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他反問道:「您是想遊覽越後嗎?」
景虎心想:「是皇上!」立刻跪倒、雙手扶地行禮。
天皇坐在稍高、鑲著緞邊的榻榻米上等著。前面是寬廣的地板,數名公卿穿著袍服分坐左右。
景虎接過杯子,前嗣親自拿了酒壺斟滿,順便要求:「抱歉,能否暫時摒退閒人?」
景虎覺得他這人開朗好熱鬧,但態度略嫌輕佻。不過,他不會只是為了這事而來,一定有別的事,但他身分不同,不能唐突亂問,只得耐著性子和他應酬。
那兩人看到彌太郎和與八郎的架勢,嚇得撥開先導抓住馬轡的手就逃,嘴裏還喊著:「我是三好家臣!」「我是松永家臣!」
「準備妥當的話,請隨在下來!」
景虎令侍衛退下。
義輝的態度非常親切,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似浮著淚光。
如同前嗣所說,宮門前有數名公卿等候,因為不是正式的謁見,這些人也穿著平常的服裝。不僅前嗣特別關照過,景虎昨天也送上了厚禮,因此他們畢恭畢敬地親切引導景虎進宮。
宮裏的樣子和六年前不一樣了,那時候建築斑駁,難掩荒廢之色。現在看來,雖然還略嫌粗陋,但有著一股安穩的氣息,靜寂、清雅,有著古老神社的森嚴感。
「如果討厭女人,那就喜歡男人囉!京城裏甚麼都有,只有金銀和正心沒有。那些相公中也有很漂亮的,怎麼,你要願意的話,聚一聚如何?我也不排斥,當然還有別的。」
彌太郎和與八郎一個箭步追上,彌太郎的矛尖刺透三好的家僕,與八郎的關刀則從松永家僕的右肩劈到左腰。
他回想著參見時將軍的話語、態度及表情,心中一再地感慨並堅定決心。這時,侍衛報告:「關白殿下大駕光臨。」
上茶未久,酒宴立刻備妥。兩、三杯酒下肚,前嗣快活地道:「今天想必痛快極了,現今世上再也沒有像你這種敢說話的人物了,了不起!」
「不敢!」
景虎心想:「我上次來時就想到會像木曾義仲從北陸攻來似地來此,終於來了。將軍看到我來,是那麼的高興,他嘴裏沒說,但我很清楚他心裏想的。我絕對不會違背他的期待,不久之後,他一定會把所有心事告訴我,不論是甚麼要求都可以,我有力量,也有男子漢的信心義氣!」
「有沒有從人?」
他的語氣極輕,以他的身分來說,似乎過於輕佻。
大名參謁將軍時是有規定儀式,不能超過規定的時間,不能談規定以外的話。義輝不但超過了規定的時間,而且情緒激動,不知會說出甚麼話來,近侍顯然是擔心他亂說話惹麻煩。
「啊!真是太好了!這要求來得突然,或許令你驚訝,不過那是我真心所求。今天,您雖然在將軍面前那樣說,但總有一天還是要回國的,到時,能否帶我一道走?」
「彈正,聽說你討厭女人?」
景虎雙手捧起矮几,再拜謝天皇。
自尊高人一等的景虎,雖然很瞭解前嗣的感觸,但是他數落京都生活的事,景虎卻不能跟進。於是婉轉道:「我瞭解了,但事關重大,容在下考慮幾天再作答覆,同時也希望您再三思。」
近數代以來,不乏景虎這種地方大名,以如此龐大人員裝備進京參見將軍的情形。但大名上京總是為了戰爭,總是帶著全副武裝的殺伐之兵。像景虎這樣華服美冠、器宇軒昂地參見將軍,不但百姓驚歎將軍尚有實力威鎮四方,將軍麾下的武士也喜不自勝。
在交際往還間,景虎與前嗣愈益親密,對前嗣的立場也非常同情,終於答應將來回越後時帶他一起走。
景虎一大早便穿戴整齊,騎馬進京。他先在三条西大臣家裏略事休息,重新換上烏紗帽、禮服,僅帶數名隨從,徒步進宮。
前嗣身材瘦高,白皙的臉上有淡淡的痘痕。他天庭飽滿,下巴細長,鬍鬚稀疏,雖說不上是美男子,但氣質很好。他與將軍義輝同年,今年二十四歲。
景虎猜想,座中一定有內通三好及松永的人,甚至將軍的近侍都已被三好等人收服,置將軍於傀儡地步。思想及此,不由心中大怒,心想既然如此,索性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決心。
