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是!我得好好見識、見識。」
一聽莊親王招呼,洪昇趕緊答一聲:「是。王爺有話吩咐?」
於是侍衛端來一個青花瓷鼓,洪昇上前告個罪,在炕几前面坐了下來,由第一齣《傳概》開始,介紹一齣一齣出場的人物及情節,一直講到第二十五齣《埋玉》,已是夕陽偏西,暮色將臨了。
「是。」王狗子答應著,但聲音卻顯得有些勉強。
談到快終了時,暮色已臨,廊上的宮燈大放光明。有個侍衛悄悄走到莊親王身邊,低聲說話。洪昇只聽到最後一句:「如果今天不用伺候了,就叫他回去吧!」
這就越發可怪了。李孚青打斷他的話,搶著問說:「寶書堂怎麼會有莊王府的消息?」
「點心就不必了。」李孚青攔著他說,「中午我家老爺子也要來,借你的地方吃了飯,就近要去拜客,請你替我預備一下。不過,賈掌櫃,我可得聲明在先,決不擾你。」
飯罷閒談,談到未末申初。估量莊親王午夢已回,李天馥方始偕洪昇起身,李孚青仍舊留在天繪閣等候。
「有沒有寫唐明皇跟楊貴妃的故事的?」
「是。」洪昇答說,「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轉眼間,角門的湘妃竹簾,被高高掀起。先出來兩名小廝,一個捧著金水煙袋,一個捧著紫銅博山爐。接著便是年可四十的莊親王,穿一件缺領的藍綢大褂,著一雙玄緞雙樑鞋;右手執著一把朱穗翠柄的雕毛扇,左手盤弄著兩枚已摩得雪亮的鐵彈子;再後面是兩名十七八歲著旗袍、梳長辮的丫頭,手捧唾盂、水盆,逕自由側面往炕床走去。
李孚青想了一下說:「不要緊。皇上如果有恩典,必是交吏部議敘,那時候再想辦法。或者到時候,先跟莊親王細陳委曲,請他在皇上面前相機進言,也很管用。」
「為什麼?」洪昇答說,「要二十兩銀子,不無敲竹杠之嫌;一個子兒不用花,又是什麼道理呢?」
「那就非趙雲官莫屬了。」楊縉插進來說。
「王爺請先升炕!」
「你知道到什麼地方來看我嗎?」
「行!」李孚青接著便問,「最近有什麼好書沒有?」
「是哪一方面的?」
「多謝王爺!」李天馥站起身,一撈衣襟,從褲腰帶上摘了來一管尺許長的旱煙筒,上附一個皮製的煙袋。
「你多了句什麼嘴?」李孚青問。
「情節上是過場,戲是正場。傳奇照例先上生,後上旦;因為是第二天第一齣,所以不能不安排唐明皇上場,用引子,曲子有三套,場面也是挺熱鬧。」
「真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洪昇笑嘻嘻地起身請了個安,「多謝王爺。」
「除了《五湖遊》是南北合套之外,其餘《高唐夢》、《洛水悲》、《遠山戲》三種,都是南曲。」
「那就找趙雲官。」莊親王問道,「洪先生,你以為如何?」
「王爺,」王狗子躬身說道,「洪老爺是大內行。小的能請洪老爺指點,都是託王爺的鴻福。洪老爺怎麼說,小的怎麼聽。反正小的有多大能耐,都擱在這部戲上。有洪老爺的本子在,包管『滿堂采』,王爺請放心好了。」
「在太原。」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李孚青接口,「情節所限,強求不來。」
洪昇自然不必再有什麼意見,點點頭坐到一邊,靜靜地去看那抄本。看完細想,有何可以採擇之處?就這時李天馥到了。
「只要他唱得好,一年不止傳他三回。每一回該給多少是多少,跟賞他的衣箱、砌末不相干。可是,他這一回要把洪先生的心血給埋沒了,我得把衣箱、砌末留著,找別的班子來試,誰好賞誰。」
「徐文長的《四聲猿》,不也是四個故事,合成一本嗎?」
