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危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英雄
寂靜里，雨水依舊凝固在天空之中。
「還不夠。」
……
在一瞬間的高溫中它化作了飛灰，在一瞬間的氣壓中它被碾碎成肉醬，在火焰的燃燒中它變成了焦炭。
下屬們在黑暗裡笑起來，同他一樣。
「你這是怎麼了？周離。」
你不理解我，但這是父親對你的愛啊，這個世界這麼殘酷，我只能這麼做，才能保證你的將來……」
「將那群心中還存有僥倖的人從美夢中喚醒，告訴他們誰來到這裏。讓那群心存猶豫的反抗者明白下場如何，告訴他們再無退路可言。」
「正視自己吧，周離，你就是這麼冰冷無情的人。」
開始時，周離覺得自己產生了時間停止的幻覺，可在看到他的時候，他卻忽然明悟了，這不是幻覺。現實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這一切。
就像是有一隻黑暗中伸出的手，那隻手冰冷又強硬，攥住了他的心臟，壓迫著他的肺腑，令他無法呼吸。
「我說，夠了！！！」
「好的。」
隨著雷霆的呼喚，鐵棺之下猛然鼓起一個個令人驚懼的輪廓，四方的形狀在迅速的崩潰，直到最後，被自內至外撕裂成遍地的殘骸。
在他的面前，這一座城市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幻影，半側被暴雨覆蓋，半側籠罩在業火中。它曾經美麗又龐大，可現在卻傾頹如此，因為毀滅將臨。
周離低下頭，一步步後退，不再去看他，轉身離開。
製造它們的鍊金術師用上千人的骨灰鍛造了他們，為它們加冕，將它們稱為「骸骨皇帝」。這是屈青陽為這個城市準備了十年的禮物。
周離抬起頭，看到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停滯在自己的面前。
「用不著你來管。」
現在，它活過來了，就像是終於適應了這地獄一般的環境，將自己改造成了能夠在其中生存的生物，它開始擴張、增殖……
「——他至少沒有想過把我當做工具！」
「或許。但我很好奇，你怎麼看這個城市呢？」
血水宛如瀑布一樣從他四肢百骸中湧現，促進著皮膚地重生，到最後，他落在了半凝固地熾熱流體中。彷彿從一個殘酷子宮中誕生的新生兒。
「你想要這麼逃掉么，周離。離開這裏，逃回你的家裡去，去找一個女人來尋求安慰。你為了逃避，放棄保護她唯一的機會，讓她在將來因為你，過著屈辱的生活。還有盧飛鐵的女兒，我記得她是叫盧……」
這個男人衣冠楚楚，可是聲音惡毒到殘酷：「你還是這麼幼稚，這麼多年，你逃避著你該去面對的東西，讓別人去替你支付代價，享受別人犧牲帶來的果實。像是食屍鬼一樣……」
周漸安伸手拍著他的肩膀，像是安撫，可語氣殘酷：「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告訴你，是時候放棄想要過平靜生活的妄想了，不要再發夢。
暴雨重新落下，潑灑在牆壁上。水珠沿著樓層的裂口滴落，落盡燃燒的火焰里。
交易的另一方是在鍊金學界以邪道聞名的鍊金工坊——血肉磨坊，它們通過自己在血肉鍊金方面的技術，成功地通過「拉斯普卿」的血肉為媒介，複製了他的「不死性」，生命不再只有一次，只要將它植入心臟，在啟動之後……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殺死他。哪怕在一瞬間灰飛煙滅，也能夠重生。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緘默，於是她便不再問了。
內臟開始迅速的萌發，膨脹，生長在了屬於自己的地方。
當無盡的光焰衝上天空，濃重的黑幕被撕裂了。
他站在寂靜的街道上，怔怔地看著遠處那一團火光飄散，風和雨將飛灰的味道送到他的面前。他知道雲叔還留在那裡，他想要趕過去，可已經晚了。
