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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封丟失的情書

第十五章 一封丟失的情書

光緒點點頭,連聲說好。顯然他對袁世凱的回答非常滿意,再也不提用兵的事兒,與對方說起了家常話。袁世凱說新軍從國外買了一輛轎車,準備進貢給皇上,光緒高興地說好,這時君臣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光緒當下派人傳軍機處擬旨:直隸按察使袁世凱,督練新軍有功,即升為二品京堂,以侍郎候補。傳旨太監離開後,袁世凱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但嘴上卻說「臣才疏學淺,恐怕難當重任」,推辭了一番。光緒鼓勵了他一番,吩咐他繼續在天津小站認真督練新軍。袁世凱聽出光緒的意思,臨到磕頭請辭之前,低聲對光緒說:
「那你還愣在這兒幹什麼?」他催她。
吟兒嚇得慌忙轉身向前殿跑去。一邊跑一邊想,從來沒見章叔發這麼大脾氣,今兒是怎麼了,為什麼對自己惡聲惡氣的。等她一跑到養心殿正殿,光緒剛剛接見過譚嗣同,正在為茶水章沒有從榮慶嘴裡問出情況而生氣。
「老叔!我——我可以對天起誓。要是我對老佛爺和你有半點外心,天打五雷轟!」茶水章臉憋得通紅,嗑嗑巴巴地說。
「萬歲爺身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該通報我一聲。你想想,我是內廷總管,就是你我沒這種交情,也該告訴我。萬一老佛爺那邊怪罪下來,我也好幫你說話啊!」
「榮侍衛!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說吧,那人是誰?」茶水章見他翻著眼睛不說話,故意敦促他。
「珍主子有心要幫他?」他問。
「朕不聽那個,快說出那女人的芳名吧。」光緒緊追不放。
「說吧,這會兒沒人了,只要你說出那個人,立即放了你——」
其實榮慶不說,茶水章也知道這封信是寫給吟兒的。他覺得榮慶太天真。因為他交出吟兒,並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條命啊。但話又說回來,看見榮慶被烈日烤成這個樣子,實在太可憐了。人們常說的生不如死,這會兒用在他頭上再準確不過了。想到這兒,他又從銅盆裡舀了半勺水,一邊餵他一邊低聲說:「好吧,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你要是說出那人是誰,不定皇上能饒了您。萬一不能饒您,您也不虧啊,這本來是兩個人的事,怎麼能讓您一個人擔著——」
光緒提起袁世凱在天津訓練新軍,誇獎他練的不錯。提到新軍,袁世凱立即渾身是勁,他告訴光緒,他們新軍用的都是洋槍洋炮,採取西洋教法,專請德意志國的軍事教官教習操練。從軍服到兵器,都和西方各國列強軍隊一樣。光緒聽後非常高興,心想要是大清國全國的軍隊都能像袁世凱的新軍,各國列強也不敢隨便欺侮我大清國了。
「章公公,這首詩確是寫給宮外女人的——說了不怕您笑話,是我在承德認識的一位煙花女子——」榮慶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樓的妓女英英。
「奴才遵旨!」茶水章趴在地上磕了頭,然後從地上爬起,倒退著身子向殿外退出去。等到他剛退到門邊,光緒突然叫住他,讓他立即宣珍娘娘。話剛出口,突然想起珍妃正在自己睡房,又對茶水章揮揮手說算了。
「奴婢不認識!」吟兒自知失言,滿臉通紅地站在那兒。
「瑞王好對付。」珍妃提醒光緒:「就怕太后知道了這事兒,她可不像瑞王。」
榮慶正在值班。茶水章進了值房,說奉皇上口諭,傳他立即進殿。他跟著茶水章一路向養心殿走去,心想皇上一定是為了小回回的事傳他。他當下穩住神,將那天他在街上盤問小回回的情況回憶了一遍,見了皇上面該怎麼說。
珍妃猶豫片刻,用手蘸茶杯裡的水,在桌面上寫下一個「章」字,光緒心裡一驚,半天沒有說話。
「臣洗耳恭聽。」袁世凱感覺到皇上說話中有種不尋常的東西,慌忙將身體湊近光緒。
「臣見了他,就知道真的假不了!」袁世凱狡黠地一笑。
「是呀!」李蓮英點點頭說,「你說的對。不論怎麼說,老佛爺跟萬歲爺終究是一家人——無論是萬歲爺從此掌上實權,還是新政搞不下去,由老佛爺出面收拾殘局,總之他們娘兒倆個是不會動真刀真槍的。相反,要是你我這些當奴才的跟在後面鬧騰,掉腦袋的準是我們這些人——我仔細想過,老佛爺這邊由我替你擋著,萬歲爺那邊你也得替我說說話,這樣無論將來出什麼事兒,你我好歹總算有個照應。」
「寫給誰的?」光緒見對方不說話,接著問道,「收信的人是個女的,而且就在宮裡?」
「誰?」
「吟兒!你來這兒作什麼?」突然她身後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吟兒回頭一看,茶水章繃著臉站在那兒。
「那——那可就苦了我們這些當奴才的。」
吟兒一邊應答,一邊覺得他眼神裡有別的意思,茶水章趁著這一問一答的間隙,低聲告訴她,說前邊出事了,要她沉住氣,「無論出什麼事,你一概不聞不問,做的到嗎?」吟兒問:「什麼事?」茶水章說:「別問!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兩人正說話,珍妃進了門。茶水章笑著誇吟姑娘機靈,一學就會。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見珍主子動了心,按道理他似乎應該接著往下勸,但他偏偏不這樣。因為他深知珍主子脾氣,你越是沉住氣,她反倒沉不住氣,這也是她比不過老佛爺的地方。
茶水章不明所以地望著對方,不敢接對方話茬。
「那——那可能就是一名宮女。」
「水!給我水——」榮慶借著嘴邊的濕毛巾的滋潤,終於發出微弱的叫聲,「章公公,求求您。」
