的臉色倏地發白,「既然要走,我斷無強留的道理,但為甚麼不早說呢?明天要走了,這會兒才說……」她的嗓音低啞顫抖。
她聲音哽咽,一邊用衣袖擦拭眼淚,一邊分飯給其他人,那模樣既奇怪又可憐。眾人沉默無語,只有彌太郎一人唏哩呼嚕地自顧吃飯。他大概也是難為情吧!目不轉睛,脖子上卻冒出騰騰熱氣。
松江手上的燈油差點掉下,緊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靠近景虎,拿燈就著景虎的臉端詳半晌,突然甩了拐杖,像崩倒似地往前一跪,「虎少爺啊!」便以袖掩臉,放聲大哭。
第五天下午,景虎一人在寺後的林中散步時,新兵衛突然走來,笑嘻嘻地說:「有件鮮事!」他的表情似強壓即將爆發的笑意。
松江第一次羞紅了臉,從脖子直紅到剃得精光的腦袋。
他們在寺裏待了幾天,雖然旅程匆匆,但松江強留,不好拒絕,同時山中歲月的確舒暢無比。白天,黃鶯在山谷裏婉囀不停,鳥聲入耳,清麗動人。
他們敲敲門栓,那尼姑一手舉著松油燈,一手拄著拐杖出來。她一身白衣,繫著白帶,步履如男人般輕快。油燈稍暗,看不清她的臉。
彌太郎不說話,心下思量著。
「甚麼?!」景虎大驚,「真的?!」
彌太郎怪不好意思地笑說:「我等並不是好色之徒,過去有木曾公寵妾巴夫人在木曾公沒落後到越後友松為尼,我們只是想見識這位今之巴夫人,以便將來打參考!」
松江不認為是自己懦弱而愛上鬼小島彌太郎,她對彌太郎的戀情似乎有些不同。她不曾對男人有過這種感覺。她受為景眷愛,她也盡心服侍為景,那雖也是一種愛情,但不是女人對男人的愛情。但這回不同,彌太郎的任何事她都喜歡,她都愛戀,只要靠近他身邊,跟他講話,心底就有顫抖的喜悅。
松江一如像往常先給景虎盛飯,但緊接著就端給彌太郎。彌太郎忙說:「不是我,這該是新兵衛的。」
她邊想邊吃,不覺吃下許多,竟然把剩下的飯菜都吃光了。
說完,松江退出房門。她的動作迅速利落,跑到後面的菜園拔了些菜,又到廚房裏乒乒乓乓地敲著砧板,又在廚房前的儲藏室進進出出,沒多久她就滿頭大汗地回到景虎房間:「都弄好了,來吃吧!」
她雖然像男人般粗俗,但真情照顧自己的種種回憶,填滿景虎胸膛。
松江正在圍爐上的鍋裏盛東西,一聽這話,立刻停下手上的工作,望向這邊。她直盯著新兵衛問:「明天就要走了?」
「能說得出來的就只有這些了,像這種事多半是憑感覺體會,很難用言語說明白的。」
松江的聲音果然又柔又甜,但仍然表現出一股志氣,只是那種委婉的說法顯得頗為滑稽。眾人都笑了,彌太郎滿臉通紅。
「哎喲,都叫我吃光了!」自己不覺傻笑起來。
「你怎麼看出來的?」
景虎完全不瞭解此話的意思,他不曾有過愛慾的經驗,即使有所感覺,也像隔著霞靄眺望遠山般朦朧。
「既然如此,咱們明天就走吧!彌太郎今年二十五,松江夫人跟他差兩、三歲,即使配成夫婦也沒甚麼不妥。可是,松江夫人現為尼身,為先主祈求冥福,咱們還是在麻煩還沒造成前先離去較妥。」
「哪有人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打呵欠!」
這事大家頭一回聽到,不禁面面相覷。景虎雖覺晴景是個無情的人,但更讓人感到丟臉。他緊咬嘴唇,眼睛盯著燈火動也不動。
「你愛我不是?我那樣為你著迷,你也一樣為我著迷不是?你自己捫心問問!」
松江個性雖如男人,但很勤快,手上總是有事在做,看這房間收拾得乾淨整齊,就知她這習慣一逕沒變。
新兵衛笑道:「一聽到是漂亮尼姑就來勁了,這樣不好呀!」
眾人忍不住大笑起來。
「還有?」
新兵衛頗為不解,他轉頭看著景虎,心想景虎可能不願住在尼姑庵裏,沒想到景虎默默頷首。他只好說:「好吧!咱們又不能露宿荒郊野外,只有去叨擾一宿吧!」
「我也這麼認為。」景虎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松江,那她該多大了?」景虎悄悄在心中掐算:「我五歲時她十八,我們差十三歲,那現在該有二十八了。」
天色全暗以前,他們抵達寺院。這寺院相當大,但沒有想像中的荒蕪。
「妳幹甚麼?」
霧從宮川谷底湧起,轉眼間籠罩了深深的狹谷,分成好幾股向山上飄升。霧乘著微風,像抽綿紗似地纏繞樹幹及灌木叢間,後來的又圍繞在之前的,只見霧氣愈來愈濃,眼前茫茫一片,連天空的月亮都看不見了。
好容易止住了悲傷,她讓眾人上堂,帶往廚房後面的禪房。
「啊!」
