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第十卷 腥風血雨

第六百四十二章 光陰的故事

第十卷 腥風血雨

第六百四十二章 光陰的故事

「真有你的!」看一眼手中的扇子,田雨有些鬱悶地搖搖頭,轉而又微笑道:「那你說我是幹什麼的呢?」
「包您還想吃四片。」老農顯然是個善談之人,引得周圍人哈哈大笑,紛紛道:「那就給俺們來倆。」「俺要仨。」「俺也要……」
「可別,可別。」周強趕緊跟著起身道:「使不得啊公子爺,咱們出門在外,平安第一,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啊。」
……
雖然天氣炎熱無比,但入城的官道上仍然車水馬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絲毫不見中午時該有的空蕩……赤著膀子的腳夫,穿著短衫的商人,躲在車身罩出的陰影里,以免被太陽照的中暑。腳夫們一邊將草帽拿在手中用力的扇風,一邊閉目養神,恢復著順汗水流失殆盡的體力。
這話引起了邊上人的集體唏噓,紛紛點頭道:「是呀,前年跑一趟能掙二十兩,去年就降到十兩,今年更是只有五兩,聽起是不少,可來回三個月工夫搭進去,一個月才能攤多少?」
幾個滿臉皺紋的老瓜農,用獨輪車推了幾十個早上新摘的大西瓜,往樹蔭下一靠,再去不遠處的井裡打幾桶水來。把西瓜往那冰涼的井水裡一鎮,不用吆喝叫賣,那又大又圓的碧綠西瓜,便把四周圍乘涼的路人吸引過來。
「這些人幹嘛的?」一個跑單幫的商人這不尋常的一幕,自然引起了吃瓜客的強烈興趣,可惜那些人一看就很不好惹,不然早上去搭話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咱們可得親近親近。」那商人頓時變的親熱道:「爺們離京作甚來了?」
「誰敢?」那稅吏一招手,另外六七個稅吏便圍了上來,那些躺在樹下乘涼的閑漢地痞也紛紛起身,把大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要是放在齊國或者楚國,那些商人多半便會打退堂鼓了。可這是在秦國,對於這些西秦漢子來說,迎接挑戰是不用猶豫的事情,哪怕發起挑戰者是朝廷的人。
青年點頭笑道:「確實是他鄉遇故知啊。」說著又遞塊瓜到那人手裡,自我介紹道:「小弟姓田,單名一個雨字,家住南城煙袋斜巷。」
周圍人也紛紛點頭,附和道:「就是,咱們老百姓的嘴可刻薄,要不是實實在在的感受,那是萬萬不會說朝廷好話的。」
時光如流水,轉眼便過去了三年,現在已經是天佑五年的盛夏季節了。
「我偏要過!」那商人竟然性烈如火,一點就著道:「夥計們套車,咱們直接過去!」
周圍人紛紛訴苦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官老爺們早想好了,即能完成任務,又能撈到好處的法子了。」
但也不全是那樣,在樹林東北角有一幫子勁裝大漢,各個生得虎背熊腰、氣度沉穩,一看就是些練家子。他們都是外鄉人,沒有參加那東扯葫蘆西扯瓢的閑聊,就在那默默地坐著,全神貫注的觀察四下的情況。就連那份外誘人的西瓜清香也沒有分去他們一絲注意力。
「六兩?」那商人急了,失聲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眾人這才釋然,鬨笑道:「那就謝謝這位公子了。」那老者笑著點點頭,取幾個西瓜切開,扯一嗓子道:「誰吃誰來取,丫丫呸的,就知道欺負後生,也不臊得慌。」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這話引起了邊上個年青人的興趣,開口朗聲笑道:「現在的年景很好嗎?」此言一出,立刻受到了邊上所有人的鄙視。那財主一晃白花花的胸脯道:「少年郎就是見識短啊,現在要是年景不好,那從貞觀之治以降,就沒有個好年景了。」
「你們說要五兩進城費,我一分沒少的給了,怎麼還不讓我進去?」
「有那麼厲害?」田雨不通道。
「是呀,」周強點頭道:「俺家原先是吃不飽的,每年春荒都要靠瓜菜撐過去,至於余錢就更是不敢想了。」說著頗為自豪地笑道:「現在不光吃穿不愁了,俺大弟都能上書坊進學了。」
「實際上呢?」也許是氣大了,田雨的面色突然變得沉靜下來,聲音也不再怒氣沖沖了:「難道有什麼不妥嗎?」
「不是有考成法嗎?」田雨的面色越來越難看,
