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松永久秀

松永久秀

景虎繼續慢慢進食,早餐非常豐富,有魚有肉,但是景虎絕不沾箸,只泡了湯汁就吃了四碗,第五碗則泡著開水唏哩呼嚕地吃光。
景虎及貼身侍衛下榻在舟橋彌兵衛尉的邸宅裏。
景虎聞言一驚,既然是將軍的特使,有甚麼好客氣的,直接來見就行了。難道這當中有他不知的禮儀作法?不過,他隨即判斷是使者忌憚松永,松永也派人擋關,不讓將軍與自己有自由接觸的機會。
之後,他才吃早飯。這時金津新兵衛來請示:「松永大人派人求見!」
雙方家將各將座騎牽來。景虎先上馬,松永也跟著騎上,並駕而行,景虎的家將跟隨在後,再後面則是京都出迎的眾人。
據《上杉年譜》記載,舟橋是足利義輝將軍的代官。坂本一地原為比叡山領地,但數年前義輝將軍受三好氏壓迫,避難於此數月,因此世人以為坂本部份地區是將軍家領地,尤其是濱臨湖岸的戶津。戶津和大津都是東北地方及山陰地方物資經由琵琶湖進入京都的重要港口。這兩個地方的貨物走海路進入若狹灣和敦賀灣,渡過狹窄的若狹地峽運至琵琶湖,再藉舟楫渡湖航到大津或戶津,轉進京都。足利將軍的領地隨著實力失墜而削減,但因為港口稅收利益很多,足利家拚死也要確保這個據點。舟橋彌兵衛尉就是戶津濱的將軍代官。
當武力是權威的時代,民眾猶如隨風搖擺之野草。為確保安全必須諂媚握有權力者。
景虎一到便對松永久秀說:「我們一行總共五千餘人,其他人的住處怎麼安置?」
松永回頭召喚:「馬來!」
「遵命!」新兵衛退出去。
景虎頗為滿意,謝道:「勞您盡心安排,不勝感激。」
主意既定,當下便心情轉好,痛飲至深夜。
翌四月二十七日,景虎威風凜凜地進京。
距離近的用喊聲就可以傳到,遠的也只要吹螺號或焚烽火就可以立刻趕到。
他的提議有理,眾人自無異議,於是只向景虎行了目視禮。
中門外有人應聲,隨即奔跑進來,是鬼小島彌太郎。他單膝跪地:「有何吩咐?」
「早安!主公心情似乎很好!」眾人一齊請安。
他領著景虎走到側廊。此處地勢為比叡山的山腳地帶,向著湖岸略呈斜坡,水田和林地集散各處。水田裏還沒插秧,灌滿了水,樹林裏已上新綠色彩。斜坡盡處,湖水粼粼,雪白船帆數片,優游其上。
「公方使者大館兵部少輔藤安大人求見!」
百姓的情況也不錯。這一帶多是半農半漁的村落,兵士或陪老人在曬穀場上晾著漁網,或陪小孩整理漁具,或幫婦女打水,處處充滿了親和感。
各個部隊的本陣紮營處是神社、寺院,還有地方紳士的邸宅,兵士則分宿在民宅裏。其中最引景虎注意的是這些寺院多屬一向宗,可以想像一向宗在這裏的勢力。
景虎走在行列中央,身穿淺綠綢衣、柿色小褲,披著藍底錦袍,以薄薄白絹裹著頭部,戴著綾藺笠,腰佩金鞘大刀,右手握著藤弓,揹著箭袋。他騎著褐色駿馬,右邊跟著要換騎的栗毛馬,馬鞍上掛著鑲金紋飾的火鎗和裝著乾糧的紅緞袋。兩匹馬都披著鮮紅的馬鞍,行走之際,紅色像燃燒一般。
從坂本入京,有經比叡山,退到唐崎過山經白川,以及繞過大津越過逢坂山、通過山科盆地北端過東山的三條路。前兩條是險峻的山路,不適合儀隊通行,於是選擇迂迴大津之路。
「他就是京都所司代松永彈正大人。」
景虎雖然覺得受到嘲弄,但不好發作,只是回道:「終於可以了,麻煩您了,多謝!老實說,今天早上我還因為這事對你的人說了重話!」
從初見到現在,景虎一直仔細觀察久秀,覺得他的確是個人物,言行舉止中規中矩,以他這份才幹,由一介土民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也不稀奇了。不過,他同時也讓人有奸惡人物的感覺,原因在於他的相貌。他的眉眼分明、鼻梁高挺,但是那紅潤的臉龐、銀白的頭髮、漆黑的眉毛、精亮的眼睛以及用力緊抿的厚唇湊在一起時,更覺得他非奸即惡。景虎暗忖:「他可能是將來我必須粉碎的敵人!」