「男人是誰?妻子是誰?後宮裡除了朕,還能有別人的妻子?」光緒沉下臉反問對方。
「沒問你那個!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光緒拍著案桌,隨手扔下榮慶托小回回捎給吟兒的那封信。
「是奴才寫的。」榮慶無可奈何地回答著。
「我夠遭恨的了,對外頭,您得說是別人的面子!」
瑞王回到軍機處朝房,對榮慶二舅連連搖頭,說沒轍了,讓他趕緊回去通知他們家人準備後事。恩海一聽眼都綠了,問還有沒有其他辦法。瑞王連聲說這事兒到頭了,再也沒救了。除非老佛爺出面,但這是不可能的。榮慶究竟為什麼事得罪皇上,瑞王心裡一直沒底,唯恐因為承德犒賞三軍的事識穿了,皇上借罰榮慶為名,矛頭衝著他來就麻煩了。
「珍主子!奴才不是為這件事——」茶水章慌忙岔開話題。他擔心吟兒突然知道榮慶出事,一時沉不住氣,會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剛進貢了君山茶,珍主子愛喝這口兒,奴才特意挑了些送來給您嘗嘗。」
「那一定是他罪該萬死!」
「章宮監!我求求您,再——再喝一點兒——喝了也好招認——」榮慶懇求著茶水章,剛才那點兒水喚起他求生的本能。
吟兒心裡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這個話題,怕萬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緒,像剛才那樣脫口說出他和她不該說和不能說的話,救不了榮慶不說,鬧不好反會害了他。但一想到榮慶被人擱在大太陽下曬乾魚,隨時可能中暑至死,強忍了半天,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對珍妃說:「主子不是說,皇上挺看重他嗎?」
「不瞞老叔,這事兒是萬歲爺親自過問的,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茶水章心裡一愣,心想前天宮中發生的事,他人在大老遠的頤和園裡陪老佛爺,居然這麼快就知道了。他沉吟片刻,避重就輕地將榮慶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斷對方,心想你腦袋早就擱在皇上那支硃筆上了,還有心思跟自己玩心眼,「榮侍衛!您存心蒙我,還是想讓我站在這兒替你撐一片蔭涼地?說點近處的地兒不行,非往那麼老遠說!」「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沒辦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話報呈皇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榮慶實在捨不得他頭上這頂傘,心想多說一會兒話也好。要麼就快點兒死,免得躺在門板上活活曬一天,死了也成了人乾。
「去吧。」光緒揮揮衣袖,讓吟兒回去。
茶水章走後,珍妃本想就榮慶這件事私下問問吟兒,話到嘴邊,想想又忍住。她思忖片刻,決定暫時不想捅破這層關係,怕證據不足,萬一弄錯了令吟兒非常尷尬;如果真的讓她說中,下一步更不好辦,是將他和吟兒一併趕出宮外,還是由著他倆暗中傳情。顯然這都不是好辦法。這還不說,要是這事兒傳出去讓慈禧知道了,對方正愁著抓不住這邊的把柄來攻擊皇上的新政,肯定會借這個事大舉發難。
榮慶從地上抓起信箋,當他看見上面寫的是他託小回回送給吟兒的詩文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皇上從哪兒弄來的,小回回不小心丟了,還是從吟兒身邊查出的?完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因為無論是什麼情況,他都跑不了,他跪在地下,雙手捏著信箋,認真思量著不堪設想的後果。
「皇上,您看。」珍妃將詩文遞到光緒面前,「這是一首藏頭詩,寫詩的人留了名兒。」
榮慶點點頭。茶水章從銅盆裡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進他嘴裡。他抬起頭,一口氣喝下,接著又求茶水章再給他喝一勺。茶水章搖搖頭,說皇上有旨,等他招認了才能喝第二勺。榮慶看一眼站在一邊端銅盆的小太監,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況皇上一再交代這事兒除了他,不能讓宮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讓小太監放下銅盆,等小太監離開後,這才低聲問:
「敬事房天天有人,你跟誰招呼一聲不行?還有小回回,也常往宮裡跑。」李蓮英不動聲色地笑笑:「我看你是裝糊塗。」
「榮慶寫的信你見到了?上頭寫了些什麼?」
這不,榮慶調入宮中,成為皇上的侍衛,按說也是吟兒的造化。一個在珍主子身邊,一個在萬歲爺身邊,這兩個人早晚總有機會見面的,憑啥要遞什麼條兒,而且寫上這種歪詩?且不說皇上了,珍主子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這種詩中藏話的彫蟲小技,到了她手上一眼就識穿了。偏偏這個榮慶會幹出這種蠢事,不但坑了吟兒,也坑了他自己。
「這——」茶水章心裡長長喘了口氣,心想這小子總算夠意思,沒把吟兒一塊賣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那這女子姓什麼叫什麼,住在承德什麼地方?」
「還不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他瞪她一眼。
「那倒是,可惜了他這樣一個人才。」從吟兒那竭力克制的緊張來看,珍妃敢斷言自己的懷疑八九不離十,她不動聲色地望著吟兒,以鼓勵的眼光示意對方接著說下去。
