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闖空門

闖空門

「四十多歲、體格魁梧的人,他自稱是家老,不知打著甚麼主意。」
「遵命。」
當初就是知道晴信是怎麼樣的人,特地派遣使者去交涉,勿趁自己上京時生事。當時晴信還爽快地答應,請他不必掛慮,還說若是違反此約定,當受神佛冥罰。沒想到言猶在耳,他便趁隙生事,難怪景虎怒不可遏,判定晴信是打一開始就有闖空門的打算。
「你們就說,彼等無禮行事,因而誅殺,彼等雖自稱為貴府之人,然竊思貴府之中當不致有此不分輕重之鼠輩,特此知會,倘萬一真為貴府人士,且對在下所為不解,隨時可上門求解,景虎當親自說明。」
「不急,慢慢來。」
「不聽主家教誨,犯下如斯大錯,觸怒大人,實罪無可綰,本來,其家族亦當同罪,如果大人肯寬大為懷,希望僅予以申斥即可。」
景虎問:「他們也是說死者不是松永家人吧?」
景虎當然擔心他離去以後的京都,他想至少可以先殺了三好、松永以絕後患,於是再度晉見將軍,稟告歸國之意。將軍又驚又悲,極力挽留,但對誅殺之事不肯應允。
景虎又繼續舞了一會兒,才收刀入鞘,轉頭望著松永。松永還是滿臉笑容。景虎不覺一愣,他知道松永以為他是故意賣弄,其實他並非賣弄,而是若不如此發散因疲勞而生的惰氣就無法會見像松永這樣貪慾的人。雖然如此,這毛病令他覺得滿臉發燙,當然,這和因激烈運動而致的渾身熱汗無法分辨清楚。
景虎翻身坐起:「怎麼樣?你是到三好那裏吧!」
景虎終於按捺不住,他面晉將軍,痛切陳言,要求將軍下令誅殺三好、松永。
但是,義輝怎麼也不肯答應。不過,當景虎準備返鄉的風聲傳出來時,他又急忙派大館兵部少輔來探詢口風,懇請他滯留京都,准許他使用有昇高地位之意的彩轎及朱柄傘,又賜他皇室賜給足利氏的五七桐紋,最後甚至說出要授他關東管領一職。
景虎看他那悄然無依的樣子,煞是心痛:「在下雖然歸國,然奉公之心絲毫不敢忘懷,將軍如有使喚,請儘速遣使告之,在下必火速上京效勞!」
兩人臉上都神氣活現,彷彿預見某種有趣事情將發生。
「不,他們說或許是。他們還說,將仔細調查,如此無禮者自當該殺,如果查出是松永家人,當再登門致歉,請先暫回!」
景虎放緩馬步,凝視來人,覺得面熟。殿後的金津新兵衛奔馬至他身旁:「是源藏!」
「真是心思鄙穢的傢伙!」
「是嗎?」景虎面露笑意。顯然三好方面是不想惹麻煩
素袍裝扮的松永走入架燈口,看到院中舞刀的景虎,咧嘴一笑。他那紅潤的臉龐喜孜孜地,彷彿很欣賞,坐進客廳後仍繼續看著。
「是,我去的時候,一個滿臉皺紋的乾瘦老人蹣跚地出來應對,說那不是三好家的人,因為他家今天沒人到那個地方。我說怕會是無聊人士冒充三好家人,特來知會,他說那太感謝了!就是這樣。」彌太郎笑嘻嘻地報告。
「失禮,我馬上來。」
將軍無言以對。
景虎哪裏也沒去,直接回坂本。他很有興趣看看三好及松永的反應。一直避免與他發生糾紛的三好和松永,會回答死者不是他們家人而避開麻煩,還是老實承認是他們家人而道歉?由於這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或許為顧慮以後的影響而強硬抗議。
「在!」
「這事暫時不可洩漏!」
景虎看罷,略感安心,但不免又掛慮起來。政景留守國內,縱使開戰,也能應付裕如,但晴信非尋常敵人,在景虎而言,倒是希望能不戰而和,他心中暗禱事情不要惡化。
「仰仗你了!仰仗你了!」
「在下心中暗驚,但回道既然沒有抱怨,似已諒解,再登門道歉之事就不用了,說完便回來。」
景虎到澡間沖洗掉汗水,也換了素袍回來。松永略向後退,雙手扶地,態度鄭重地說:「今天承蒙使者來報,立即展開調查,確實是在下家中之人,雖曾諄諄教誨,然人數過多,偶有不放在心上者,終以無禮招致殺身之禍,家僕之罪,責任在主,特來致歉!」