有人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製作了棺木，他們被列在死亡的名單上，被毫不留情的剷除。所以，這個城市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孩子，在痛哭。可是他的保衛者在漸漸的死去……
毫不慚愧於自己的赤裸，屈青陽緩慢而認真的穿上了自己的新西裝，襯衫，長褲，外套，乃至最後一顆扣子都無比認真的扣好。
「我……在酒店。」
姐姐用力的抱著他，輕聲呢喃，撫摸著他的頭髮，可是她的眼淚落在周離的臉上了，帶著熾熱的溫度：「姐姐會保護你的，不要怕，就算媽媽不在了也不要怕……」
於是，他接通電話，聽見她的聲音。
「為什麼？」
周離從牙縫裡擠出聲音。
在以前這個城市這麼熱鬧，哪怕晚上也會燈火通明，可今天這裏像是睡著了，悄無聲息。
「我說錯了么？」
「久違啦，我的兒子。」
光影在晃動，交織，震動，發出了熟悉又冷漠的聲音。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聲問，慢條斯理：「如果有一天，你手中的力量能夠殺死奧丁，而代價是有關部門的徹底毀滅，你會怎麼做呢？」
就像是熾熱的流光從地上飛起，在升上天空時轟然裂開，如刀鋒一樣在陰雲中鐫刻下了傷痕。扭曲的傷痕在狂舞著，彷彿鷲之雙翼。而四點擴散開來的紅芒，則是獵食者的眼睛。
「是么？但這裏和你密切相關。」
但你不一樣，因為你像是鐵一樣。你的心裏某種堅硬的，銳利的，殘忍或者偉大的東西。所以我才會寄望於你，將你千錘百鍊，製造成武器的坯，只為了讓你將來能夠鋒芒萬丈。
宣告死亡。
那是他的本性，那是他自己，他心中流動的最深切的衝動
在那一瞬間，萬籟歸於俱寂。
他們在這個寒冷的夜裡呼出了熾熱的吐息，吐息像是來自於地獄里，帶著硫磺的味道。
隱約地聲音從其中傳來，不急不緩，像是黑暗的最深處，惡魔的囈語：
周離垂下眼睛，輕聲呢喃。
「你剛剛殺死的那個人，叫做沃爾特，沃爾特·華倫特，他有十七個隊友，和他一樣，死在這裏……他們沒有犯罪，卻被囚禁在一個瘋人院里，沒有審判，卻被終生監禁。只因為自己生來有了天賦。
「今夜，這裡是你的舞台，周離。」
在火焰里，它會令宿主長出耐熱的甲殼，在深水中，它能夠令宿主進化出魚鰓和抗衡水壓的內臟。寒冷的外太空真空里，它能夠讓宿主進入長達三年的深度睡眠……
直到許久之後，周離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好久不見。」但他卻固執的把屬於那個男人的稱呼留在牙齒之間，緊咬著，不讓它掙脫。
那麼長時間了，周離以為自己已經將它們忘了，可是它心中的那個怪物不會忘啊。它一直藏在周離的心裏，在最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舔舐傷口，怯生生的對一切侵犯者張牙舞爪，卻無能為力。它那麼軟弱又怕光，每個夜晚都會悄悄地浮起來，又在周離的憤怒里逃走。
他覺得周漸安在撒謊，可心中有一個聲音卻否定了，周漸安從來不撒謊，他蠱惑這個世界靠的從來不是欺騙……
「我會去的。」
沉默地下屬們匯聚在他周圍，為他遞上了嶄新的衣服。
然後，一部分能力者，將會被清洗……其中，包括你。」
痛徹心骨。
他停止了狂奔，扶著膝蓋在地上喘息，雨水潑灑在他身上，帶走熱量，卻令他焦躁。
「夠了。」周離嘶啞的喊。
電話中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沉默了許久，輕聲說：「周離，如果覺得難過的話，就快些回來吧。」
在冰冷的安靜中，周離聽見了電話的聲音，那是某個女人調皮的呼喚聲。他沉默地低下頭，看到手中電話開裂的顯示屏亮起，閃爍著，一次又一次。
「周離，你只能進，不能退了，就像是你的姐姐一樣。」
現在它又被殘忍的抓出來了，看著這個殘酷的世界。
他忽然輕聲問。
周漸安愉悅地審視著他，輕聲問：「哪怕這是用別人的犧牲為代價換來的？」
在難以言喻的沉默中，周漸安看著他，雪從他的傘沿上落下。
舉世一窒。