「新軍運兵坐火車,朝發可以夕至。」
「瑞王這個草包,做夢也沒想到朕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光緒得意地說,心想他饒了榮慶,給了愛妃面子,迷惑了瑞王等人,同時找了一位與袁世凱最合適聯繫的人,這才叫一石三鳥。
「章德順!——」珍妃本想叫住他,見他沒聽見,也就算了。沒想吟兒急了,追上前大聲叫著:「章監宮!主子叫您啦!」
「我看來你心裡還是向著萬歲爺!」
「這人膽子也太大了!」光緒被珍妃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惹火了,本來就為朝廷上的事煩心,扯起嗓門衝著珍妃叫起來,「跑到我宮裡來唱『西廂記』,皇太后會怎麼說?連幾個宮女都看不住,何況四百兆百姓,八千里江山,皇后不在這兒,你是後宮主管。我一再告訴你,不要授人以柄!咱們的麻煩還嫌不多嗎?」
光緒正要發脾氣,茶水章突然走進,遞上光緒皇上用來召見大臣的「綠頭牌」。見到綠頭牌,光緒知道有大臣要進殿磕頭。他本想說不見,當茶水章輕聲告訴他,在宮門外等候召見的是直隸按察使袁世凱,這才改變主意。這位新軍統領是從天津奉光緒之命專程進京的,他所帶領的軍隊不但佩有洋槍洋炮,而且連軍裝也跟洋人的軍服差不多,光緒一直把袁世凱訓練的這支新軍看成是推行新政的重要保證,所以要親自接見這位新軍統領。想到不能因為榮慶耽誤自己的大事,當即讓茶水章傳袁世凱進殿,同時將榮慶交給茶水章,讓他將榮慶帶到後宮大院,將他扒光衣服,四肢捆在一扇門板上,丟在太陽下曬烤,直到他招認為止。
「崔回事?」茶水章皺起眉心。說起這位身高馬大的崔玉貴,宮中老人沒有不知道的。他原先是敬事房回事太監,兩年前提為敬事房二總管,在內廷中地位僅次於李蓮英,此人三十好幾,爭強好勝,頗有野心,在慈禧與光緒的矛盾中公開站在老佛爺一邊,因此深得慈禧重用,大有取李總管而代之的勢頭。
「姓什麼?」
「主子!」吟兒知道只有珍主子能救榮慶,覺得自己再要不說就沒機會了,猶豫片刻,硬著頭皮說,「奴婢聽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皇上要是能施恩於他,這種人一定會死心塌地效忠皇上的!」
袁世凱離開大殿後,光緒靠在龍椅上,細細回味著他與袁世凱剛才的談話,心裡不由得長長鬆了一口氣。他今天召見天津來的新軍首領,與他「獨對」了一個多小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冒著很大的風險,袁世凱是恭親王的部下,而恭親王是慈禧的親信,也是反對新政的一員重要幹將,如果袁世凱將消息走漏,非但他用心良苦的打算全然落空,而且會引起對方的警惕,所幸的是袁世凱沒有令他失望。特別臨走前,對方暗示自己,一旦有什麼緊急情況,要他派一位身邊的同時對方也認識的熟人直接去找他。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袁世凱在這一場鬥爭中將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所以他需要光緒派一位最可靠的聯絡人員與他單線聯絡。
他本想親自去後宮瞭解情況,看榮慶招認了沒有,但想到自己身為六宮之主,這樣做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他轉身進了側殿,從案桌上拿起一本書,按下心中的焦急,剛翻了幾頁,突然軍機處的章京譚嗣同求見。譚嗣同是當時有名的改革派,光緒剛剛將他從湖南召到北京,摧四品卿銜軍機處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聽他的奏章,更想趁此機會,吩咐他晚上去袁世凱處拜訪,以便於日後跟對方直接聯繫。
「好主意!」珍妃對光緒這一著棋深為佩服。
從榮慶進宮的那天起,他就知道這位從承德調到宮中的藍翎長是吟兒的心上人,吟兒死到臨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人。雖然吟兒後來什麼也沒說,他什麼也沒問,但兩人卻心照不宣。正因為這個原因,從榮慶進宮的那會兒起,他就本能地覺得他和吟兒早晚要出什麼事。儘管如此,面對這一突發事件,他仍然覺得這事兒出得太快,也鬧得太大了。
「非親非故你說什麼人情兒?」聰明過人的珍妃突然聯想起她追查吟兒與太監小回回之間的事,吟兒曾向自己坦白過她有個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再追問。這一想,她突然開悟。這邊一個女子寧死也不肯說出那男人的名字,那邊一個男人同樣也不肯招出這個女人的出處,他們倆會不會正好是一對兒?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變得暗淡,像一片雲遮住了頭上的烈日,接著,他感到唇邊碰觸到一片涼涼的濕潤。他本能地張開嘴,狠狠咬著那片濕潤的物體,死也不肯鬆開。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掙扎著睜開眼,這時他才發現他咬住的是一塊濕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為有人撐著一把傘。漸漸地,他看見茶水章站在那兒,手中抓著一把傘,一名小太監捧著一隻銅盆,銅盆裡放著水,盆沿露出一隻銅勺的長柄。
吟兒磕了頭,趕忙將珍主子的信遞上。
「奴才荒唐,奴才該死!」
西鐵門總管值房大院的東廂房裡,茶水章正與李蓮英進行一場艱難而微妙的談話。
「老哥!我這邊你放心,可你得留神一個人!」李蓮英深知玩這種遊戲,光靠練嘴皮子是不行的,他得拿出點真東西給茶水章,讓他在皇上面前邀功買好才行,否則人家憑什麼信你?