將軍感歎道:「你的心術之正,總是叫人無法不佩服,也好,一切就依你吧!」
秋山源藏奔來的樣子極不尋常,景虎停下隊伍,下了馬,坐在路旁樹蔭下,搖扇等待。
「甚麼人出來應對?」
秋山依命膝行向前,額頭的汗珠源源冒出,像沖水似地濕透兩頰,自下巴滴落。秋山無暇拭汗,急急低報:「國內派來急使,帶來政景公的書信。」
「武田軍仍繼續撤退,縮在犀川以南。我方向其嚴重抗議,武田方仍重複當初渡江時之藉口。我方再度抗議:『縱然晴信公為信濃守護,既有約在先,何以單方毀約,越境入侵?』武田軍方答稱:『此乃我方過失,實因不知國境線究竟何在?特此致歉。』狡猾得令人驚訝。我方再謂:『貴軍亦知景虎公刻正上京中,我方暫不再追究,待景虎公返國之後,當請有所交代!』雙方爭論暫停,兩軍仍隔犀川對峙。」
「哪裏,在下若不走這一趟,就無法心安,不過,該員尚有家屬,不知大人如何安頓?」
「是有點礙手,我個子小,手沒勁,沒法子!」
他劈了一陣,全身汗濕後,向移到側廊觀看的兩名愛將說:「這刀有點重,不太好使。」
果然,他是為察看景虎聞知此消息的模樣,特意上門致歉的,他可能也有探子耳目放在信州路、越後及其附近吧!
他左思右想半天,決定只讓部將級者知道。隨即命人通知各部將晚上八時會集本陣。
這時,戶倉與八郎也回來。
景虎在最寬敞的房間裏和他們見面,不獨報告了這件事,還讓眾人傳閱政景的信函。眾將雖然驚訝,但多能體會景虎的處置,因而放心不少,藉機飲酒敘情,直到微醺方各自歸去。
心中有了主張,景虎安然笑道:「如您所說,武田是不義,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擔心,就像我對將軍所說的一樣,國中已安排妥當,哪怕留在京都幾年也無妨。」
「我行前曾向領內及沿途諸國宣稱,這次上京,是要藉己力帶給京都和平,恢復天子及將軍家本來的權威,使天下太平,萬民安堵;而後在覲見將軍時,也聲明此行是決心為將軍效勞而來,倘有所用,縱使國內發生大事也不歸國。這些話應該都已傳進松永耳中。松永自然不願我一直滯留京中,於是慫恿武田,威脅國內,讓我無法安心滯留京都。對武田而言,裝腔作勢也沒有甚麼損失,反有所得。這兩個一狐一狸湊在一起,不知還會耍出甚麼花樣……」
九月以後,景虎開始起意返鄉了。他滯留京都,的確有安定之功,只要他在,三好及松永不敢亂來,但他又不能就這麼一直滯留下去。他本身焦慮,帶來的武士也有思鄉之意。這一陣子,武士間的談話內容都圍繞著家鄉妻子,他們對國內情勢也覺不安,政景等人頻頻來信,敦促景虎早日歸國,這情形似乎也不能一直置之不理。
松永回道:「那太好了!雖說旅遊在外,本來就有些不放心的,但發生這種事,想必也只是一時憂慮罷了,所幸事情己輕鬆解決。不過,武田還可能再做出甚麼不義無信的事吧!大人出發之時,武田不是曾允諾不趁您不在時生事嗎?這件事他還請將軍頒了訓令,實在不如傳言所說啊!」
「昨五日正午稍過,善光寺平的橫山城急報,謂黎明時武田軍出現川中島,並越過犀川侵入,該城立即出動,在河岸佈陣,並向武田抗議違約,但武田方面答稱:晴信公為信濃守護,警備領內、懲暴制惡乃當然職權,不肯停兵。事態甚為險惡,橫山城求援。在下立刻發檄各地,率先出兵,沿途接報,密如梳齒,得知武田軍已破橫山軍守備,一路北攻。在下抵達關山時,武田軍已越國境,進至大田切口。在下僅有三百餘人,隔大田切川與武田對峙。武田軍約五、六千人,晴信似也親自出馬,本營豎起四如之旗。我方人數陸續抵達,入夜時已達七千,靜待天明殊一死戰,未料武田軍即趁夜撤退。如公所知,其退勢堅穩,我方無隙可乘,唯戒慎目送而已。今後有何變化,無法預見,但隨機應變,盡心防範而已。還望主公及早完事,返國坐鎮。行軍倥傯,匆此作書,尚祈見諒!」