他找來的是他店裏的一個夥計老鄧,此輩沒有讀多少書,問起哪一本書的內容如何,或許不甚了解。但談起版本目錄方面的學問,哪本書是元版冒充宋版;哪本書經過哪些人校勘等等,做學問的人也不能不降心俯首,由衷佩服。老鄧便是這樣一個人。
「我看昉思該坐到王爺身邊去講,才能讓王爺聽得清楚。」
莊親王想了一下說:「不上楊玉環的鬼魂,戲就唱不下去了。這是沒法子的事!不過,洪先生,你別寫得哭哭啼啼,叫人淌眼淚。」
「少了不夠氣派,多了怕臺上周旋不開。」
看洪昇的語聲很低,加以鄉音甚重,莊親王用右手遮在耳後,聽得頗為吃力,李天馥便搖搖手,打斷了洪昇的話。
賈掌櫃報了些書名,洪昇只是搖頭。賈掌櫃突然省悟,「洪老爺是當今戲曲第一把好手,只怕這一方面叫得出名兒的書,沒有你老沒有看過的。」他說,「我找個人來跟你老談,他肚子裏比我寬。」
莊親王點點頭說:「今天晚了,明後天你專門來看一看,就臺寫戲,比較妥當。」
「洪先生的這部戲,是要給太后上壽的。你要挑第一等的角色。」莊親王問說,「正生、小旦你打算用什麼人?」
「你都看過?」
「那么,」洪昇問道,「我能不能把有所影射的話,告訴王狗子呢?」
「是。」洪昇揭開食盒,五瓣梅花五樣菜,排骨、熏魚、爐鴨、糟雞四冷葷以外,另外一樣是涼拌鞭筍尖;中間圓碗卻只是清水,不知作何用處。
「譬如說白仁甫的《梧桐雨》,結尾是題目:『安祿山反叛兵戈舉;陳元禮拆散鸞鳳侶』,正名:『楊貴妃曉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汪伯玉的《洛水悲》,副末上場念《臨江仙》,結句是:『小子略陳綱目,大家齊按宮商。』這不就是傳奇的『報家門』交待排場了?其次,這一折戲,生旦各唱,調子有三套,變調、中呂、仙呂;結尾又有五言下場詩,完全是傳奇的格局,不過具體而微而已。」洪昇又說,「雜劇每本四折敘一個故事;汪伯玉是每一折敘一個故事,四個故事合成一本。你說他怪,實在是新。」
「這是第二天的頭一齣,用過場戲,只怕分量不夠。」莊親王很客氣地說,「洪先生,你看呢?」
「不好、不好!扮相不好,一副苦相,不像貴妃,而且燕瘦環肥,總要找個扮出來雍容華貴的才相稱。」
「他說第二天的戲,好像鬆了一點兒。」
「有了好本子,還要好班子。好班子所貴,在乎有好角。」莊親王神色寬慰地說,「正生、小旦挑定了,就算有了紅花。綠葉就好辦得多了。你,」他指著王狗子說,「你明天就到洪先生那裏去,把戲弄清楚。該用什麼砌末,趕緊備辦,等趙雲官一回來就排戲。」
「知道。你老是李大人的得意門生,今年夏天在李大人公館裏用功。」
一遞進拜帖去,莊王府的長史親自出來迎接,引入花廳,有府上的兩名清客在接待。這兩名清客,一個叫周士雄,字子乾,蘇州人;一個叫楊縉,字震英,杭州人,是洪昇的舊識。這兩個人都精於音律,而莊王性喜此道,所以將他們延攬在門下。
洪昇坐下來仔細觀玩,才知道實在是一張半桌,拉開抽屜,裏面一副文房四寶,詩箋非常講究,五色木刻套印的玉版宣,上有「紅蘭主人特製十樣箋」的字樣。几右有一塊可以支起來的活板,自然是供作書寫之用的。
「這場舞要用多少人?」楊縉問說。
「他當海內孤本賣,自然獅子大開口。」老鄧又說,「大雅堂四種,原來有《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沒有《張京兆戲作遠山》,這是沈德符《顧曲雜言》裏說過的。我想法子替洪老爺找一部萬曆年間的《大雅堂四種》,不就有了這個孤本在裏面了嗎?」
「小事!小事!先喝酒。」
「當然不能!」李天馥連連搖手,「不然,戲還沒有上臺,就會流言四起,惹出極大的風波。」
「不錯,不錯!」莊親王欣然讚許,「洪先生,你請坐到前邊來。」他一面說,一面向炕几前面指一指。