當時的幕府已名存實亡,所管者只是京都附近足利家的領地罷了,天下政務則全包攬在三好、松永久秀手中。將軍徒具虛名,近衛自然為他難過,對現實感到憤恨,因此當他們看到景虎是以如此尊重將軍的態勢上京,自然為將軍高興。
景虎望之,自是激動,不覺也眼眶濕潤答道:「多謝將軍誇獎!」
另一人也喊道:「放手!不得無禮!我們是松永大人、三好大人的家臣!」
那人和前嗣四目相對,微微頷首,便拖著曳地裙褲走進殿內。
典儀官向前膝行數步,威儀堂堂地宣佈:「彈正少弼平景虎,不遠長途入京,貢獻無數,有感忠誠王室,特賜天杯寶劍。」
他等於昇了一階官位,自是光榮。近衛前嗣等公卿開始勤於來訪,或許是出於崇拜英雄的心理,但也因為來訪一趟當場即有物質的回報。景虎很能滿足他們這層慾望,如同《上杉年譜》所記:「在洛中,以衣服、金、銀、青銅、紅燭、白布贈予舊好尊卑,即日日使介往來,不辭勞苦。」
前嗣告訴他:「我已經吩咐管事的公卿了,你放心,宮門前會有人接待,你跟著他進去就行了,我會在裏面等你,到時我來安排。」
「你在將軍面前說的話呀!你說是決心為將軍效勞而來,縱令國中發生大事也不回去,已有準備而來是不?」
簾子緩緩捲起,在這之前,景虎已彎身雙手扶地,微微抬臉,端正注視正前方。
景虎進來時,前嗣正揮著折扇,面向灑了水的庭院,望著立在矮樹叢裏亮著的燈籠。他「叭噠」一聲闔起扇子,看到景虎,輕快地動著下巴笑說:「沒有預先知會,冒昧上門,真是抱歉。只是心下一起意,便迫不及待要來,雖知失禮,還是來啦!看了你的臉色,我可放心了,如果不方便,我這就回去,怎麼樣?沒關係吧?」
義輝的確已是體魄結實的青年了。六年前他還是個瘦高蒼白、神經質的美少年,現在則骨肉勻稱結實,聽說他隨關東兵法家塚原卜傳學習劍法,成績頗佳,不過,神經質的感覺仍殘留在濃眉和蒼白的額間。義輝此時二十四歲。
景虎一走進松竹叢生的窄院,感覺到廊前簾後人影晃然。待簾子捲起,走出一位穿袍服的人。他年約四十出頭,臉上有淺淺痘痕,膚白祥和,微笑地向景虎點點頭。
義輝問了些旅途經過和留宿坂本的情形,這時,他身後的近侍不知說了些甚麼,他臉色倏地一暗,應答數句,不悅地點點頭,轉向景虎說:「他們說今日初見,只能照規矩來,沒辦法,下回再來談吧!」
前嗣酒量很好,身體雖瘦,卻大杯大杯地灌,一點也無醉態。景虎更是千杯不醉。
「不說不行嗎?」
「時候很快就到,不要勉強。」
五月一日,在近衛前嗣的安排下,景虎參見天皇。
但這已是上一個時代的事了。如今,在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的態勢下,小豪族大抵歸併於大大名,各據一方,雖然戰火未熄,但已非毫無秩序,且有亂中生序的現象。雄據各地的大大名藉著與古老權威的結合以鞏固自己的權威。他們領內若有皇室或公卿的莊園,多少都歸還原主,藉此獲得官階敘昇。公卿留在京都,一樣能夠生活,同時京都也呈小康狀態,皇居也修理妥當,流散四方的朝臣皆絡繹返京。就在這時候,位居高官的前嗣卻想離京,景虎難以相信。
「你愈來愈能幹了!」
景虎苦笑道:「不是討厭,只是有些……」他除了苦笑,無法再說甚麼。
語罷,他退到另室,迅速換上無袖上衣,走到前嗣等候的房間。
他在傍晚時分回到坂本,天皇的冊封也隨之趕到:「敘任從四位下近衛少將。」
「是嗎?」前嗣略感不服,但也不再糾纏。
隨侍兩旁的鬼小島彌太郎和戶倉與八郎說聲「遵命!」箭也似地飛奔過去。彌太郎拎著景虎的長槍,與八郎也拿著景虎的大關刀。
前嗣捻著鬍子,一手持杯,略微思考後,把酒喝盡,酒杯伸到景虎面前:「敬你!」
前嗣聽了,打開扇子搧風入懷:「再想也是一樣,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如果礙於關白這職位,不做也可以,反正攝家裏想做的人多的是。」