「是。」
是今天奉命留守坂本居所的武士秋山源藏。
景虎強按心頭震驚,若無其事地向秋山點點頭,仔細拆開信封,看起信來。
「哦?」景虎覺得意外。
景虎不再言語,拿起長刀,赤腳走下院子,那是數天前大館兵部少輔大人回送他的禮物。刀為名工兼光打造,長二尺七寸五分,對身高僅五尺多的景虎來說,這刀顯長,但他輕鬆掄在手上,走到院中。略為調整氣息,冷不防合氣抽刀,縱刺橫劈,刀鋒過處,風聲呼呼。
兩人帶著自己的部下,分頭前往目的地。
松永還是微笑地寒暄,那是大人對小孩般有餘裕的表情。
他誇獎得近乎諂媚,景虎覺得憎惡,也有些不安,甚或覺得恐懼。可以想見,如果自己一直滯留京都,武田卻反覆騷擾入侵的話,只靠政景等人是應付不了的。景虎也必須考慮武田策略對國內豪族的影響,甚至可能連他帶來的人都會受到動搖。
「不必!你說到主旨就好了,快去吧!」
景虎也回道:「只要您能瞭解,就感激不盡了,專誠來訪,實不敢當!」
「請他到這裏無妨。」
「好厲害的大人!像殺蚊蠅蟑螂一樣!」
時序已入梅雨季節,但是沒有下雨,是微陰悶熱的暑日。他越過初來時處處猶見新綠、如今已是濃蔭茂密的東山山路,來到山科野,又見前方一個武士飛馬而來。
松永像是打從心裏憤恨晴信的無信無義,但景虎聽著聽著,突然懷疑或許武田是受松永唆使的。
然而這是後世之人的判斷。畢竟是頭腦愈優秀、學問愈大,觀念愈趨向理論的時代。景虎有那種想法是無可厚非的。
「源藏!」
松永的態度太過謙卑,反令景虎覺得他不是出於真心,而是在試驗自己。
「不敢,在下絕無他意,只是於理得聽憑吩咐。」語罷,他又道歉。
景虎的想法未必正確。天皇與將軍之所以失去權力,現代人的看法是漫長歷史的結果,而非三好與松永之所為。如果要追究責任,那麼,生存在那個漫長時代的包括天皇與將軍在內的日本人都應負起責任。換言之,由於作為必然結果的下剋上社會風氣之產生,社會形成上下顛倒、弱肉強食、戰亂不絕。景虎的想法順序正好相反。三好與松永憑恃權力施暴是事實,但因他們的力量使京都得以獲得小康狀態也是事實。這是其功績。
景虎怒火中燒,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回越後。好一會兒,他才平撫了胸中怒氣,看著源藏,源藏渾身汗濕。
景虎略有焦躁之感。
景虎繼續留在京都,或向將軍請安,或與近衛前嗣等公卿交際,偶爾也去參謁神社寺院,表面上悠悠度日,但心底仍免不了焦慮。
景虎怒目而視事情的進行。彌太郎和與八郎收拾妥當,回到景虎馬前待命。
「對,很可能是這樣。」
景虎想到年輕的將軍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如何能高興呢?他甚至覺得心痛。
景虎在光天化日下,當著眾多圍觀的京都百姓面前,誅殺他們視為瘟神的三好、松永家僕,百姓莫不又驚又懾,哇地一聲四哄而散,躲到遠遠的地方猶睜大眼睛看後事如何。他們臉上的驚恐之色已消失,換上驚歎的表情,唏唏唆唆地與旁人交換意見。
兩人同聲回答:「一點也看不出來。」
景虎略感焦躁,口氣有些重:「這是府上家法之事,我等外人不容置喙。」
「多謝將軍厚愛,但是關東管領是重要職位,目前對在下而言,負擔過重。如果拜任其職,則在下必須向世人展現有勝任此職的能力不可,既然如此,何妨等到在下返國後出兵關東、消滅北条氏以後再說。在下是草莽野夫,若不能說服自己或世人,便覺愧咎難承。」
根據他的觀察,京畿的亂源在於三好及松永,原為陪臣、陪陪臣的兩人濫用權力,造成上下顛倒之混亂,後形成天下亂源。欲天下安定則須名實相副。若非如此,位階毫無意義。具天子之名則天子須掌實權;具將軍之名則將軍須掌實權,此謂天子、將軍之位階。序亂則末難治矣。在上下顛倒、弱肉強食的今天,如果要正此亂序,非先誅殺三好及松永不可,唯有如此,他在京都的任務才算告終。