「其實我不大會喝的，但這些日子看了不少書，應該不會鬧笑話了……」
因為這不是夢，是這個世界殘酷的笑容。
「很好，真是個好孩子。」
「哦。」他這麼解釋，李子衿就相信了，很快她想起自己的目的，聲音充滿擔憂：「我看新聞說中海又發布了紅色暴雨預警，沒什麼危險吧？」
電話鈴聲停止了，一個未接來電。然後又重新響起，重新掛機，這樣未接來電就有了兩個。然後第三個，第四個……
他茫然地看著這個自己從未看透過的男人，他不可置信，又憤怒的不可自已：「你殺了他，只為了……讓我去拯救他們？」
……
周漸安湊近了，側耳湊過來，只聽到周離憤怒地呼吸。
周離看著周漸安的臉，擠出了嘲諷地笑容，一字一頓：「有這麼好的父親，真是讓人感動。可惜我母親是一個沒福氣的女人，享受不到您這麼慷慨的關懷……」
他站在周離身旁，為他撐起傘，就像是一個父親應該做到的一切。所以雨和雪都被攔在外面了，他們兩個父子並肩，看著這個被陰謀凝固的世界。
一支和他一起從地獄中歸來的亡者軍團！
屈青陽搖頭：「這個夜晚太黑了，我需要一點亮光。把所有的抵抗者都拖出來，從最高的地方丟下去，別忘記撒上鋁熱劑點燃——既然他們喜歡燃燒自己照亮世界的話，那我們就幫他們一把。」
傘下的男人低頭看著他，看著他的神情，眼神中是無以言喻的愉悅和悲憫，就像是魔鬼終於找到了同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於是，笑容被撕裂了，被某種決絕的、森冷的、傲慢的神情所替代。
咔吧！
一道粘稠地血水從其中滲出，就像是潺潺地小溪，無止境的從拇指大的肉芽中湧出。肉芽在血水的灌溉之下增長，變成了拳頭大的模糊肉塊，然後，跳動起來。
可魔鬼的聲音一直在徘徊在他的耳邊：
「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麼軟弱。又沉默，又不爭氣……真是讓我難過，你究竟還是不是我養大的那個孩子呢？周離。」
他看著自己的心，輕聲笑起來，卻如釋重負：
周離愣住了，他的眼瞳緊縮又放大。
「是……你？」
這是一個絕好的笑話，足夠為之笑出眼淚。
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他，令他僵硬住了，無法離開，就像是他想的那樣，周漸安來了，他永遠穿著黑色的正裝，像是烏鴉一樣，只為了參加別人的葬禮。
周漸安笑起來了，他大笑，充滿了愉悅和慷慨，卻毫無溫度。
……
他的傘緣上的雪落下來了，紛紛揚揚，遮住了他的眼瞳。
「夠了。」
直到最後，他聽見的李子衿的輕聲低語，她說：
……
建造這裏需要漫長的時間，可毀滅只需要一夜，或許這種毀滅是更多人的眾望所歸。所以，牆倒眾人推，火燃燒起
於是，慘白的光芒升上了天空。
在寂靜里，無數的水珠如晶石一般懸浮在空中，它們如此的美麗，又如此的冷漠。聲音在它們彼此之間碰撞，於是它們上的倒影就泛起一層層微弱的漣漪。
以軍事堡壘為標準製造的大廈沒有因為這近乎腰斬的慘烈傷害而折斷，依舊頑強屹立在大地之上。
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選擇，如此的簡單，可又如此的令他想要否決。
當周離看到那一團火紅從天空中升起時，他沒有來得及從天而降，阻擋這一切的發生。
周漸安終於正視了他一眼，神態依舊冷淡而雍容，「別再提起你的媽媽了。別忘記她是為了誰死的。」
他按著自己心口瘋狂跳動地心臟，向著天空大笑，大聲宣告：「我還活著，我死了，又重新活過來了……你殺不死我！過去的時候殺不死，現在也一樣！」
有很多次，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心中產生了殺死這個男人的衝動，可是卻無能為力。周離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對他徹底失望，可他沒有想到，周漸安已經瘋狂到了這種程度。
他發出聲音，於是周離的眼瞳緊縮起來了。
他的朋友不多，可是一個一個的都死了。
「你說什麼？」他嘶啞地問。