前嗣也回頭對捧著佩刀的從人說:「你也到那邊去!」然後,他面向景虎:「你說如果我不說明原因就不帶我走,好吧,我說!」
他捧腹大笑,一副忍不住歡喜的樣子。
「那席上有松永的人,嚇得半死,趕緊去報告,松永那張紅臉也變成綠色,像蒟蒻似地渾身打顫。我呢,當然也有人,所以馬上就知道了,真是說不出的暢快!在家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趕了過來,哈哈……」
一名武士立刻大喊:「放手!」
儀禮慎重地舉行後,景虎入接待室暫時休息。喝杯茶,景虎進入屏風裏,由從人幫著換上大禮服,坐下稍候,接待人員便至。
景虎心中一緊,卻不露聲色地微笑道:「請說,只要是在下能力所及,一定如願所償。」
在靜寂中,那清亮的聲音森嚴得令人不由得斂胸屏息。
景虎不解:「您是指?」
天皇面前偏左處是一圓座,前嗣坐到那裏,指著天皇座前方板間的一點,景虎坐到那兒,彎身伏地行禮。
兩名身穿純白和服、鮮紅長褲的女官,捧著矮几和酒杯出來。她們把矮几放好,斟上酒。女官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像人偶一樣沒有表情,但跪著前進後退的動作流暢優美。
前嗣用扇子做個制止的姿勢,「天皇已等得不耐煩了,你可來了。」說完,轉身便走。腳踩在砂地上,發出沙唰沙唰的聲音。
但先導衛士已奔跑過去抓住他們的馬轡:「下馬等候,是越後少將的隊伍!」
景虎額頭平伏在兩手之間道:「承蒙關愛,景虎不勝感激。誠如將軍所言,暌違已久,唯御體無恙,且更康泰,可喜可賀。」
景虎不只和公家交際頻繁,和武將也來往密切,他從中選擇忠誠於將軍者,加強關係,其他人則不露聲色地小心防範。他也儘量常到將軍那兒報到。他甚至勸將軍討伐三好、松永,只要將軍下令,他立刻展開行動,但是將軍無法下定決心。
前次上京時,景虎也曾進謁後奈良天皇,但沒有上殿的資格。准許上殿的資格非常人五位(位階)以上、藏人六位以上不可。但上殿只是出入天皇私宅的清涼殿,也不一定完全照規矩來。景虎的官位是正五位下彈正少弼,與天皇不親,因此,兩次都不是正式進謁,只是以參觀御花園的名義進宮,在園裏接受天皇賜語的方式。
「這實在太意外了,究竟是為了甚麼原因?」
但前嗣猛烈搖頭:「不,不是一時之旅,我想長住越後,成為越後之民,怎麼,帶不帶我去啊?」
「跟我來,皇上有話賜你!」前嗣用扇尖按按景虎肩頭,走上階梯,景虎跟在後面。
景虎歸途中順便往近衛前嗣邸宅言謝,前嗣還沒出宮,於是和各公卿道了謝,寒暄幾句。今天照顧他的公卿是不必說了,其他那些沒甚麼關照、只是列席的公卿,一樣少不得謝禮,景虎派了家臣分頭送禮。
景虎搖著扇子,涼風入懷,放眼騁望比叡山。那山近得不高高抬頭就看不到它的頂峰。
「我是這麼說……」景虎驚訝他的消息如此靈通。
他端正坐姿,開口道:「日前,大館兵部少輔大人來訪坂本時在下即已表明,此次上京並非僅為祝賀將軍返京而來,是決心為將軍效勞而來,將軍倘有使喚,縱令國有大事,景虎亦不返歸,決心滯京為將軍用,此旨亦已告之國內留守要臣,願將軍明見此心!」
景虎只有繼續苦笑,「不,謝了……」
「您貴為朝中第一高官,要帶您到偏遠之鄉,如果沒有讓在下信服的理由,恕難從命,因為得考慮朝廷和世人的看法啊!」
前嗣的模樣更浮躁了。
謁見結束。
景虎彎身作揖:「今日得此殊榮,多謝安排!」
「只帶了兩位家僕,是私人訪問。」
人既然來了,也不能趕他回去。景虎吩咐:「先讓他在別個房間稍候,小心別怠慢了他,我去換件衣服,你們把這裏收拾乾淨,礙眼的東西都收到那邊。」
公卿雖窮,但不失風雅之心,尤其前嗣是歌道高手,如果是為尋訪和歌中名勝古蹟而出京,並不奇怪。
「關白殿下嗎?」
他不像酒後戲言,表情非常認真。