「是!」洪昇俯身說道,「這部戲,我是三易稿了,最初叫《沉香亭》,寫李白應制作清平調。有人說排場太熟,是故去了李白,加入李泌輔肅宗中興這段情節,改名《舞霓裳》。」
洪昇喜不可言,一疊連聲地說:「借來看看!借來看看!」
「李大少爺這麼說,也不必勞動你親自動手,我來做一回小人好了。」
「那豈不是害慘了我?」
「西口兒上有個教門館,新來一個廚子,手藝很不壞。李大少爺看怎麼樣?」
「馬上把他接回來。」
「既是南曲,何以謂之雜劇?」
「王爺只怕也累了。」李天馥用請示的語氣說,「是否明天再來跟王爺稟報?」
「是玉環的鬼魂。」
「洪老爺,你帶了去看,犯不著買。」
「李大少爺,寧願你老罵我、打我,也別說這話!你老倒想,李大人來了,我連一頓飯都請不上,這話傳了出去,我還有臉見人?」賈掌櫃亂搖著手說,「閑白兒收起,請李大少爺的示,愛吃什麼菜?」
「你沒有看過我這裏的戲臺吧?」莊親王問。
「是。後面月宮的戲,一定熱鬧。不過那場舞很要緊。」洪昇轉臉向周士雄、楊縉問道:「兩位有何高見?」
「還是買這個抄本吧!」洪昇急於拿此本作參考,「老鄧,你說要多少錢?」
略為歇得一歇,便即開飯。天繪閣後院有一座涼亭,席面便設在此處。那教門館的廚子,手藝很不壞,但因要去見親貴,李天馥不敢多喝酒,任憑賈掌櫃殷殷相勸,他只是淺嘗即止。洪昇、李孚青本都是好酒量,見此光景,自然也不敢貪杯了。
「功名之念久絕,我倒不存這個妄想。」
「那就好。」莊親王說,「下齣該旦上。楊玉環已經『埋玉』馬嵬坡了,怎麼辦?」
「士雄,」莊親王問道,「前幾天是怎麼跟他說來的?」
「咦!」李孚青大為詫異,「這件事,他們怎麼知道的?」
「葉二元?」莊親王問周、楊二人,「就是到府裏來演過《竇娥冤》的那個小旦?」
正在形成僵局之際,賈掌櫃來了,問知經過,便即說道:「洪老爺儘管把這個抄本帶回去,一個子兒不用花。」
「聚和班的掌班王狗子,我也熟。我叫他跟寶書堂去結賬,這個本子就算王狗子孝敬洪老爺的好了。」
李天馥坐定下來,拈起一塊牙牌,交給小廝。他接過來又取走銀壺。洪昇便即如法炮製,也要了香雪酒。
「這是王爺專為文酒之會預備的,自斟自飲,例不敬酒。」李天馥看著洪昇說,「你還是第一回見識吧?」
「這不好、這不好!」洪昇不住搖頭,「這會惹起物議。」
「回王爺,」王狗子說,「趙雲官不在京裏。」
「我知道汪伯玉有『大雅堂四種』,是雜劇,聽說體例甚怪。」李孚青問,「是北曲嗎?」
「翠兒!」莊親王吩咐,「你替李大人裝煙。」
莊親王說了這幾句,歪過身去,與李天馥耳語。王狗子便把握這空隙,疾趨到洪昇身邊,低聲說道:「洪老爺,你要的書已經有了。明天,我什麼時候去見你老?」
「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洪昇答說,「只好儘量多穿插,把戲寫得熱鬧。」
「起碼要二十兩。」老鄧又說,「我們這行的規矩,兩位是知道的。怪我多了一句嘴,寶書堂就拿蹻了。」
「喔、喔,好!」洪昇略想一想說道,「明兒午後吧。」
「應該有。」老鄧思索了一會說,「我想起來了,有個抄本,是汪道昆的《唐明皇七夕長生殿》。」
「好、好!洪先生多費心。」
「不、不!我知道會談到很久,我已經叫他們預備了。咱們一面吃喝,一面談,談完了為止。」莊親王問他身邊的小廝:「預備好了沒有?」
「我也奇怪。我問他,是洪老爺自己告訴你的?他說不是,是莊王府來的消息——」
「怎麼?」李孚青接嘴問說,「是獅子大開口?」
小廝答應著走了。洪昇便由第二十六齣《獻飯》,用漢朝「大樹將軍」馮異為受困的漢光武進豆粥麥飯的典故,假設一段唐明皇幸蜀,途經扶風,野老進獻麥飯的情節,順便談論今日之禍之所起,野老責備楊國忠,而唐明皇自責知人不明,是齣過場戲。