他來到這裏，不是為了喜宴，是為了向這個城市報喪。
「你喜歡平靜的生活啊，周離，所以你一直在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們用命給你換來的安逸，不是么？」
「——因為你們是怪物啊。」
「周！漸！安！！！」
到最後，血肉從虛空中重組，誕生……從胸腔，到四肢，最後長出了血肉模糊的臉。
如果你拒絕成為沃爾特那樣的工具，那麼你每個月會被定期注射藥劑，然後在副作用之下偏癱，衰老，麻痹，痴獃，變成一個廢物。三十年之後，流著口水看著你所愛的女人，看著她為了養活你出去打工，接受那些監視者的侮辱和撫摸……你所努力維持的一切，你所堅信的崇高道德和底線都會被毫不留情的摧毀，然後他們會告訴你——他們不在乎。」
李子衿，兩個未接來電。
屈青陽接過了漆黑的手槍，嫻熟地拉動槍筒。他扭動了兩下脖子，在清脆的骨節摩擦聲里，他發出了命令：
周離失控了，他怒視著這個男人，第一次說出這麼下三濫的粗口：「統統都是放屁！」
「又沉默了嗎？看來你只會這一套。」
電話的那頭，盧弱水和李子衿打鬧著，搶過電話和他說了一些什麼，他機械的應答，似乎又惹的她不開心了。她難過的丟下電話走了，周離想要將她叫回來，可是卻無言以對。
「因為他們是怪物啊……怪物！」
周離沉默了。
那一張模糊的面孔在抽搐著，斷裂地筋肉彌合在一起，重新組成了完整的組織，鼻軟骨從血肉之下隆起，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無家可歸，又無路可逃。
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時，就明白你已經被詛咒了，這一切從你誕生的時候就註定。你的人生註定沒有那種奢侈的自由。」
「自從你踏入這個城市的時候，不，遠在你踏入這個城市之前，你所做的一切已經被部分人看在了眼中。幽魂那裡有你的詳細情報，包括你曾經做過什麼，你殺了鬼切，你殺了雙頭鷲，你殺了阿卡姆瘋人院……對於你這種威脅，基金會絕對不會放過。」
它們懸浮在天空中，是最完美的水滴，折射光芒時便瑰麗的不可思議。
電話鈴聲在執著的響著，像是某個女人執著地將他從午後慵懶的睡眠中推醒，把他的臉拉起，讓他看自己剛化的妝。
裂隙中充滿了被冒犯，被刺痛的憤怒。
他的眼神靜謐又憐憫，可是又那麼的高高在上：
周漸安扭頭看著發狂的年輕人，語氣複雜：「你是在為他而憤怒么？因為他給過你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信賴，和看似真誠的關愛。因為他的一點施捨，你就要對我拔刀相向？」
在爆炸的正中心，一切都被摧枯拉朽的湮滅了。只有恐怖的高溫還沒有消散，依舊徘徊不去。被燒化的樓板和牆壁變成了赤紅色的粘稠液體，流淌在焦黑的牆壁上。它們緩慢的凝固，散發著乾涸又絕望地光芒。
任由火焰燒灼著自己的身體，他彎下腰，瘋狂嘔吐，發出模糊的痛苦咆哮，就像是野獸撕裂了母親地身體，破腹而出。
「那就隨你吧。」周漸安無所謂的點頭：「你這麼不成器，叛逆期又長，做你的父親，我總得習慣一些。」
只留下了慘烈的空洞。
周離轉過身，走出這一片凝固的幻影。
「沒什麼。」
周漸安的聲音漸漸的低沉下去，滲入了他的心中，不斷的回蕩：
他擦著嘴角的污穢，露出獸性的笑容：「果然還是從世界上抹除掉比較好。」
上面列舉著不計其數的可能：在上陽埋伏，在中海強襲，在公海上毀滅……在任何地方殺死他，用毒藥或者是刀槍，人海戰術或者是強者追殺。周離怔怔地看著這一份為自己準備的計劃，它嚴謹、周密，近乎毫無漏洞。
男人也看著他，像是等待著久違的問候。
……
周離冷眼看著他，「就像是你說的那樣，去成為英雄。」
周漸安撐著傘站在他面前，審視著久別的兒子，許久之後點頭，似是欣慰：「你變了很多……可惜是變得更加不像樣子了。」
「
「是我將有關部門的防禦工事，安保計劃和機密賣給雙頭鷲的。」他的聲音輕描淡寫：「——換句話說，那個姓雲的男人，是我殺的。」
在他身後，半身被血染紅的下屬點頭：「已經過去五分鐘了。」