景虎張口就問:「有事嗎?」
「鼠輩!」
「太鄭重了,不敢當,不敢當!」
圖面是用墨描繪,景虎隨行部將及其屬下紮營的地點都以朱筆點出,他們分居湖畔各村,以舟橋邸為中心,看起來一目瞭然。
大館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深深頷首道:「在下知道,定當轉呈將軍,將軍想必會很高興!」
景虎自然是以酒與這些人應酬,他心情愉快地和眾人觥籌交錯,心中卻打著主意。
就在景虎與久秀應答之際,剛才到碼頭迎接景虎的人也都陸續抵達。有三好長慶之子義長率領的三好一族,接著是天台座主應胤二品親王的使者某某大僧正、覺林和尚、南光和尚、三井寺使僧、百萬遍知恩寺住持及五山禪僧等佛門人士。最後是京都內外的名醫、商人、連歌師、名工巨匠等。到了夜裏,朝臣公卿也趕來湊興。
後來信長擁戴將軍義昭而將近江的佐佐木踢到一旁,進入京都時,信長宿泊之東福寺,一如今日景虎的坂本居所般,擠滿前來祝賀之京都貴賤、僧俗等賀客。
京都的樣子和他六年前上京時完全不同。那時,戰亂甫息,市內到處是雜草叢生的廢墟和簇擠的破落小屋。但現在城裏屋宅林立,商家門前百貨琳瑯,路人服飾及表情都潔淨清閒。雖說三好、松永等人循私利己,視天皇、將軍為芻偶,但京都的繁榮富裕仍然不可思議。
景虎本打算嘲諷他的,但他依舊輕輕擋開:「都是些辦事不力的蠢材,讓您見笑了,往後再有這事,儘可斥責他們,不用客氣。」
他簽好名,遞給大館。接著說:「在下這次進京,表面上是為慶祝將軍與三好大夫和睦相處,安然返京,實則已有相當的心理準備,請轉告將軍。還有,也請將軍儘快安排在下進京之事!」
「是他?」
當三好長慶趕走細川晴元、入京掌握幕府實權時,松永久秀出了不少力量。他生於京都近郊,太瞭解京都人的心理習慣,知道怎麼和朝廷、幕府、公卿、神社寺院、富商等人交際,長慶統治京都,松永久秀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長慶愈加喜歡他,終於任命他為京都所司代,一手包攬京都的警政大權,權勢有凌駕主家之勢。
兵士看見景虎一行,驚愕地趕緊起身行禮,目送景虎等人過去後,又坐下忙著剛才的事。
他似乎嫻熟這類應對,禮法端正不差。
景虎覺得眼前那張紅潤的臉像澆了水的青蛙。
三好長慶的家宰京都所司代松永久秀在坂本迎接他。
景虎注意到他的兩道濃眉漆黑如墨,與蒼蒼白髮相映成趣。「有勞遠迎!悉聽安排。」
「我吃完後再說,讓他暫時等一下。」
久秀又說:「從這個側廊都可以看到,請過來看看!」
他覺得輕蔑,但未生氣。不過,他覺得必須表現出生氣的樣子,於是怒目射向松永家臣說:「公方家上使要見一國守護,還須別人家的家僕通報嗎?難道這是京都的禮數嗎?在下是鄉下粗人,只知古時的禮儀作法,請多指教!」
景虎希望能早一天進京,但就是遲遲無法成行。三好和松永等人想出各種理由阻攔。景虎原先認為一見面就鬧事不好,儘量按捺性子等待,但忍了一星期終於按捺不住。
彌太郎牽進景虎的座騎,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把帶來的草鞋往鞋墊一丟,草鞋畫個漂亮的弧形,整整齊齊地落在鞋墊正中央。這丟草鞋的技術是此時代武士都會的本事,雖然拿草鞋原是僕役的工作,但身分高的武士有時會視情況幫主子拿草鞋,因此必須學會這技術。
眾人隨即上馬,隨著景虎駕馬而出,但是沒走幾步,屋側突然奔出三名武士,是松永久秀派來的人,他們慌忙地擋在馬前:「對不起,你們要去哪裏?」