「湘北,」莊親王指著他旁邊說,「你請坐這裏。」
「沒有這個道理。」莊親王指著東面椅子說,「兩位請坐。」
「喔,我差點忘了。」莊親王說,「我怕洪先生有話要問,把聚和班的掌班傳了來,此刻還在。洪先生看,是先叫他回去呢?還是要他等一等?」
「我想也是。」洪昇又問,「莊親王還有什麼批評?」
「好!」莊親王戟指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有好本子你唱不出『滿堂采』來,那時候,就走著瞧吧!」
李孚青未及回答,洪昇說道:「戲曲方面,有什麼難得一見的好書?」
「這就是你所謂『怪』的地方。」洪昇答說,「本來雜劇一本四折,敘一段故事,前面通常加個楔子。每折用一種宮調,一個人唱到底,甚至像《梧桐雨》,四折都由唐明皇一個人唱,至於最後點題,用兩句或四句,提綱挈領,總括全劇,或唱或念,是在角色下場後,由座間代為念唱。此為北曲雜劇的定法,而『大雅堂四種』全然不同。」
聽這一說,李天馥才將旱煙袋交了給翠兒。等莊親王抽過幾袋水煙,揮揮手示意小廝退下時,李天馥的旱煙也已點燃了,噴口煙說:「王爺交代的要旨,我已經告訴我這個門生了。如今五十齣的關目,都已安排妥當,我讓昉思當面給王爺進講,看還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部戲分兩天演,頭一天到此為止。」說著洪昇轉臉去看李天馥,眼色中詢問是否暫時結束,留到明天再講後半部。
「給他製一副衣箱、全套砌末,都歸府裏開支,實報實銷。戲完,衣箱、砌末都賞他,另賞五百兩銀子。以後傳戲,如果是《長生殿》,唱一次給二百兩。」周士雄又說,「一年只傳他三次。」
「怪不得奇貨可居。」李孚青說,「老鄧,我是不願讓你為難。不然,我就在這裏動手自己抄了。破半天工夫,抄完了,把原本還他,一個子兒不值。」
「是。只有嘆息,不會有哭聲。」
「這算盤倒是不錯。」李孚青問,「什麼時候可以找到?」
「那就難說了。」
花香中又有書香。京師的書坊,除了前門外打磨廠賣闈墨及「三百千千」的店家之外,士大夫所常光臨的書市,除了宣武門外琉璃廠,內城便是在隆福寺,共有天繪閣、三槐堂、寶書堂、向立堂四家。李孚青最熟的是天繪閣,掌櫃姓賈,浙江湖州人,沒有什麼市儈氣。他也認識洪昇,見了面,頗為親熱,敬茶奉煙,打涼水絞手巾把子,兩個小徒弟打扇,忙個不了,又開櫃子拿錢,要叫人去買點心。
「湘北,」莊親王說,「我記得你也抽煙的,不必拘禮。」
「是。」
「洪先生,」莊親王說,「李大人想必跟你說過了,這部戲是要給太后上壽的,上一個穿白衣服的吊死鬼,好像有點兒不妥。」
「太陽下去了,開在廊沿上吧!」
「不錯。明兒午後我等你。」洪昇又說,「你把你班子裏各行好角色的名單帶了來。」
李孚青心想,此人好厲害,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為二十兩銀子,落個「小人」之名,未免有失身份。但明明兩把銀子的事,憑空暴漲二十倍,不獨受此勒索,於心不甘;而且實在也是有些為洪昇心疼。
話雖如此,洪昇心裏所企羨的卻是孔東塘,能像他那樣得一個河工的肥差,辛苦兩三年下來,起碼可積個上萬銀子,買山有資,閉門課子,一年出遊一會,遍訪名山,結盡名士,方符生平之願。
「是。」
等翠兒走近身時,李天馥連連說道:「姑娘,不敢當、不敢當,我自己來。」
「好!」李孚青先就贊成,「我看就這麼辦。」
「回王爺的話,」洪昇從從容容地答說,「服飾跟《埋玉》那一齣一樣。《埋玉》讓她穿紅衣服,這時仍舊穿紅衣服上場,不過脖子上掛一條白綢子,決不至於刺眼。」