他淡然的宣告了未來，聲音輕柔：
所以他很難過。
「因為他想要毀掉你！」
許久不見，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哪怕微微發怒，也像是升起的水霧，飄渺又美好：「你在哪兒？有沒有在外面鬼混？說實話，要說實話啊。」
所有的黑暗都在那一瞬消失無蹤，無盡的浩蕩光芒彷彿匕首，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他的聲音卡住了，陷入沉默，可又像是恍然大悟。因為他明白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所以他覺得悲涼和可笑……因為這就是他自己。
他的兒子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憎惡又冷漠，可周漸安卻很滿意，他應該是這樣的，也必須是這樣，必須是這樣的冷酷又骯髒，殘忍又瘋狂。
「按照計劃著來，將這個地方推平，一切資料都銷毀掉，所有儀器都給我砸碎。」
痛苦地聲音漸漸熄滅了，被喘息地笑聲所替代。
光和熱在一瞬間毀滅了一切，又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在暴雨中，他低下頭，忽然有些沮喪。一直以來雖然雲叔那個混蛋一直坑他，但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是真的有幾分友情在的。
蒼老的男人露出微笑，他的語氣中充滿了燃燒的熱血和英雄的景望，那是崇高的，無謂的，偉大的某種情結，可正是這種情結，卻令周離渾身發冷。
「別怕，別怕……」
周離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男人，周漸安也在看著他，目光像是深淵一樣。
「我會心安理得。」
凄冷的風聲卷著飛灰吹過，透過龐大的空洞飛入夜空中。
所以他沉默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眼神複雜又陌生。
「——把錢麗珍，那個老女人找出來，殺了她，將屍體舉起來豎在廣場上，要在所有人都能夠看到的地方。」
「那我還真是榮幸啊。」
「還有……」
在無數人扭曲的面孔里，穿著孝服的少年懵懂地看著他們的猙獰的眼神，簌簌發抖，快要哭出來。
周離低吼，憤怒的拳頭揮出，那種速度快的像是被激怒的蛇。
就像是有什麼怪獸彎腰，伸出脖子，在筆直的大廈上咬了一口。於是一個半球形的巨大空缺出現在了大廈的腰間。
只是猶豫著猶豫著，他很想說子衿，不要再管咖啡拉花那種東西了，子衿對不起，我連累了你，子衿我應該……我應該怎麼辦才好？
他輕聲說：「這麼多年了，我們又見面了。」
這就是全世界對待殺傷性能力者的最常用的政策，除了中國。
「你瘋了！」
李子衿……李子衿……李子衿……李子衿……
可是他說不出口，所以他沉默，撕裂傷口，將那些話埋藏在心裏。
一百六十一名金屬骷髏從地上爬起，他們像是某種人類和昆蟲的骸骨結合體，生著四條手臂，頭戴著慘白的骨冠。無數像是扭曲人臉一樣的圖紋遍及在它們的骨骼上，那是束縛在它們身體內部的靈魂。
碎裂的字跡像是隨著手機的震顫鑽進他的心裏去了，不斷的震蕩，又不安的震蕩，這是她的呼喚，想要讓他從噩夢中醒來。
一隻金屬鑄就的骸骨之手從棺木的碎片中伸出來，緊接著是如刀鋒一般尖銳的手臂，嵌滿了各種武器和機械的胸腔，以及烙印著雙頭鷲紋章的頭骨。
「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生來就是為了毀掉什麼東西的，或許是這個世界，或許是你自己。抱歉，我說的過於直白，但現實無法用溫柔地話語或者任何東西去改變。」
那是心臟！
「接電話，接電話，周離周離接電話。」
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會死去，然後在基金會會順理成章的進入這個國家，整理殘局。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力機構會在有關部門的屍體上重生。