珍妃猶豫片刻,連忙回到書房,給光緒寫了一封短信,讓吟兒帶上立即送到養心殿,吩咐她務必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既然他跟你非親非故,你也不認識他,你為什麼替他說情?」珍妃故意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問吟兒。
想要瞞著萬歲爺是不可能的,現在是晚上,珍主子來這邊陪皇上,此刻當然不能打擾皇上,但最遲明兒一大早就得向皇上稟報這封信的事。茶水章想趁著交到皇上手裡之前解出詩中的奧祕,推敲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急得他一頭大汗。他將詩文一推,煩躁地由案桌邊站起,拿起折扇使勁扇了好一陣子,仍然覺著熱得不行,索性將紙扇往桌上一扔,走到值房門外的迴廊上。
「老叔!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能是那種人?這些年來老佛爺對奴才恩重如山,我怎麼敢偏心眼兒——」
「他到底招了沒有?」
茶水章站在那兒頓時呆住。
想起吟兒進宮後的一連串遭遇,茶水章心裡說不出的納悶。你能說吟兒不聰明,她在宮中侍候主子不夠精心,或是她待人刻薄,人緣不好?顯然都不是。她不但聰明,心地善良,而且待人忠厚,平時更是沉默寡言,從不惹事生非,是個極本分的宮女,偏偏像她這樣一個好人,幾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讓她撞上了。
榮慶進了養心殿東書房,見光緒沉著臉站在書桌前。榮慶忐忑不安地跪下,給光緒請了大安。光緒冷冷地看他一眼說:「你知罪嗎?」
「好噢,傳書遞簡,紅葉題詩,居然鬧到宮廷裡邊了。荒唐,太荒唐!」光緒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開了,「你給我去查,誰寫的,寫給誰的?朕要按家法重辦!」
「可他不該為了一個丫頭,讓皇上下不了台呀!」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對於珍妃來說,吟兒這一番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儘管對方出於私心,拚命想替榮慶說好話,但不能說她的話沒道理。吟兒見珍主子沉默不語,心裡說不出的焦急。這種非常時刻,連茶水章都不顧風險,特意來這兒通風報信,她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想到這兒,她的心跳得更急,不顧一切地對珍妃說:
「他招供了沒有?」
「老叔,您誤會了。」茶水章滿臉通紅。
「崔玉貴。」
其實為了榮慶的事,已經有不少人前來說情。榮慶二舅恩海是大清門侍衛首領,他首先聽到風聲,急得跑到軍機處找瑞王。瑞王兼宮中禁軍統領,按名份榮慶也屬於他管轄範圍,聽恩海說他不知為什麼事得罪了皇上,頓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首先榮慶是他保薦進宮的,萬一他惹了大禍,自己逃脫不了干係。其次他與傻兒子是把兄弟,他不能見死不救,他借這叫起的機會,求皇上饒了榮慶。沒想他一說情,光緒更加生氣,將他臭罵一通趕出宮外。
「朕只問你能不能?」光緒顯然察覺到對方的猶豫,笑了笑,不想將氣氛繃得太緊,也給自己留點迴旋的餘地。
「奴才跟侍衛們從不說話,不過要讓奴才說,這小子太沒良心!您想啊,皇上剛賞他一把手槍。為了個妞兒,就敢跟皇上較勁,值嗎?」茶水章知道珍妃是個非常懂得情感的人,故意擰著說,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時在向吟兒遞話,萬一出現什麼意外情況,讓她有所準備。
「天津發兵,幾時能到京城?」
「那好啊。既然收信的是外邊人,朕也沒工夫管你的風花雪月。告訴朕她姓甚名誰,朕打發人給她送去。」光緒明知對方騙他,故意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走到書案邊提起筆,催榮慶說出對方姓名。這樣一來,光緒一下子將榮慶抵在牆角裡,令他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榮慶急得滿臉通紅,趴在地下一邊磕頭,一邊說:
一聽榮慶出了事,她腦子頓時轟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丟的那封信讓別人撿去了。吟兒咬緊牙關,竭力克制著,這才明白剛才茶水章為什麼再三提醒自己,無論出什麼事都得沉住氣。當她聽茶水章說榮慶躺在門板上,手腳捆柱放在太陽地裡烤,心裡有股說不出的痛楚。
一大早,趁著皇上沒上大殿「叫起」之前,茶水章便趕到光緒寢殿外的起居室,將剃頭黃撿到的詩文遞到了光緒手上。光緒看了一眼,似乎沒在意,往桌上一放,一邊喝茶一邊問起茶水章宮裡的其他事,問完了宮裡的事,光緒本能地再次抓起榮慶的歪詩,沒等看完,氣得將信箋往地下一扔,厲聲喝道:「這還了得!從哪兒得來的?」
茶水章帶走榮慶後,光緒便走出東書房,在養心殿大殿正式接見了新軍統領袁世凱,光緒給袁世凱以很高的禮遇。袁世凱進殿磕頭後,光緒當即賜座,問起對方的情況,問袁世凱是不是兩榜出身的進士,什麼時候帶兵等等。其實有關袁世凱的情況光緒早已知道,無非藉著這類近乎客套的談話令氣氛輕鬆一些。
