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淺綠

淺綠

她隨口問道:「怎麼了?真有那麼美麗的人經過嗎?」
讓那些女人充分看個夠後,源三郎又踩著婀娜多姿的步伐離去。女人的心全都飄離了帳幕,有著追尋那未做完的愉悅美夢般的茫然心情。待心神底定,猶有一絲惱人的暖意。
他愈在意,話就說得愈孩子氣,不禁急躁起來。乃美好像想說甚麼,但欲言又止,一逕地微笑。她那帶笑的表情在月光照射下,像是聽著孩子氣傻話的大人。景虎倏地臉紅。
「她就會作弄人!」
這位貴婦是北蒲原郡新發田城主新發田尾張守長敦的妻子時夫人。新發田家從為景時代開始就心向春日山長尾家,昭田常陸叛亂後,蒲原郡諸豪多半跟從昭田,只有新發田家仍然效忠春日山。為了表示忠貞,新發田家也和一般大名一樣,在府內建有宅邸,把妻子留在這裏,這情形和後來江戶時代外樣大名在江戶設宅留下妻子做人質的情形類似。
夫人已頗有醉意,擔心讓人看到,她緊緊攏著披風的領子,只露出一些額頭,垂著眼在馬上搖來晃去。突然,一名女侍緊靠在她的馬旁吱喳起來:「夫人快看,剛才那個美麗武士,就在右手邊的大櫻樹下。」
她這些話偶爾掛在嘴邊,但是少數耳聰目明的人,一眼就看穿她的心理,尤其是對這種事有著異常興趣的女侍,更早就看穿夫人心中的秘密。
他的生活簡單、嚴格而收斂,像僧侶一般。他戰無不勝,因而名聲大噪。很多人心裏賞識他,尤其是春日山長尾家世代家臣,無不寄望他能為越後帶來真正的和平。
女侍愣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慘白著臉,期期艾艾地辯解:「我……我……對不起,恕我失言!」低著頭,瑟縮地退後一個馬身。
盲女聽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我替人帶了一封信給你,就是今年春天你在金谷賞花時看到的那位夫人……」
有一個人開口:「我好像做夢一樣!」
「他是誰啊?」
「誰知道……」
那顫抖的聲音傳入夫人百無聊賴的心裏,突然迴響起來,一股異樣的戰慄感滑過她背脊。她又緊攏衣襟,垂下眼睛,但剛才看到的美麗影像仍在眼前跳動,心口也跟著起伏不定。
突然,她覺得燠熱異常。「好熱!」她露出兩根雪白的膀子,敞開衣襟,才稍覺涼快,但又感到背上發燙。
「那種人!」
這時,有個經常出入府內及春日山各藩侯邸宅的盲女。她年約三十七、八,擅長箏曲,因為操守清潔,經常出入各邸內院及城館內殿。新發田家的女侍打主意要她幫忙撮和這段情緣。
「真可惜,如果世道好一點,源三郎可以在朝廷拜官,不會淪落到這裏侍候一個人吧!」
「我喜歡上他了嗎?我會喜歡那樣的小孩?」
「我醉了……」淚珠滴落下來。
女中七嘴八舌爭相說明,她們愈說愈興奮,說個不停。貴婦聽著,心中模模糊糊有個優雅俊美的少年形象。
景虎映著月光細看,雖看不清楚,但確實有字影在上面。
這時,那女侍又在夫人耳畔嘀咕,「好俊美的一個人……」
「甚麼事?」
景虎十八歲了,身材依然矮小,不到五尺的身軀,卻充滿無敵的氣概。他的相貌頗符合他的氣概,氣色極好,略黑的臉上長著密密的細髭,濃眉高鼻大眼,瞳孔精亮,略厚的嘴唇顯示出他意志之強。
女侍們商量後,勸夫人寫封情書。夫人雖膽怯猶豫,但終究提筆寫了。女侍把情書交給盲女,要她轉交源三郎。盲女當然拒絕,但女侍們威逼利誘,她終於答應了。
景虎坐下,「妳以前就學過嗎?怎麼沒聽妳吹過?」
他把笛子扔在乃美膝上,便大步跨出院子。回到客房,床已鋪好。他衣服也沒換就上床,正要吹燈就寢時,又聽到笛聲,那輕快的曲調叫他惱恨。
景虎回到栃尾,更加嚴密警備以防三条軍來襲。但因為雙方皆擁兵自重,沒有發生大的爭鬥,如此平安過了兩年。其間雖然有過幾次小戰,互有輸贏,但栃尾方面若輸,都是景虎沒有親自出戰時,只要他親上戰場,絕對贏得勝利。
時夫人就這樣被眾女侍哄出了深閨大院。
他牽著盲女,小心翼翼地把她帶到庭院綠蔭叢中。
立時,四周都有人呼應。