「可總有一些人應該站出來的，周離，應該有人擋在毀滅浪潮的前方。這裏曾經是美的，所以他要拔劍，守衛住這一切，力挽千鈞。」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果你從這裏離開，有關部門就要被毀滅了。」
在遠處，周漸安背對著他，輕輕地搖頭，像是在嘆息：「不止是我們兩個之間啊，周離，是這個國度的所有能力者將面臨的命運。」
長街的盡頭，黑色的傘像是要將所有的雨和雪都擋在門外。
「周離，人生來是擁有才能的。」
……
你一直覺得我不愛你，可那隻不過是叛逆期的錯覺啊。在你的未來中，我為你準備好了一切，哪怕你的姐姐都沒有你將來你所得的萬分之一……你是我的兒子啊，周離，我能給你所有。
「果然這裡是個很糟糕的地方啊，每次回來總會碰到很多糟糕的事情。」
雨聲消失了。
「你終於明白了。」
這個城市這麼大，又這麼空曠。放聲喊一嗓子卻傳來了空洞的迴音。
屈青陽停頓了一下，眼瞳亮起了煤炭燃燒的暗紅色：
下屬點頭：「保證完成。」
周漸安看著他，冷漠又淡然的看著他的掙扎，看著他深深的低著頭。面色變化，懦弱地逃避手機的聲音。
在他們的背後，數百具沉重的鐵棺無聲地從地面上長出。它們被寄存在那些人的影子中，隨著時限的到來而解開了封印
蒼老的聲音傳來，周離轉過身，看到了虛幻的場景。
「等你回來。」
周離沉默著，沒有說話。
周漸安回頭看著周離，他的語氣中帶著某種彷彿命運一般的森嚴和冷酷，可看向周離時，眼瞳中卻倒影著天空中的火，令周離感覺到某種不安。
周漸安不動，垂下冷漠地眼眸，看著那一隻穿過自己的手。他是幻影，千里之外的幽靈，所以看著周離的徒勞時，便滿眼譏誚。
「恩。」
周漸安轉過頭來，看著他，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命運：
屈青陽抬起頭，任由冰冷地雨水潑灑在自己地身上。
「回答我的問題，周離，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呢？一個小小的火柴盒？一個巨大的漩渦？還是一個冷漠的、冰冷的、令人厭惡的墳墓？還是單純的冷漠，像以前一樣，冷眼旁觀，只是一個單純的過客？」
雨水從天空中轟然落下，他拔出劍，走向燃燒的天地。
當乾嘔終於停止時，他抬起頭，任由雨水潑灑在臉上，撒入空洞的眼瞳。
他伸手指點著這個城市，豪情萬丈：「我準備了那麼久，諾大的城市都在等待你的拯救……我怎麼能讓一個無關大局的人搶佔了你的位置？
周離察覺到自己嘶啞的嗓音，低聲解釋：「有些感冒了，嗓子不是很好。」
沐浴在暴雨中，屈青陽的臉上覆蓋著雨水，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雨水的輪廓分明形成一個笑容：「將信號打出來罷。」
他笑了，「這個城市正在死去，去救她吧，也去救你自己，去改變這一切。不是為了別人，為你自己的命運。」
周離沉默著，低垂著眼睛，他的指骨發出脆裂的聲音，像是敞開了裂隙。
他的聲音依舊淡然，卻冰冷又銳利：「其實你應該感激他們的。你還不知道，他們夫妻兩個為了保護你，主動去送了死。但似乎你一直都沒有發現和你關係近的人都死於非命的事情，包括那個賣違禁品給你的醫生，是叫做符命？」
而就在火焰之上，一粒焦黑的肉芽懸浮在高溫之中。
然後，時間靜止了。
可是當看到他的眼瞳時，他便沉澱下來了，宛如化作實質。他穿著黑色的西裝，永遠筆挺，斑駁的白髮一絲不亂，像是隨時準備去參加別人的葬禮。
所以那一種衝動再一次出現了，青森的眸子中浮現出血紅。
「趕走他們！趕走他們！！！」
拇指大小的肉芽依舊殘存在爆炸的正中心，在火焰和高溫的折磨中它不斷的焦黑、變質、腐爛，又在瞬間重新生長而成。到最後，反而抽取著空氣中的熱量而開始發育自己，頑強而瘋狂。
周離後退了一步，冷冷地看著他：「他從來都沒有……」