一想到這兒,光緒認定朝廷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推行新政,進行改革,國家才能富強。但偏偏許多王公大臣們反對新政。隨著自己向全國頒發詔書,江南和兩廣各省起而響應,改革的步子已經邁開時,這些人反對得越加激烈。過去慈禧對此一直態度曖昧,但私下也曾表示支持他實行新政,但現在卻越來越對他的新政表示懷疑。這樣一來,反對改革的大臣們有了後台,成天往頤和園跑,半公開地打著慈禧的大旗反對他的新政,甚至公開指責他背棄了祖宗的大法。對此,他一方面非常氣憤,另一方面由於有慈禧從中作梗而無可奈何。特別恭親王、瑞王這些人,不但堅決反對他,同時這些人手中握有兵權,因此他不得不提防。過去,珍妃提醒他要抓住軍隊,對此他總不以為然,但現在他卻越來越感到這方面的緊迫,這也是他正式召見新軍統領袁世凱的重要原因。
「噢,是有這事兒。」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兒回答說。
「老叔!」茶水章急了,捶著自己腦袋說,「都怨我——都怨我心笨口拙,凡事只往實處想,一碰到拐彎就摸不著頭腦了——我是準備向你報告的,只是一時找不到人捎話——」
「回皇上話,想必是奴才值班時,不小心丟失的——」
珍妃正由吟兒陪著,在葡萄架下餵金魚,茶水章匆匆來,一見珍妃納頭便拜:「珍主子!奴才章德順給您請安了。」珍妃心一驚,以為光緒那邊出了什麼事,慌忙問:「皇上叫我了?」因為她已經聽說皇上將榮慶抓起來,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寫給什麼人。
傍晚,光緒回到寢宮,告訴珍妃說:「好你個『人心宜用,一將難求』。我誰的勸都沒聽,合著就把面子留給你了。」
李蓮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茶水章和他一起串通好,各人在各人主子面前替對方打馬虎眼,其實李蓮英並非一時興起,信口說出這番話。最近一年來,他一直在思索慈禧與光緒之間的矛盾。特別這些天,光緒擺出一副大幹的架勢,而慈禧私下拚命搞小動作,表面上卻依著對方,究竟是老佛爺老了,真的不想管事了;還是皇上靠著新黨,加上南方各省的支持,漸漸在朝廷中佔了上風?不論哪一種結果,都不能不令他擔心,就算老佛爺目前仍然佔上風,畢竟她上了年紀,萬一有一天撒手人寰,天下始終是皇上的。到了那時,光緒想收拾自己,那比弄死一隻螞蟻還容易,為此,他不得不替自己留一條後路,而茶水章便是他最好的後路。皇上坐大,茶水章能證明自己不想藉著慈禧的勢力與皇上作對;相反,要是老佛爺捲土重來,他也可以證明茶水章沒有辜負老佛爺,這就是他所設想的「互相有個照應」。
李蓮英像往常一樣,與茶水章閒聊了一陣子,然後才轉彎抹角地繞到了榮慶出事的問題上。
「榮侍衛!您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門板上榮慶那張焦黃的臉,喃喃地勸著對方,「先招認了,以後的事總有辦法的。」
一想到榮慶竟敢在宮中與宮女暗通關節,搞紅葉傳書一類的名堂,心裡便湧出一股無名火。可以說由於清王朝家規甚嚴,宮中的規矩森嚴,二百多年來宮中很少出這種男男女女的事。茶水章將榮慶帶到後宮審問,為的是對外封鎖消息,不讓外人知道這件事。他正在朝廷推行新政,怕別人借此事攻擊他亂了祖宗的大法,亂了宮中的規矩。
「老哥!」李蓮英親熱地叫著茶水章,唇邊掛著狡黠的笑容,「您說真話,皇上真的因為瑞王爺說情才饒了榮慶?」
面對黃太監送上的這首詩,茶水章心裡非常震驚。
珍妃留在那兒繼續餵魚。吟兒跟著茶水章進了屋,他將事先備好的茶葉盒放在方桌上教她泡茶,大聲告訴她:「這茶跟別的茶不一樣,它長在洞庭湖裡,君山上頭,得了水氣兒又得山氣兒,你可別給糟踐了。」
茶水章一聽當即傻了,半天說不出話。由此看來,養心殿這邊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股之中,說得不好聽,這邊放個屁,他在頤和園那邊也能聞出味兒來。想到這兒,他心裡不寒而慄,禁不住替皇上和珍妃擔心。
光緒從來沒對她發這樣大的脾氣,珍妃心裡委屈,眼圈先紅了。她正想撒嬌,等聽完光緒這一通話,立即覺得事態嚴重,收起臉上不悅的神情,再次抓起詩文認真揣摸起來。果然如茶水章所料,聰明過人的珍妃從詩上一下子便識破了裡面的蹊蹺。
「奴才該死。」茶水章認真地說,「君山茶得泡出味兒來才成。奴才還得求珍主子賞個臉,讓奴才囑咐您的宮女一聲。」
「請皇上開恩,奴才——奴才實在是不便啟齒——」
這封信是專給皇上剃頭、綽號叫「剃頭黃」的太監,在東長街離景仁宮不遠處撿到的。因為他是皇上身邊的人,茶水章是養心殿的宮監首領,加上他跟茶水章多年前就相識,關係不錯,自然就交到了茶水章手上。
光緒目不轉睛地盯著袁世凱,突然鬆下臉上繃緊的肌肉,放聲大笑:「朕在說笑話。」
吟兒話音剛落地,珍妃不由心頭一顫。光緒就曾對她說過與這意思差不多的話。有人為皇上專寵珍妃的事告到慈禧那兒,慈禧對此甚為不滿,特意找光緒談話,那天他從儲秀宮回到養心殿,當晚照舊去了景仁宮。珍妃為了他好,勸他這幾天少到她這兒來,光緒聽了當即沉下臉說:「朕連跟自己心愛的人都無法在一起,還配坐江山?」
光緒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這個身肩重任的人選。他走下龍椅,望著大殿外熱辣辣的大太陽,突然想起了榮慶。他是宮中的衛士,進出比太監自由得多,加上他武功高強,膽大心細,對天津、承德一帶情況又比較熟悉,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他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偏偏他這會兒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
「主子!一個人如果連他愛的人都不能護著,還能指著他護著皇上嗎?」
「名兒藏在詩中每句的頭一個字上!」
「回皇上話,剃頭黃在宮中撿來的。」
「誰?」光緒走到珍妃身邊,似乎覺得他剛才不該發那麼大脾氣,為了表示心裡的歉意,腦袋親切地湊到她耳邊。