「不難,我一下就學會了。」
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到晴景面前搬弄是非,晴景益發覺得不悅。他不好好反躬自省,與景虎聯手,鎮定動搖的人心,又沒本領去設計景虎,他只是生氣擔心,更加耽溺酒色。不久,終於發生了讓他不得苟安的事件。
乃美的話令景虎心花怒放,像是長冬久雪後浙瀝而降的暖暖春雨。
她翻個身,心想:「那姊弟都不是好人!」
他一接過信,立刻塞入懷裏。
乃美歪著頭俏皮地問:「怎麼樣?你聽了半天。」
景虎問:「妳是乃美嗎?」
「哎呀!」
時夫人又收緊披風領口,垂下眼睛,一股想哭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完全不近女色。平常他這個年紀應該已娶妻生子,甚至置妾了,但他對女人毫無興趣。本庄慶秀等家臣曾勸過他,他只是平靜地說:「我不要女人!」語氣堅決得叫人不敢再勸。
「啊!是景虎少爺嗎?」
「家父很佩服你的指揮,他說他數十年還達不到的境界你卻達到了,想起教你兵學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不禁高興得流下淚來。」
「以前沒學過,是你走後才學的。你走後不久,宮裏的老樂師狛野行成帶來一封父親好友的信,我就跟著他學。」
「這麼點時間就吹得這麼好,笛子給我看看!」其實,他對笛子的事不是那麼有興趣,但坐在這裏也只能談這方面的事。
她窈窕的身影出現走廊邊緣,跪坐著望著景虎。
源三郎心跳如雷,他雖然知道看過的女人都戀慕自己,但他本身仍不識男女之情。
「哎呀!夫人,您沒看到嗎?不過,以您的身分也不適宜這樣看人,真可惜!」
「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妳以為我喜歡聽嗎?」她的聲音冷峻,臉色鐵青。
如果新發田長敦在這時回來府內,那麼他夫人心中的迷惘當會像被晨風吹散的輕霧,不留一絲痕跡般地消失,可惜,蒲原郡的情勢緊張,把他牢牢釘在新發田城,無法走開。
乃美拿來笛子給他。他仔細打量,看不出名堂,只覺得很輕,像羽毛似地。
「這裏沒別人了,妳說吧!」
「果然是支好笛!」
「這是好幾百年的東西,都枯乾了,是行成師父家傳的名笛。師父去年春天離開這裏,到上州路去,走時把這笛子送給我了。」
她在隔壁房間傾耳細聽源三郎的動靜,聽到源三郎寒暄完畢要走時,立刻追上去,在走廊追上了他。
「這裏不太方便……」
「不是府內館的人就是春日山那邊的吧!」
他穿過走廊,走出書房走廊邊緣,穿上鞋子,「妳下來吧!這裏有鞋子!來,我牽著妳!」
「他有多大年紀?」
他不必看,也知道篷下的女人都屏息窺望自己。
「柿崎大人的愛妾娘家也是京都公卿,不知她們家和藤紫夫人姊弟家有沒有往來?」
乃美的笑容消失了,但明朗的月光仍照出還留在她眼裏的笑意。景虎一看到那帶有餘裕的大人神情,就惱怒起來。
「對不起,我有件事要拜託你,可以打擾一下嗎?」
景虎訝異地注視著她。景虎覺得她很美麗,已可以感到她身上有著過去沒有的女人味,像暖霧似地籠罩著她的身體。但這種女人味並不會像先前那樣壓迫他心理,讓他感覺不乾淨,反而暖暖柔和如輕霧般瀰漫在四周,說不出的愉悅。
她心中鄙夷道。
「是誰吹的笛子?我想多聽幾曲,於是過來了!」
「我可以吹吹看嗎?」
她一直絮叨個不停,聲音雖低,語氣卻很興奮。時夫人並沒有看她,但可以感覺到她那兩片薄唇張合不停,不由得厭煩起來。
「藤紫夫人姊弟是京都公卿出身,不知他們家是甚麼樣子?」
這時,地方豪族常常收留行旅的連歌師或盲樂師經年數月,欣賞他們的技藝。
她也聽過源三郎姊弟的風言風語,知道他們出身京都貴族,是好色的晴景花錢買來,視為禁臠,寵愛有加,不時召他們姊弟同時陪睡。
「把信給我!」
「拜託我?」源三郎面對這意外的人,有些懷疑。
景虎態度丕變,乃美不解地看著他。