在無數的倒影中，有的面目陰沉，有的眼神冷酷，有的瘋狂，有的頹唐，有的冷漠，也有的……抬頭看著他。
我會回來，一定。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那又如何？」
周離張開口，即將把答案脫口而出時，卻戛然而止。
「算算時間其實也差不多了吧？」
而且還有一個凝重而堅定的簽名，是雲叔。
「自從你出現在他眼中時，他就在考慮如何除掉你了，周離。你能活到現在，只不過是因為他的猶豫和考慮……幾乎和第四階段能力者相同的待遇，你是否感覺榮幸呢？」
所有的火焰都熄滅了，他站在廢墟中，近乎瘋了一樣地大笑著，像是要向已經屍骨無存老師展示自己的存在。
可是它還依舊活著，沒有死去。
屈青陽在三年之前植入了它，自那時起，它便成為屈青陽最隱秘的底牌。雲叔最後同歸於盡的自爆沒有殺死他，反而為他斬斷最後地枷鎖。
可周漸安卻不寬容，他步步緊逼，聲音像是蛇一樣纏繞在自己兒子的脖頸上：「我真懷疑盧飛鐵是懷著什麼心情把你養大的，他為此而死，真是不值。」
「有些人生來天賦異凜，光芒萬丈。有些人的才能貧乏，所以甘於平庸。有些人可以是詩人，有的人可以當農夫。
就像是心裏開了一個洞，所有的憤怒和力氣都流光了，只剩下了茫然和沮喪……
「我來告訴你，像你這樣的能力者在被判定為『有害』之後，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吧。」
她遣散了百分之九十的能力者，只維持有關部門最低限度的運轉，硬扛著領袖們的壓力，只為了讓那些人能夠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可她會因此而死，因為如果有關部門還完整，就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就像是惡魔的血肉一樣。
「不，不止。」
他抬頭，看到無數雨水折射中，周離看到了無數張倒影，那都是他自己。
有關部門是一個軟弱又無能的機構，可能力者們又得救于錢麗珍那個女人的天真。
一種冰冷的情感從心中升起來了，凍住了聲音。
周漸安在他耳邊輕聲呢喃，像是魔鬼：「他的能力是將事象如書一般的閱讀，所以他感覺的到，這個故事中的變數。
某種銳利的氣息從黑暗中醞釀，從心中升起，撕裂那些礙事的水滴，無數懸浮的水珠在震蕩和粉碎之中崩裂，變成扭曲的水霧，消散在這個世界中。
「你！看到了么？」
周漸安看著他陰沉的神情，語氣是似是譏誚，又像是疑惑：「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看不清方向，想不清局勢，腦子裡裝的全都是那一套自以為是的骨氣，卻不知道你這種自信從何而來。」
糟透了。
李子衿，一個未接來電。
他不想再回頭，也再也不願意去見到這個男人，去他媽的毀滅，去他媽的命運，去他媽的……去他媽的！
周漸安答非所問，他站在周離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著這個燃燒著的寂靜城市：
周離低聲說著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鬼的東西，他也沒有聽清楚李子衿再說什麼。
下屬點頭：「已經開始了。」
「是么？」
他疲憊地坐在街角，靠在消防栓上，揉著自己濕透的頭髮，想要整理清楚思緒，可是越來越亂。
「能夠再看到它們，真開心啊。它們和我一樣，迫不及待……」
「太慢了，太慢了！周離，我要生氣了。」
緊接著，複雜的血脈宛如樹枝的枝杈，從心臟之上開始增長。先是冠脈循環完成，緊接著是上腔靜脈、下腔筋脈……完整的體循環誕生。赤紅色的血液就在血粼粼地血管中流淌。緊接著是骨骼，在爆炸中瞬間氣化的金屬骨骼重新受到了感召，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變成了一副完整的骷髏。
他握緊了手機，感覺到最後一絲溫暖的流逝。
電話掛斷了，聲音消失了，笑容也破碎了。