珍妃看看吟兒,又看看茶水章,嘆了口氣,像對茶水章和吟兒,又像對自己在說:「可惜了,這個傻小子是個人才,本來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來這檔子事兒!」
原來光緒決定饒了榮慶,除了珍妃的字條外,還有另一層更深的考慮。袁世凱離開養心殿之際,特意要求光緒派一位直接聯繫人,光緒本打算讓譚嗣同擔任這個角色,考慮到他身為軍機處章京,也就是軍機處祕書,俗稱小軍機,這身分太惹人注目,萬一有情況對方會盯住他,加上他出入宮中也不像太監和衛士們那樣自由,要擔當這一角色顯然有難處。相反,榮慶是個普通七品侍衛,出入宮中比較方便,也不惹人注意。另外,榮慶是瑞王推舉的人,對方不會懷疑他,特別這次他受處罰,別人更以為他與自己不一條心。就在這時,珍妃送上來的便條一下子提醒了他,才毅然決定施重恩而圖後報。饒了榮慶,讓他戴罪立功。為了避嫌,特意將珍妃的面子給了瑞王,令對方瞠目結舌,百思不得其解。
兩人正憂心忡忡,養心殿的首領太監茶水章突然來了。章宮宮當即對瑞王傳下皇上的口諭:說榮慶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鑒於宮中禁軍統領瑞王的保舉,特開恩免於追查。榮慶舅老爺一聽高興得差點流下眼淚。瑞王張著那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整個兒雲裡霧裡鬧不清怎麼回事。剛才光緒將他臭罵一通從養心殿趕了出來,這會兒怎麼又說是因為他竭力說情才饒了榮慶。
「我早就想到這一層,誰專門搞鬼就讓誰擔這個名份。我現在讓瑞王擔了面子,看他將來在皇太后那邊怎麼挑撥。」
「那你為什麼從不跟我說起萬歲爺身邊的事?實話跟你說了,好多事兒我都是從別處聽說的,事後問起你,你才吱吱唔唔地告訴我。」
「你指誰?」光緒追問。
「詩倒是好詩。看來是一位男人,思念妻子吧。」珍妃笑笑,壓在心上的石頭頓時鬆開了。她原以為朝廷上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現在一看不過是兒女情長一類的。
茶水章抖開信箋,坐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這首詩大有文章。詩文一共四句:榮華似浮雲,慶喜潔吾身。思卿常入夢,君子淚沾巾。似五言絕句,又像古風,寫得不考究,但平仄韻腳基本合得上。詩文上下既沒寫明送給誰,也沒有寫詩人的落款,年月日更沒了。
「什麼意思?」光緒警覺地抬起臉。
「如果朕讓你殺人呢?」光緒咬著牙齦緊逼對方。
「是。」她點點頭。
榮慶四肢橫叉開,頂著頭上的烈日,像個大字躺在門板上,狠毒的日頭咬著他全身的肌膚,彷彿無數隻貓爪撕開他的皮肉,伸出軟軟的舌頭舐著皮肉下的血。起初,他還能感到皮肉上的痛楚,後來漸漸地再也不覺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生存極限的煎熬。他渾身所有的毛孔全張開,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將他身上唯一的短褲浸透,又被熱辣辣的日頭烤乾,內褲變得像硬殼般留下一層白乎乎的鹽漬,後來他體內水分一點點地被擠乾,再也流不出汗,身子越來越乾枯,像一截燒焦灼炭灰。
「說!是不是你寫的?」光緒背著雙手在屋裡來回走了一圈,見榮慶跪在地下不吭聲,在他面前站定,「說呀!」
「給我看。」
「就為這事兒?」珍妃嗔怪地說,「你嚇了我一跳。」
「老哥!你——你罵我?」茶水章瞪著兩眼,不知李蓮英究竟什麼意思,是想用這種辦法掏他的話,還是故意嘲弄他。
李蓮英盯著茶水章不說話。茶水章面對李蓮英滿腹狐疑,就是有幾張嘴也說不清楚,何況他確實沒有向對方報告,他深知李蓮英非常精明,想騙他是騙不了的,思忖了半天,唯有跟他說實話。
「我在頤和園,他留在宮中,榮慶的事就是他昨兒傳給老佛爺的。你得當心,宮中各處都有他的人。我趁他這會兒在園子裡,特意昨晚上偷偷趕回來,就是來給你提個醒。」
「老叔,我聽你的。」
外面比屋裡涼爽。晚風習習,吹乾了他身上的汗,腦子也清醒許多。他在外面站了好一陣子,然後重新回到值房的案桌前,他下決心不再研究那首歪詩了,可人往桌子前一站,眼睛卻不聽使喚,忍不住又向桌面上的八行箋望去。這一看還真的看出了名堂。正巧那把紙折扇橫在那首歪詩上,不偏不倚遮住了那首詩的下半截,上面露出每行的頭一個字,橫著一看,每行詩的起頭的第一個字連在一起,分明是「榮慶思君」四個字。
「皇上!」珍妃把信藏到背後,望著光緒,「不過,這人是皇上的愛將,就看皇上捨不捨得揮淚斬馬謖了。」
「皇上這話,臣不明白。」袁世凱當下心裡一震。君無戲言,對方開口問這種話,可不是鬧著玩的。想到這兒,他本能地裝起糊塗。
「您是說那個——那個叫榮慶的侍衛吧?」
「皇上放心。」袁世凱頓時鬆下一口氣,隨即敏感到這是皇上對自己的試探。他本能地挺直胸膛,像軍人一樣果斷地說,「只要有皇上的詔書,臣無不從命!」
經茶水章這一提醒,榮慶突然清醒過來,正如茶水章剛才所說,他就是交出吟兒,皇上也不能饒了自己,他死了不說,也害吟兒跟著自己陪掉一條命。不,我絕不能說出吟兒。
「為什麼?」光緒不解地望著袁世凱。
「水!給我水!」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腦中唯一殘留的意識。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乾渴,不僅是乾裂的嘴巴、灼熱的皮膚的需要,這是發自他全身的、一種生命賴以維繫的最本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點點地離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湧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他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僅僅為了吟兒,他也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要活下去啊!只要給他水,他什麼都肯說。他喃喃地叫著這個字,但嘴巴裡的舌頭卻無法動彈,無法將他此刻最需要的這個字吐出來。