夜半時分,時夫人醒來,白天的醉意已消,頭腦像水一樣清明。她凝視細細的燈火,想起源三郎。老實說,是源三郎的影子一直留在她腦中不去。
由於多年來的生活方式,女人氣濃的源三郎最喜歡人們這種驚艷的表情。他半開著銀底紅梅扇子撐著下巴,婀娜多姿地走著。他從這株櫻樹走到那株,一路走向印著雙雁圖紋的帳篷下的一堆華服女人那邊,那些女人正竊竊私語著。
盲女知道源三郎每天會到他姊姊那兒請安一次。翌日,她到春日山城藤紫的居殿,和女侍談話等著,源三郎果然來了。
「只要有時間。」乃美笑著,「對了,我還沒恭喜你,聽父親說你立了大戰功。」
這些女人的主子,也就是她們的夫人,微笑著在上座看著她們的亢奮與喧鬧。她是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美麗貴婦,她自己從銀壺中把酒斟入紅色酒杯裏,緩緩端到唇邊。朱杯映著雪白柔滑的肌膚,煞是美艷。
這對尾張守長敦來說,只能算是厄運難逃了。那猛然覆蓋在時夫人心上的陰影隨著時日更趨濃厚,終於像生鏽似地硬化,緊緊釘牢在她心靈深處。那人的影像不時投影在心中各處,夜夜入夢。
那年春天,源三郎前往距春日山一里半的金谷賞花。他帶著四名年輕武士、一名持槍隨從,閒閒走在雜沓人群中。他在白衫內著秋香色襯衣,穿著銀絲繡著桐花的紫染裙褲,紅緞襟的牡丹色無袖披風,佩著黃金打造的大小兩刀,中分的綠色瀏海垂在粉色生香的兩頰上,真是貌美出眾,惹人注目。人人都忘了賞花,淨顧著目迎目送源三郎。
嬌聲笑語,如竹叢裏的雀群。
「笛是好,但你吹得也好!一般人第一次吹時總是用力吹,反而吹不出好聲音,像你那樣輕輕地吹才對。」
「我也想學,難不難?」
隨著他的接近,篷下的語聲突然靜止,等他走到那兒時,更是悄無聲息。他很自然地放慢腳步,然後停下,以最優美的姿態賞起花來。
「哦?」
「是誰在吹呢?難道是旅經這裏的神樂師或狂言師?」
「那人大概十八、九歲……」
「它叫淺綠,用朱漆寫在上面,我點燈給你看吧!這麼多年經人手磨擦,都快磨得差不多沒了,但字影還在……」
景虎想看看笛聲究竟出自何人,他循聲而往,竟是乃美的住處。但他不認為是乃美吹的,他聽過乃美的琴聲,沒聽過也沒看過乃美吹笛,她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間就吹得那麼好,何況,那輕快滑稽的曲調不像是乃美吹的。
「妳不要囂張!沒打過仗的人懂甚麼?我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女人!」
景虎走進乃美的內廳庭院,笛聲戛然而止。
「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美的男人。」
「是誰?」
乃美以袖掩口笑道:「哎呀,讓您見笑了,是我吹的。」
「好吧!妳跟我來!」
景虎端好笛子,輕輕吹起,立刻發出清亮的聲音。
「我喜歡打仗。」他話出口,發覺這話有點稚氣,又斂容挺胸改口說:「戰爭是生死之場,所有精神都緊緊繃住,感覺髮根豎立,呼吸屏止,我喜歡那種感覺。」
「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就是春日山晴景公寵愛的源三郎,果然是艷名高張的人……」
「他還用銀扇支著下巴,哪,就這樣……」
「聽說金谷的花很美,那裏非常熱鬧,去看一次如何?整天悶在宅裏不動,對身體不好啊!」
人有各種滿足慾望的方法,自己無法滿足時,也會藉著幫助他人達到目的而滿足自己。那些窺知夫人秘密的新發田家女侍,不知不覺就有了這種心理,她們讓夫人達遂對源三郎的戀慕,就好像滿足她們自己的戀慕一樣。當然,她們並不知道自己有這層意識,只是表示忠義而已,她們的熱心更煽旺了夫人的戀慕心理。
下了山要轉出街道時,剛才那女侍又靠馬過來。
「妳以前不是沒吹過笛子嗎?」景虎略感不服氣。
「我還覺得身體僵硬、呼吸停止似地。」
日暮時分,新發田家的內院女侍收拾行囊踏上歸途。夫人和幾位身分高的女中橫坐馬上,其他人徒步,魚貫下山。這一組亮麗的行列迎著微寒的春風和路旁遊人的艷羨目光。