周漸安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沓本應該沉睡在保險箱中的計劃文件，一張一張的展示給周離，上面陳列著長達十六頁的暗殺計劃。
宛如死者復甦。
周離低著頭，咬破的嘴唇里擴散出血的猩甜味。
周漸安伸手，指著這一座城池。
自那之後，漫長的五年裡，就像是燒紅的烙鐵將印記烙在了他的臉上，他再不敢抬起頭去看別人的臉了，只因為那樣會被人看到自己異於常人的眼瞳，還有那兩個交錯寫成「怪物」的傷疤。
周漸安笑起來了，就像是在嘲笑一個哭鬧的孩子：「那麼，周離，你回答我……」
漆黑地眼洞中，兩隻冷漠地眼眸從血水中出現。
最後，周離終於明白了，可能自己已經無法被喚醒了。
呢喃在風中消散了，被雨水吞沒。
他大笑著，表情卻凝住了，怔怔地看著雙手：「原來……原來你真的是想要殺掉我的啊。」
暴雨霜風之中，雙頭之鷲凌駕于萬物之上，就此駕臨這個風雨飄搖的魔都。
「周離，你怎麼老是不學乖一點呢？」
這是一種來自於經驗中的本能，他能夠感覺到你的意志和抉擇。你是不安定的因素，是一個禍患。如果讓你活下去，讓你壯大，讓你進入這個體系，成為有關部門的中堅，你就會像是怪物一樣越來越可怕，直到有一天，你會毀滅掉他所維護的一切！」
他死了。
不死之人、怪物之王，長生者、皇帝，以此等稱號為名的能力者——拉斯普卿曾經在放逐之路上做過一筆交易。
周漸安的聲音彷彿被雨水吞沒了，裊裊消散。
「因為他的能力啊，周離，他窺見到了你的本性，也看到了你的未來。」
周離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從胸中噴湧出的羞恥感和愧疚感吞沒了，他發瘋的想要制止周漸安說話，甚至……殺死他，可一切都是徒勞，他傷害不了周漸安分毫。
心中的某個幽暗處傳來憤怒的尖叫，那是久遠時光之前的悲哀回想。在人群的喧囂中，那個像是瘋子一樣的女人指著他們姐弟兩個，發狂一樣的喊：
……
「放屁！」
在倒影中，周離憤怒的面孔漸漸的扭曲，破碎……變成一片空洞的茫然。
漫長的沉默之後，她在那一頭輕聲說：「我一切都好，不用擔心我，最近我買了新的咖啡機，還學了拉花。」
周離笑了笑，聲音乾澀：「不要擔心，這裏的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了，我會回去，給你帶禮物。」
「我……」
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因為已經發生。
周漸安冷厲的聲音掐斷了周離的聲音，令他的動作僵硬。
「不關你的事。」
「那我們就說點別的吧，聊一聊這個城市的事情。」
他憤怒地注視著這個男人，聲音嘶啞：
「算了，終究不能將希望寄托在那幫旁觀者的身上……我們自己上場。」
他忽地張開口，痛苦地乾嘔，嘔吐出一截乾癟的肉芽——那是已經在爆炸中倖存，卻為了重組身體而喪失掉所有力量的「能力武裝」。
那是一個已經顯現出老態的中年人，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雨水中，可落在傘上的不是雨水，是白色的雪花。就像是千萬里之外投影過來的一個倒影，虛幻又飄渺。
他背對著周離，可周離只覺得有無形的枷鎖將自己鎖死了，動彈不得。
「……他根本和你就沒有關係。」
「原來我這麼虛偽啊。」
你只要和我站在一起，你就能得到整個世界！」
「不過，幸好——終於，不用再虛偽下去了。」
周離的腳步猛然停住了，他憤怒地回頭：「這是你和我的事情！」
「不允許經商，不允許從政，剝奪一切公民權利，你將會被監禁，你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對在基金會的特工的監視中老去，失去現在的一切。
「你看到了么？這個城市的守護者們就要死去了，死在從十年前開始的報復中。
唯有這樣的人才足夠強大。
就像是一座空巢。
周離笑了，點著頭，用充滿信心的聲音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