「唉,名韁利索都大不過情網啊!」珍妃心有所動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們這些人算是廢人,自然不明白這男男女女之間的道理,特別想到光緒和自己這種深情厚愛。慈禧的壓力越大,他倆人越是愛得深,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光緒私下不止一次跟她說,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寧可不當皇上也值得。這雖然是玩笑話,但這玩笑裡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裡才能明白。
「回皇上話。榮慶知罪。皇上派榮慶辦的事,榮慶還沒找著機會。」榮慶以為光緒為了小回回的事不高興,好幾天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回話,其實他早就想到皇上跟前回話,只是他一時想不好,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該說的怎麼說,不該說的怎樣自圓其說,但認準一條,那就是小回回和吟兒之間絕沒有背著皇上搞陰謀。這會兒面對面,他不敢編著話兒回皇上,萬一說走了嘴,對方抓住破綻,反倒弄巧成拙。因此他一推了之,等想好了再向光緒稟報。
「章德順,你跟我說實話,萬歲爺身邊的榮侍衛到底出了什麼事?」
「不,她不在宮裡。」榮慶慌忙分辯說,唯恐將吟兒捲進來。由皇上的問話來看,這封信不像是從吟兒那兒搜出的。「是嗎?那信怎麼掉在宮裡了?」光緒冷笑道。
其實他是想借教吟兒沏茶的機會,先給吟兒透個風。茶水章熬湯沏茶在宮中一向名聲在外,珍妃一聽他要教宮女沏茶,心裡自然高興,立即讓吟兒跟他一塊去屋裡,並叮囑她用心學。
光緒沉吟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會意地一笑,點點頭說:「想得很周到。」
李蓮英一聽說養心殿的侍衛榮慶出了事,連夜從頤和園趕回宮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宮中待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讓小回回以敬事房的名義,通知各宮來這兒領夏季瓜果費為由,將茶水章叫到西鐵門,向他打探詳細情況。
「不知為什麼,我對皇上身邊的人總有些不放心——」
茶水章掀起門簾剛走,珍妃聞聲從寢殿走出。她聽見光緒發脾氣,慌忙從裡面走出來,連聲問光緒出了什麼事兒。
「招認了?」茶水章湊上前問。
「管他什麼人,也不能讓他壞了宮中的規矩!」光緒嚴肅地說。
「老哥!我說的是真話。說到底,不過是男女私情一類的事兒,何必太認真?再說萬歲爺既然給了瑞王面子,保住了榮衛士,顧全了萬歲爺的面子,也顧全了宮中的面子,對大家都好。你說是不?」
珍妃用信封遮住四行詩文的下半部,露出每句的第一個字。正是「榮慶思君」四個字,光緒愣了一會兒,梢稍遲疑了片刻,突然憤怒地叫著「傳榮慶!」珍妃勸光緒,讓他想好了怎麼處置這件事,再傳榮慶也不遲。盛怒之中的光緒不顧她的勸阻,當即讓茶水章傳榮慶上殿。
「對,是他。」
東側殿與後宮大院緊連著,吟兒急急穿過側門向前殿走去,多遠就看見榮慶光著上身,躺在門板上任由烈日的煎烤,兩名小太監遠遠站在迴廊下監視著,一見這情景,吟兒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兩腿不由自主地發抖。想到她跟榮慶之間一年多來的苦苦相思,沒想竟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她想走過去看一眼,見小太監在場監視,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不甘心。她站在迴廊下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
茶水章倒抽一口冷氣,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奴才在。」聽見吟兒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門邊,又轉身站住。
「皇上!我總覺著,老佛爺雖然去了頤和園,可她的眼睛和耳朵仍留在宮裡呢!」珍妃湊到光緒身邊,壓低聲音說。
「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章德順,前頭真的風平浪靜的?」珍妃一想到榮慶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進門來問,「那個侍衛呢?就是寫信的那個,查著了嗎?」
「要是招了,還惹皇上生氣嗎?」
「回皇上話,臣軍功出身,蒙皇太后和皇上恩典,臣才有了前程。」袁世凱說他甲午年間,隨大軍遠征高麗,立了軍功才一路升上來。袁世凱簡單地說了自己的經歷。按當時規矩,凡漢人在朝廷作官,不論官職大小,當皇上的面一律稱自己為臣。而滿人不論做多大的官,哪怕是王爺,在皇上皇太后面前一律稱自己為奴才。
「章叔!珍主子讓我送信給皇上——」她心慌意亂地說。
「我——我剛巧路過——」她心慌意亂。
「袁世凱,朕問你一句話,」光緒盯著袁世凱說。
「她怎麼會知道?就算聽說了,也不過捕風捉影。」光緒不以為然地說。