她微有醉意,瞳孔濕潤。
「妳想說甚麼就說吧!」
天文十六年,源三郎十九歲。若是普通人早就元服了,但是他本人不願意,他姊姊藤紫也不願意,甚至晴景也不想。因為他生得比女人還嬌艷,捨不得剃掉額前的頭髮。
房內沒有點燈,聽那聲音是乃美。
「不要點燈。」
景虎大怒:「妳是說我會輸?!」
這段期間,長敦鎮守新發田城未歸,因為昭田常陸的次子金津國吉在中蒲原新山築城,動不動就侵犯新發田領地。家主長期不在,家風自然鬆弛,平日就喜逸樂的內院女侍一看春暖花開,人人遊山賞花,便忍不住地唆恿夫人去金谷賞花。
「是的,只要打擾一下。」
「怎麼這麼熱?或許明天要下雨吧!」
盲女豎起全身的神經注意四周的動靜,她那擔心的模樣挑起源三郎的好奇心。
「請!」
「七、八個月了吧。」
「那好,妳們今天可是賞到人中之花了!」她笑著說,某種莫名的悸動閃過心中,心跳驟然加劇,「啊!我醉了!」她放下杯子,用指尖按著眉心。
年齡雖大,個性卻不是那麼好強,也不聰明,只是普通溫柔女人,時夫人自然無法深深隱藏心底的秘密。嘴裏不時漏出那人的名字。
「好美,皮膚比女人還白,還有眼睛、鼻子……」
「我不是說你會輸,因為任何名將都有走運或不走運的……」
事情起於寵童源三郎。
她呢喃著:「我醉了,酒喝太多了……」
「請上來吧!我馬上點燈。」乃美欲轉身入房。
乃美拿來一個圓墊,「請坐!」
「這笛子有名字嗎?」
「是新發田城主夫人……」
能讓這種女人欣賞,源三郎最高興。其實他還不瞭解女人的魅力,只是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欣賞自己。就連春日山城內的侍女在內殿庭院或廊下看到他時,都會屏息靜觀他的美貌,那時他也會覺得臉紅心跳,感覺說不出的高興。
景虎在走廊邊緣坐下,傾耳聆聽。笛音沒有裊裊悠揚的氣韻,倒讓人感覺像是無數個細小的人偶搖頭晃腦地自天空接二連三跳動而來,又狂舞而去。聽著聽著,胸中的鬱結豁然打開,感覺舒暢起來。
奇怪的是,她倒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已是人妻。
時夫人循聲望去。只見源三郎就在盛開的花下,單手勒著披著火紅色頸革的馬嘴,左手拿著紅穗黑漆馬鞭,仰望著她們的行列。他黑緞般柔軟的瀏海垂在雪白的額前。夫人心想他那如花紅唇確實迷人時,兩人眼光突然相對。
「那位夫人是誰?」他也壓低嗓音問。
「不要點燈,我就坐在這裏聽,妳叫他繼續吹!」
他嘀咕著,但乃美的影像像畫在他眼瞼裏,伴著笛聲入眠。
景虎被她一誇,高興地說:「是部下的努力,令尊也幫了不少大忙,不是我的力量。不過,敵人倒是出乎意外地弱,如果打仗就是那樣的話,我今後絕不會輸!」他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
「聽父親說時我就擔心,剛才又聽你說喜歡打仗,我覺得千萬不可。萬一運氣不好,誰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呢?應該儘量避免打仗,就算是無論如何必須一戰時,也不能一開始就戰……」
那在男人而言太過柔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是訝異後再重端詳的眼神。
「那——學多久了?」
「好輕。」
「妳教我好不好?」
他不但相貌堂堂,很多方面也與一般武將不同。他虔誠信奉毘沙門天神,在城內設置拜堂,早晚膜拜。當時的人對神佛或有極虔誠的信仰,但景虎特別虔誠,除了每天早晚誠心祈拜外,拜後還在佛像前長時間坐禪。
他不喜歡吃肉,只是很喜歡喝酒,興致好時可以喝個兩、三升,而且不配菜,只是配一點點味噌。他從來沒醉,豪飲自如。
「這笛子還妳!」
貴婦只是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