「你們愛怎麼笑都可以,你們走後,我又要一個人待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野寺裏,然後被紛飛的大雪掩埋。我如果不做尼姑就好了,如果還是俗人,就可以跟你們走,並得到虎少爺的允許,做彌太郎的老婆,可是,我真是遺憾啊!」
新兵衛說:「人家敬你一碗飯,你該好好謝謝人家呀!」
「這間禪房給虎少爺,其他人到正殿那邊,比較寬敞,我待會兒再帶你們過去。你們先在這兒陪虎少爺聊聊,我去準備吃的,你們大概也餓了吧!」
「……還有呢?」
她的信念似乎很管用,此起彼落的鼾聲中真的有一個靜止下來。
「當然,又漂亮又有武功,我們還真想見識見識!」其他人也說。
「喝完了茶,你們先回虎少爺的房間坐坐,我收拾好了就來。」
當晚,眾人聚集進餐時,新兵衛對眾人說:「沒想到咱們在此打擾的時間那麼長,但是咱們還有要事在身,還是儘快巡遊完各國,儘早歸國,我看,就明天啟程吧!」
她一邊搓洗碗箸,一邊又尋思起來:「他明天就要走了,這一別,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再會……」淚水不禁灑落,她就讓淚水掛在臉上,兀自洗著。
「這裏可以了,坐下來說。」
「是……松妙尼好像對彌太郎特別有心。」
他沉默一陣後問:「彌太郎怎麼樣?」
「別在這邊說,這邊是佛祖寶座前,祂不喜歡男女在祂面前談情說愛。」
松江躺在飯廳的炕爐旁,卻輾轉難眠。她身子無法放鬆,手腳一觸到冰冷的地板,全身立刻緊繃起來。平常睡得極好的木枕此刻也覺堅硬,脖子一碰就覺得痛。她翻了幾次身,終於坐起來說:「哎!睡不著!」
景虎等著新兵衛說明,默默看著新兵衛。被他那清澄的眸子一盯,新兵衛有些猶豫了,似乎不知該說與否。
她邊說邊哭,眾人也陪著掉淚。鬼小島彌太郎最是感動,不停地用手臂拭淚,突然開口說:「連身為女人的妳都有這份氣概,春日山的晴景公簡直不能提了。心思整天就在那對京都姊弟身上,既無意為先主報仇,更無意平定國內亂賊。景虎少爺看不過去,特地從琵琶島趕到春日山進諫,他不但不聽,還強詞奪理,他雖然是我的主公,但真叫我打從心底瞧不起!」
景虎內心相當複雜。他對松江和普通女人無異、對男人有戀慕之心,以及她對人世愛慾之深,既驚且怒。他對松江有種近乎母親的感覺,小孩子不喜歡母親有愛慾,即令對象是父親。這心理或許出於視母親為聖潔象徵,或許出於嫉妒。總之,此刻景虎心裏似有怒意。
「他雖是個粗人,但對這種事多少有些感應,總覺得他坐立不安。」
「請問……」
松江領著他到林中。
「不打緊,我今天想先給你,我忍不住喜歡你,但你明天就要走了,至少我還可以做到這一點,敬你一碗飯,你安心吃吧!」
「很抱歉,是我疏忽了。」新兵衛道歉。
她把鍋碗瓢箸端到廚房後門口的水源下沖洗,十三夜的月亮,在流動的水中碎成片片。
聽了農民這一番話,鬼小島彌太郎大感興趣說:「去吧!好像很有意思。」
她說得頭頭是道,眾人心想頗有道理。
「是的,這些天勞妳招待,真是愧不敢當。雖然心有依戀,但我們還有急事要辦,以後再好好報答招待之情。」
新兵衛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原來只是想開玩笑似地提提就算了,但景虎反應如此認真,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像著了迷一樣。」
彌太郎果然出來,睡眼惺忪地問:「幹甚麼?這時候找我有甚麼事?」說著,打個呵欠。
景虎發現自己益發不高興了。他走了幾步,停在一棵大杉樹旁,敲打著樹幹,然後突然回頭:「那該怎麼辦?」
他聽說松江在栴檀野一戰被俘,此後即下落不明。有人說她抗拒神保左京進而被殺,也有人說她色誘守衛,把守衛殺了逃亡。景虎認為,松江不是那種會色誘男人的女人,一定是抗拒不從而被殺。
她接著說:「沒想到今天你們會來,我實在太高興了,為了慶祝重逢,我甚麼東西都放進去了,有熊肉、豬肉、鹿肉和兔肉,很好吃吧!」
炕爐上架著一口大鍋,鍋裏咕嘟咕嘟地煮著東西,味噌的香濃令人齒頰生津。
天色已暗,但林中猶有蟬鳴,也有河鹿的美妙叫聲自不知名的溪畔傳來。景虎耳聞這叫聲,胸中交織起幼年時代松江照顧他時的記憶。
正殿的門是敞開的,霧流入其中,霧中傳來此起彼落的鼾聲。她沒進去,就站在門外叫:「彌太郎君!」
坐定以後,彼此開始敘舊。景虎講別後的經過,松江則說栴檀野以後的遭遇。
早已飢腸轆轆的六個人,迫不及待地往廚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