將軍親自寫了密令,內容是上杉五郎憲政的進退一切聽憑景虎指揮。這意味著憲政的名字及管領職一切聽憑景虎行事。
「誅殺三好與松永的話,我在此的工作也可告一段落了。」景虎心想。而三好及松永非常瞭解景虎的心理,不敢輕舉妄動,謹守將軍陪臣身分,使景虎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景虎心中暗罵:「晴信這個混蛋!」
他從懷裏掏出信函。
景虎笑道:「您消息真靈通,我也是今天從京裏回來才知道的,不過,後來急使傳書,武田已撤退,我國中留守將士,的確善盡職責!」景虎無意隱瞞,實話告之。
兩人閒話家常半晌,松永突然問道:「方才聽家人說,街中傳言武田侵入貴國,發生戰事,此事當真?若果是真,則事關重大啊!」
「他不怕三好和松永嗎?」
使者銜命出去,景虎覺得心下安穩一些,同時有些倦意,伸長了腿,往旁倒下,枕著胳膊,彌太郎回來了。
彌太郎突然又問:「這口訊意思我懂,但太長了點,我記不住,請再說一遍可以嗎?」
「如果鬧到刀箭相向,我還求之不得,正好藉機一舉消滅他們!」
「甚麼?!」
將軍只是重複這句話,眼眶含著淚水。
將軍義輝雖賞識他的忠心,但並不應允:「雖然他們是無法對抗你的武勇,但怎麼說這裏也是他們的地盤,眾寡之勢懸殊,萬一有甚麼錯失,我以後要靠誰呢?如果你回國以後,他們再有僭上暴惡之舉,屆時再通知你,率大軍進京誅滅他們,現在還不是時機。」
「您是說如何處理遺族?」
「既然將軍無法下定決心,在下也無計可施,在下歸國也事非得已,未如當初所言長留京都,在下亦有苦衷,唯望將軍首肯!」
「是。」
主僕對話之間,僕人前來傳話松永彈正忠大人求見。
回到坂本,景虎立刻召來國內特使細問端詳,問話之間又有使者趕來,帶來政景的信。
「這人聽來相當狡猾,有些鬼點子。表面上不惹甚麼糾紛,不知甚麼時候擺出甚麼態度,心中不安,或許趁這個機會討好我們。」
另外,他也盤算該怎麼告知隨行將士,大凡人遠離國土,易生不安,突然告知,可能造成無法收拾的混亂與動搖。但是,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他必須先讓少數軍頭知道不可。如果在發佈以前他們就已得知消息,擅加猜測,結果反而更糟。
「是!」
「的確,的確,不愧是威撼天下的名將,在下真是佩服之至。有大人如此忠心效勞,皇上、將軍、甚或我等無足輕重之輩,欣喜無甚於此。」
景虎點點頭道:「你們分頭到他們主家去報告這件事!」
景虎說完,繼續揮舞大刀,發出比剛才更猛烈的喊聲,以更激烈的動作擊刺。
「打仗不靠兵馬多寡,在下有五千兵力,就算他們有幾萬人馬,在下也能當即粉碎!」
景虎伸手接過,秋山更壓低嗓子道:「是有關五日武田侵擾大田切口之事。」
前些年關東管領上杉憲政不堪小田原北条氏之壓迫,出奔越後求景虎庇護,並主動願意把上杉家名及管領職位讓給景虎,條件是由景虎為其消滅小田原氏以洗雪恥辱,並給他上州一地終養天年即可。當時景虎覺得事關重大,不敢私相授受,只回以等到幕府將軍應允,也消滅了小田原北条氏之後再說。將軍義輝不知打哪兒聽來這事,主動玉成此事。
天色全暗時眾部將聚集,各帶著高舉松枝火把的隨從,騎馬而來。
秋山源藏在二十公尺外下馬,大汗涔涔地奔向景虎,跪在景虎面前兩公尺處。景虎心想或許事關機密,於是摒退左右侍衛,令秋山前行數步。
松永接受景虎簡單的晚宴招待後告辭,陽光肆虐的長日也已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