不過,警衛仍然堅固,村落四周佈置有攜槍帶刀的哨兵,來往巡邏監視。
他本來就性情急躁,一開口便壓抑不住,語氣相當激烈。
早餐撤去,新兵衛帶進松永的家僕。
三好氏是阿波地方的豪族,原是足利幕府管領細川家的執事,在長慶被派任為河內、和泉代官時,家運大開。和泉的堺港是日本當時最大的貿易基地。財富源源流入三好長慶的私囊。富家而後強兵,他的權勢高漲,終於壓制家主細川晴元,獨掌幕府大權。
「我們老遠從越後趕來,二十號就來到這裏,今天已是二十六號了,我已不能再等了,明天說甚麼也要進京,如果情勢不好,我就留在京裏等局勢妥當再走。麻煩你轉告松永大人吧!」
那人嚇得渾身發抖,踉蹌地引路而去。
景虎為信中憚忌權臣、憤慨滿懷、唯有仰靠自己的將軍心情感到難過,不覺淚濕眼眶。喚來侍衛,備好筆紙便書:
「來人!」
景虎大約花了兩個鐘頭,巡視完所有營地,回到居處,派人召告全軍,他對全軍軍規嚴謹、親民愛民的作法很滿意,希望繼續保持這個狀態,千萬不可疏忽。
儘管他權傾一時,但畢竟名義上為三好家臣,奉命來坂本接待景虎。這時他五十歲,頭髮已全白,在湖畔眾多出迎武士中特別顯眼,在初夏的陽光下,兩鬢泛著銀光。
彌太郎得令出去,瞬間中門外便馬蹄雜遝,嘶聲陣陣,眾人如往常一樣迅速集合。
彌太郎快馬衝到前面,矛尖指著他們吼道:「我們主公要巡視各營地,有誰敢阻擋在前,格殺勿論!這是長尾家軍法,還不退下!」
「我要巡視一下營地,叫大家跟著!」
「不勞費心!」久秀從懷裏掏出一張圖,攤開在景虎面前。「這是這一帶的平面圖,您的隨行人員分住各處,這兒就是舟橋邸宅。」久秀指著圖中一點。
松永家僕臉色發白,囁嚅道:「不,這不是規定的禮儀作法,只是在下身為接待,所以凡事皆代為通報,以免……」
景虎定睛凝視。隨著距離的拉近,他看得更清楚了,只見松永身材適中,氣質高雅,五官端正,血色極佳。襯著紅潤的臉龐,銀白的鬢髮益顯光采。景虎心想:「雖出身農民,卻品貌非凡!」
老實說,坂本雖地近京都,但仍屬近江之國,不能說是進京了。他懷疑被安頓在這裏,似乎有不打算讓他進京的意思。當然,這不會是將軍的意思,大概是三好、松永等人的主意。思想及此,他覺得頗為無趣,但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索性暫時觀望一下,反正到時要收拾這群鼠輩,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這時,松永久秀走到景虎面前,彎身把扇子擱下,然後兩手扶地道:「先前因雜事混亂,顛倒先後,實在失禮,在下是京都所司代松永彈正忠久秀,奉將軍命令接待大人,大人不辭艱遠,上京參見,忠誠之至,今世難得,在下深深佩服。」
接待人員臉色大變,掂起褲邊便飛奔出去,幾個小時後,松永久秀親自來了。他穿著褐色衣服,臉色依舊紅潤。除了景虎初到那天他出面料理了一些接待事宜後,便因公務繁多,留在京裏,沒再露臉。他寒暄過後便笑說:「時間過得真快,您來此地已經六天了,京都雖只隔了一重山,但多日滯留此地,想必相當無聊,如今將軍府情形正好,明天就請進京,將軍期待見您!」
這一天天氣晴朗,從坂本到大津,左手邊就是波光粼粼的湖水,逢坂山、山科野及東山也已新綠耀眼。越後武士一行美冠華服行走其間,煞是好看,引得沿途居民夾道圍觀。
景虎非常滿意,「不愧是我一手調教的!」
「景虎謹接賜函,以無足輕重之身受將軍重託,不勝感激,然以小人環伺,口訊即託大館兵部少輔大人轉呈!」
大館備受感動,掏出將軍的秘函,交給景虎。景虎畢恭畢敬地接過展讀。
「大家都在嗎?」
兵士們都已起床,各自忙著手上的工作。有人照顧馬匹,有人忙著搭起昨晚來不及搭的篷帳,有人準備早餐,在火上烤著乾魚。當番衛士從本陣抬來煮好的飯和湯汁,放眼望去,成群成堆的人,笑鬧聲不絕於耳。