光緒接過信封,從中取出信箋,見信箋上寫著珍妃的筆跡,八個大字,撲進他的眼簾:「人心宜用,一將難求。」光緒苦笑笑,心想她也來說情了。
「欺君如欺天!榮慶,就看你對朕老實不老實、忠心不忠心!」
「這——」茶水章看一眼對方,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茶水章離開了後宮大院,聽說皇上這會兒正在召見譚嗣同,立即快步趕到東後殿觀魚亭。亭子邊一長溜濃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著好幾隻大水缸,水缸裡放養著許多名貴的金魚。
「哪能呢?你我多年的老兄弟,都是主子的奴才,罵你等於罵我——」李蓮英壓低聲音,「眼下時局紛亂,萬歲爺要搞維新,明面上老佛爺交了權,其實她人在頤和園裡,心卻無時無刻不留神著外面的動靜——再往後,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啊!」
「老叔!跟你說句掏心話、老佛爺對我的好,對我的恩,無時無刻不記在心裡,做夢也不敢忘記的,我生就是老佛爺的一條狗。老佛爺讓我咬誰我都不在乎!只是——只是有時張大嘴巴咬不下去。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敢,是因為一張嘴,發現滿嘴的牙全沒了。真的,您別笑話。我——我是個沒用的奴才,是一條沒長牙的狗啊!」茶水章心想慈禧與光緒都是主子,他不過是個奴才,按理說主子間鬧得不和睦,他這個當奴才的不應該在中間傳播是非,而李總管偏要逼自己去做他不想做、不該做和不能做的事,不做反倒有了錯。話說到這種份上,他心裡湧出說不出的酸楚,伸手往自己臉上打了幾個耳光。
「怎麼,你認識他?」珍妃盯著吟兒,心中湧出一絲疑慮。
榮慶咬住舌根硬是不說出吟兒,茶水章反倒心裡佩服他是一條漢子,看來吟兒沒看錯人。但事情鬧到這種分上,錯也好不錯也好,又有什麼意思。想到榮慶面臨必死的命運,想到他就是吟兒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心裡想怎麼才能幫對方一把,他肯定幫不上她。也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皇上的寵妃珍主子。
「皇上,如果有什麼急事交給臣辦,最好派一個身邊親近的人,這人最好跟臣見過面,以熟人為好。」
「不像話,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光緒一連說了三個不像話,將桌面上的歪詩遞給珍妃,珍妃拿起信箋,先看了一遍,然後又讀了起來。光緒在一旁連聲叫著:「狗屁不通!」
「那種地方不興問,別人怎麼稱呼你就跟著叫唄。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邊核查,這位英姑娘人長得特別漂亮,去抱月樓人沒有不知道的——要是查無此人,立馬砍我腦袋!」
「我看不像,這裡頭一定有別的原因,這不過是萬歲爺的藉口。你想想,真要追著榮慶刨根究底,萬一查出什麼事來,他是皇上身邊的侍衛,皇上臉面往哪兒擱?」
「榮慶效忠皇上,願為皇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起來吧,是不是前頭又有什麼事?」珍主子一見他沒聽清自己的話就急了。這幾天朝廷裡的事特別多,偏偏又出了榮慶的事。她竭力勸光緒先將榮慶的事按下,等等再說。光緒不聽,一定要親處審訊榮慶,「是不是為那個侍衛的事,聽說皇上要親自問他。」
「您說什麼?」茶水章故意裝作沒聽清,其實他知道珍主子是個急性子,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就能逗她先說出她想說的事兒。
「她是抱月樓的英英姑娘。」
「主子救救他吧!」吟兒脫口而出。
「老哥!別別別——」李蓮英慌忙攔住茶水章,「你千萬別誤會,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不管榮衛士的信到底怎麼回事兒,你處置得挺好!」
「是剃頭黃撿到的,我沒敢看就交給皇上了。」茶水章說他沒看信中的內容,也沒敢告訴對方,這封信是由景仁宮不遠處的東長街撿到的。
「老叔!您苦心我明白了。」想起那年少氣盛的崔玉貴,茶水章立即明白了李蓮英的意思。有了對方這些話,他心裡也有底了,往後在皇上面前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心裡自然更有數了。
「北京一旦有事,你能不能起兵勤王?」光緒試探地。
「不管皇上說什麼,臣都當成聖旨!」
這顯然是一首情詩。無論從口氣還是筆跡,寫詩的人多半是男人,也就是說是男人寫給女人的情詩。看了半天,他終於看出門道,詩寫在宮中特製的八行箋上,這種信箋一共印了八行朱紅色直行,天頭地角留得特別寬,對著燈光,可以見到上好的宣紙中隱藏著萬壽字圖案,這種八行箋除了皇上和老佛爺,再就是皇后宮中有,其他宮中的信箋隱印的是松竹蘭草圖。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斷寫詩的是這幾處宮中的男人。但這人究竟是誰,光是皇上身邊的衛士和太監就上百人。
榮慶進了養心門,大清門藍翎侍衛搶上一步,下了他的佩刀。榮慶心裡一怔。按說他也是皇上貼身衛士,平時進進出出從不下刀,這會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居然搜他的身,他看一眼茶水章,腳步明顯放慢。「走哇。」茶水章毫無表情地催著他。
「不會吧,你身為宮監首領太監,信沒看過?」李蓮英眨巴著一雙小眼,顯然對茶水章的話非常懷疑。他告訴茶水章,說信上的四句詩他都知道了。
「是呀,皇上讓我傳的口諭,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