「是,趙雲官好。他的身材跟林銀官也配。」
聚和班掌班王狗子,進來磕過頭,站起身來,特別向洪昇輕聲致意。他搖搖手示意他聽候莊親王問話。
「是的。到時候少不得要請老師栽培。」
「果能如此,當然求之不得。我是怕『賞舉人出身,准一體會試』,那就慘了。」洪昇又說,「你知道的,我一聞見『高頭講章』的墨臭,頭就疼了。如果以舉人會試,八股文不中程式,貼出『藍榜』,豈不是皇上都丟面子?」
「洪先生,請往下談吧。」說著,莊親王伸兩指在清水中搓了搓,拈起一塊糟雞送入口中。
「是。不過,李大少爺,我也得聲明在先,你不擾我,不能攔我孝敬李大人。」賈掌櫃說,「府上一年照顧我上千銀子的買賣,難得老大人有興致到我這裏來坐坐,我連一頓飯都不孝敬,還能算人嗎?」
「請起來、請起來!」莊親王用扇指洪昇,「這位想來就是洪先生了?」
「是。」
「洪先生!」
等李天馥回上房以後,洪昇又為李孚青細談在王府的情形。聽說莊親王對洪昇頗為禮遇,李孚青很為他高興。
聽得這話,洪昇不免又生警惕,莊王府已著手在籌備這部戲了,本子應該快趕出來,等他們來催問,就不夠圓滿了。
彼此寒暄得不多幾句,只聽有人拍掌數下,廳內廳外頓時鴉雀無聲,卻都神態肅穆地垂手而立。李天馥知道,這是仿大內的規矩,示意莊親王即將來臨,便拉一拉洪昇,預先站好了行禮的位置。
「洪大哥,你今年四十四歲了,雖然名動公卿,到底只是個國子生,『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常替你發愁。如今有這麼一個機緣,青雲得路,你要好好掌握。」
「那得趁早找。」莊親王吩咐,「把那掌班叫來。」
「好、好!」莊親王又看著周士雄、楊縉,說了句:「你們也坐!」然後在東面炕床上坐下。
「若說難得一見的戲曲,那可多了去了,元明抄本,不知道多少?沙裏淘金,當然有好的。寶書堂就有一批抄本,總有兩三百種,只怕洪老爺一時來不及看。」
「是。」洪昇又說,「我想這場舞,總要用二十個人。」
談到這裏,小廝來請入座。莊親王很客氣地肅客先行,走到廊上一看,擺著五張檜木寬廣高几,每張高几有個梅花形的食案,一把銀壺、酒杯、箸匙、手巾,一應俱全。几面上按食器形狀,刻出槽模,酒壺、酒杯等等,都安置得妥妥帖帖。另外並列著五塊牙牌,都是酒名。
「我說是國子監的洪老爺要的。寶書堂的掌櫃馬上就說:這是貨賣識家,洪老爺正在改寫《長生殿》,這個抄本一字千金了。」
「穿插太多,喧賓奪主,也是一忌。」李天馥想了一下說,「向來有這麼一句話:『戲不夠、神仙湊』,你在織女身上多下點工夫,為楊玉環作個陪襯。」
「是。好。」
洪昇便長話短敘,扼要地交代了結局。莊親王說:「說唐明皇、楊玉環,小謫人間,復位仙班。這樣安排,不致落什麼褒貶。咱們專心一志,下工夫在戲上吧!總要以熱鬧有趣為重。」
「不是直接來的消息。聚和班掌班的人說的,說莊王府要他們排一部新戲,是唐明皇、楊貴妃的情節,本子請國子監的洪老爺在改。」
「是!」已站了起來的李天馥代為回答,「他單名昇,字昉思,請王爺直呼其名好了。」
「是。尚未瞻仰。」
大隆福寺密邇鐵獅子胡同,那條東西向的大街,即名隆福寺街。寺建於前明景泰初年,規模宏偉,是朝廷的香火院,逢九逢十有廟市,熱鬧非凡,這天卻很清靜。但廟門外卻頗可流連,正對廟門的直街,名為「神路街」,是京城裏有名的鴿子市;橫街上廟門左右,一面是鳥兒市,一面是專賣非時開放的花卉的唐花局,夏天沒有什麼「唐花」,不過夜來香、茉莉之類的香花開得正盛。畫眉百囀、黃鸝弄舌,真是鳥語花香,點綴出好一片昇平氣象。但洪昇不好鳴禽,愛養犬馬,隆福寺東夾道就是專賣小動物的「狗市」。洪昇逛了半天,買了一頭獅子狗,說了地址,叫店夥送回家。