「呃,我看這話題就此打住吧!問題實在太大,不宜倉促決定。」
景虎頗覺意外。初抵坂本的夜裏,關白近衛前嗣曾隨其他公卿一起來訪,彼此有過一面之緣,但交情還不到微服私訪的地步。
景虎帶他到自己的居室,是這棟房子裏最好的一間。
景虎有些不悅,覺得前嗣這人太無常識,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說話卻這麼輕忽。
將軍義輝傾身向前,視線與景虎相對,展顏而笑:「好久不見,自上次你來到現在,很快就六年了,忠貞如昔,且不遠千里而來,真令我特別高興。」
「唔,唔。」義輝又眼眶濕潤地點點頭。
將軍的家臣因領地貧狹,俸祿少,全靠收受地方武士為昇官覲見的謝禮奉獻而活。沒甚麼骨氣。他們看到如此大量豪華的貢品,感動非比尋常,其中,最令他們動心的是金銀。景虎領內的佐渡盛產金銀。
「洗耳恭聽。」
真是出乎意料。在這時代以前,朝臣公卿無以謀生,離京投靠大名的事並不罕見。周防山口的大內氏和駿河的今川氏宅內以多數公卿寄居出名;前任關白一条教房出奔土佐領地後便不再歸京;景虎之父為景攻打越中放生津城時,投靠城主畠山氏的德大寺大納言實矩等九名公卿也與城共亡。
有一天,他從將軍處出來,隊伍穿過烏丸大道時,迎面來了兩個騎馬武士,馬上談笑自如,馬後各跟著四、五個徒步下僕。當他們看到景虎隊伍的先導接近時,像看到麻煩似地,掉轉馬頭想避開。
「正是。」
一名公卿膝行出列,把八寸長的短刀和淡綠綢袋放在矮几上,再端到景虎面前,然後退下。
「說哪兒的話?竭誠歡迎大駕光臨,請這邊走吧!」
景虎心想,嘴巴上說要回去,又不是就在隔壁,而是足足四里路,還得翻座山,何況他是地位僅次於天皇的大臣,豈有真的叫他回去的道理?
夜漸深,湖上的漁火漸少,前嗣終於放下酒杯道:「彈正,我是有求而來!」
這時,簾子放下,簾後有人起身,腳步聲遠去。
踩在初夏陽光照射的白色細砂上,參觀了御花園,穿過幾個小門,直往裏走,只見前嗣帶著三名年輕公卿等在松樹蔭下。看到景虎,便走過來。
景虎起身,跟在他後面輕輕走進大廳。上廳的簾子垂著,群臣分坐左右。簾中微暗,靜寂一片,將軍似尚未就座。當景虎坐在簾前時,將軍隨後入座,簾後略起雜聲。
「甚麼三好!甚麼松永!」
白木酒杯在矮几上,酒呈淡淡的黃色。景虎三拜後舉杯而飲。酒味極淡,略有酸腐的感覺,但他毫不猶豫地一仰而盡,用懷紙包好酒杯塞入懷中,再伏地一拜。
「我是不想待在京裏啦!連看都不想看,我身為關白,雖是位極人臣,但沒有實力,誰都不在乎,害我老是憤恨不平。我這心情就和將軍一樣,但將軍還好,還有你這大名老遠趕來襄助,我這朝臣卻甚麼都沒有,有的只是虛無的崇拜而已,誰不知道人們別過臉去時都伸舌做鬼臉,豈有我生在公家之家,就必須一輩子待在京裏忍受這憤恨的道理?好幾年前開始,我就認為男人的生存價值,是藉自己力量立身處世,所以,我想去闖一闖,怎麼,這樣可以了吧?」
說到這兒,他語氣放軟:「今日且暫為應酬,請將軍後歇,在下隨即退下。」
「捲起簾子!」聲音青嫩。
景虎回到坂本,日已西斜。他梳洗過後,穿著麻織單衣,拎了扇子坐在廊沿。湖面已掩上暮色,暮色逐漸向對岸的平原掩去,剛剛猶在夕陽照射下發出淡紅光彩的村莊白牆及樹叢處處的水田地帶也立刻掩上暮色,變換只在剎那間。
奏者宣告:「彈正少弼長尾景虎參見將軍!」
景虎在抵達以前,贈送給將軍的禮物已送到將軍御所,裝飾在招待長尾家臣的兩個房間裏。數量之多,品目之繁,而且豪華壯麗,令人目不暇給。
「此乃盡皆左州所產,且年年產量增長。」《上杉年譜》亦記載了盛產金銀一事。
典儀官再宣:「此乃栗田口藤四郎吉光所作之『五虎退』名劍,賜予景虎,以志忠誠。」
景虎原就看到這一幕,一聽他們這麼說,猛然喊道:「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