人民像雜草般韌性極強,屢遭強權肆虐,依舊不失活力。只要持續短暫的小康狀態,立刻就冒出綠芽,繁茂一片。這是景虎所不明白的,他心中有著失望的感覺。
景虎也答禮道:「在下長尾景虎,鄉野村人,有勞大人費心接待。」
景虎心想:「北陸路各國皆為一向宗的信徒,此國亦同,本山位於攝津的石山。據聞三河、北伊勢亦為一向宗信仰鼎盛之地,運往京都之物資,大致皆為此宗門所阻擋。這不好應付,還是得想辦法與這個宗門恢復交情!」
景虎答道:「早!」
「遵命!」
「扈從之騎士、隨從威儀十足,老將、壯士前後擁護,兵具、馬鞍俱足,隊伍井然有序,莊嚴行路。」《上杉年譜》記載。
松永久秀逐一指著湖畔的村落告訴景虎:「那是某某大人的居處,那座寺裏是某某大人,那……」
景虎坐在逐漸靠岸的船上,對那一頭白髮特別注意。他回頭問佐佐木義秀的部下:「那個頭髮全白的人是誰?」
「都在。」
船一靠岸,景虎才下船,周圍眾人便欲上前行禮寒暄,這時松永踏出一步,回看眾人道:「在這個地方接待客人太失禮了,先到住處安頓下來再談不遲。」
「汝不遠千里,上途參覲,聞說昨日抵岸坂本,忠良之志,深感於心。唯望及早進京,或有諸事妨礙,亦將排除萬難,余迫切期待與汝相見,切記!」
他就像不知道景虎那番怒話,絲毫不提這件事,漆黑的眉下,眼睛眯成細線,臉上堆滿討好的笑。
接著是盛宴款待,大館直喝到微醺酣然,方盡興而歸。
入夜,眾公卿等來訪,有前關白近衛稙家,其子關白前嗣、三条西大納言、勸修寺大納言、日野大納言、飛鳥井大納言、廣橋中納言等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轉,太陽還沒露臉,湖岸對面空中略現曙光。他洗過臉,走到廊外。
「住口!既然你是接待的人,只要負責接待就好,何必多此一舉,讓公方上使鵠候,豈非陷我於無禮,這下,我該如何向將軍道歉?!」景虎怒斥他一番,倏地起身,「我要親自出迎,否則無以言罪,還不帶路!」
三人嚇得往後一縮,景虎頭也不回地驅馬跑過他們面前。
大館兵部少輔藤安正在距舟橋家四、五百公尺的當地豪紳家休息。景虎親自把大館接回居處,不待大館開口,便換上武士禮服,漱口、洗手,退到下座,與大館寒暄。這固然是由衷表現對將軍的敬意,但也有嘲諷三好、松永之意。他知道接待人員一定會把自己接待上使的態度報告給松永知道。
景虎拿起馬鞭,穿上草鞋,翻身上馬便出了中門,中門外面,眾豪傑已牽馬等待,馬鞍上都架著火鎗,手上還持著長矛,矛尖在漸亮的空中閃著白光。
松永久秀是三好長慶的家臣,他原是京都西岡人。他到三好家服務時身分雖低,但聰明伶俐,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京城附近培養的風流氣,又善於察言觀色,不知不覺成為長慶的寵臣。長慶派他為堺代官。景虎上次赴京、到堺見識時,該地已在松永久秀的支配下。
松永久秀從容地面向景虎略彎下腰身道:「在下是松永久秀,奉將軍命接待遠來貴客,請先赴下榻之處略事休息如何?」
舟橋家的邸宅原就寬敞,數年前將軍滯居在此數月,修築得更堅固、壯觀。景虎的房間就在當年將軍起居的大客房裏。
景虎與松永久秀皆為彈正少弼。彈正少弼為彈正台之三等官,當時的法律——律令規定僅一人,但此時彈正台機構已不存在許久,僅留榮譽性稱號,而武士被授予官名毋須依據律令的情況甚為普遍。為免混淆,小說裏稱景虎彈正少弼、久秀則為彈正忠。忠與尉與掾同義,讀音亦為「jyou」,少弼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