「好吧!」李孚青想了一下說,「要清淡一點兒的。」
「是的,大致都看過。」
李天馥坐了東首第一位,洪昇坐了第二位;周、楊二人則坐在西首下方。聽差獻過了茶,捧金水煙袋的俊俏小廝,便上前為莊親王裝煙。
「人的運氣是說不定的。像孔東塘,一介諸生,而成國博,如今跟著孫侍郎辦河工,經常大會名士,可見宦囊甚豐。你這部《長生殿》,如果能上邀宸賞,賞你個內閣中書,是意料中事。」
「回王爺,正生是林銀官第一,他要回蘇州,小的已經給他留下來了。小旦是葉二元,唱得好。」
舊書坊的行規,原許互通有無。等老鄧到寶書堂去借此抄本時,洪昇便與李孚青談汪道昆,此人字伯玉,號太涵,籍隸安徽歙縣。揚州的鹽商多徽州人,所以汪道昆少年依戚寄住揚州;嘉靖二十六年,兩榜及第,官至兵部侍郎。他的同年中有兩位傑出人物,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王世貞。張居正拜相後,為他的父親做七十歲生日,汪道昆送的壽序,頗為張居正所稱賞。王世貞評論所有的壽序說:「文繁而有法者于鱗;簡而有法者伯玉。」于鱗是李攀龍的別號,為「後七子」的領袖,又與王世貞齊名,合稱「王李」。至此,汪道昆不但因張居正的援引,仕途得意,而且文名大起;又因王世貞也當過兵部侍郎,此官古稱「少司馬」,所以又得與王世貞齊名,合稱「兩司馬」。
「是!」
「微有不同,《四聲猿》四個故事,自一折至五折不等。」洪昇略停一下說,「徐文長、汪伯玉生當同時,汪伯玉年紀應該稍長,而徐文長的《四聲猿》作於晚年,或許汪伯玉創此新例,徐文長仿效而作,也未可知。」
「這掌班的去了,請你不必客氣,該怎麼辦,就怎麼交代他,好比你自己花錢演這部戲一樣。」
原來清水是洗手指用的。洪昇默識在心,但仍舊使用筷子,一面飲食,一面談戲。
李孚青猶自不允,洪昇便即勸道:「買賣人最講面子,不擾他這一頓,真的像是不給面子,跟他過不去了。」
「也別帶出『死』的字眼來。」
一聽莊親王這話,洪昇與王狗子肩頭同感沉重,同時也將他們倆休戚與共的關係拉近了,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試言其詳!」
「讓她伺候好了。咱們好勻出工夫來說話。」
回到李家,洪昇陪著李氏父子納涼閒談。李天馥告訴洪昇說:莊親王在跟他耳語時,是鄭重交代,唐明皇與楊貴妃這兩個角色,由於有所影射,一定要刻劃得知者會心、不知者不覺那種微妙的程度。在洪昇為王狗子說戲時,千萬要留意這一點。
正在談著,老鄧已將《唐明皇七夕長生殿》的抄本借了回來。洪昇一見,如獲至寶,看不數頁,便問書價。
「不!你要這麼說,我借對面的寶書堂去坐。」
「在哪裏?」
「王爺是問戲價?」
「既然等了一下午了,就再叫他等一等吧!」李天馥說,「還有兩齣戲,快談完了。」
「是啊!果真如此,你還不能不痛下一番工夫。」
「天熱,都是涼菜。早就預備好了。」小廝問道,「開在哪兒?」
「是啊。」
「都說王爺這裏的『香雪酒』醇美非凡,今天我可得嘗嘗。」
「給王爺請安!」李天馥搶前一步,跪了下去。洪昇在他身後,也是同樣的動作。
「請喝酒吧!」莊親王說,「洪先生如果覺得很合用,我送你一張。」
那老鄧原是想從中弄幾兩外快,不想賈掌櫃出了這麼個主意,看樣子撈不到什麼好處,頓時見機而作。「我看這樣好了。」他說,「洪老爺先把抄本還了給他,反正王狗子一定要來見洪老爺的,到時候跟他說,寶書堂有這麼一個抄本,能不能借來看一看?王狗子自然會去辦了來。這樣子豈不是不落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