「公子考我。」那商人周強呵呵笑道:「看您這舉止、這氣度,似乎是豪門大族的子弟,但那份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可不是一般公子哥能有的,」說著突然面色一變道:「您是不是前任內閣首輔的……不對呀,田家住東城,不在南城啊。」
「要是吃三片呢?」有人打趣道。
「不甜不要錢。」老瓜農面上褶皺一緊,頗為自傲道:「一看您就是外鄉人,上揚城裡的父老可都知道,俺們田家村的西瓜又大又圓,又脆又甜,吃一塊消暑去熱,吃兩片涼甜解渴……」
那田雨的面色變得有些陰沉,低聲問道:「為什麼?《天佑新政》上不是說了,法令一旦頒布,不得輕易修改。即使迫不得已需要修改,也必須對百姓更優惠才行?」
「別吵吵,不就多一兩銀子嗎?有什麼呀。」那稅吏無所謂道。
周圍人感同身受地點頭道:「是啊,眼下雖然還算不錯,可照這勢頭下去,怕再過個三五年,就得恢複原樣嘍。」
「問題大了!」火爆脾氣的商人大叫道:「從這裏到俺們那要經過十個縣城府城,原本算著這趟能賺十兩銀子的,若是每個地方都加一兩,俺這趟成了給你們官府白跑了!」他身後許多商人也大聲嚷嚷著聲援道:「說得對,俺們也只交五兩!」
他加緊腳步,又走近些,便能清晰聽到雙方的對話了。
說是乘涼,其實個個都是一身出不完的臭汗……
田雨的面色變得極為難看,沉聲道:「比如說?」
……
「當然不妥,大大的不妥!」眾人似乎對這條的意見很重,紛紛開腔道:「如果俺們是自願請貸官錢,那當然是好事兒了,可實際上是官府為了完成那個什麼『考成法』,強迫俺們五家互保后再逐家派定數目,稱為『散貸款』。而且官府為了保障本息全部收回,散派的對象多是中上之家而非緊缺欠款的弱小商戶,就是怕下戶無力償還!這還談什麼鼓勵工商呢?而且還要收取利息二分,即是一年兩成的利息,就算是富戶也被這數目壓得喘不過氣來。」
甭管是什麼官紳大戶,販夫走卒,還是士子書生,白面公子,清一水的光著膀子,捧著塊西瓜在那哧溜哧溜的啃。什麼禮儀規矩、斯文體面,全都顧不上了。
……
田雨搖搖頭,不置可否的岔開話題道:「不瞞您說,小弟自幼嬌生慣養,仗著生的好些,一直不愁吃穿,也有些不務正業。這次出門,是家父有意讓我歷練一下。」說著撓撓頭,有些好奇地問道:「記著四年前隨家父走過一次隴右,感覺變化蠻大的。」
不一會兒,瓜攤周圍便坐了好多的人,坐在樹蔭下乘涼吃瓜,閑聊嗑兒。有道是「盛夏無君子」,別看平日里士農工商分得那麼清楚,那絕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閑的,讓這毒辣辣的日頭一照,便都現了行。
田雨已經被這句話驚得遍體通涼,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那周強喚了他幾句,他這才回過神來,幽幽道:「這多的用項,這麼多的嘴巴,這點錢夠嗎?」
「豈有此理!」那年青人站起來,雙手用力一擰,竟把那堅硬的檀木扇子擰成了麻花一般,憤憤道:「我這裡有白紙黑字的《天佑新法》,就是不交,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嗬,還挺牛。」那城門官冷笑一聲道:「可你們撒野撒錯了地方,記住這個教訓吧。」說著一擺手,面目猙獰道:「給我狠狠打,打倒他們服了為止。」彷彿對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那些赤裸著上身的地痞無賴,竟如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掏出些鐵棍、砍刀之類的,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要在關鍵時刻來硬的。
民不與官斗這真理在此處顯然是行不通的,秦國人更信奉勝者為王,一切都得等等到打完了再說。不止那商人,他身後的一群互不相識的素不相識的商人腳夫也紛紛抄起傢伙,站在了稅吏們的對面。
「哦,出來做點小買賣,順便長長見識。碰上這大熱天,前面又堵了路,走都走不成了。唉,真是……」田雨嘆口氣道。
「血氣方剛啊。」望著他的背影,周強搖頭苦笑道,再看看手中仍然沒吃的一片西瓜,暗罵一聲道:「得了,誰讓咱們是老鄉,你還請我吃瓜呢?可不能看著他往火坑裡挑。」便急匆匆跟了上去。
「那是自然。」周強點頭笑道:「我連襟開了個皮貨鋪子,就那麼巴掌大點地方,一個月也能有個三五十兩進賬呢,你說我還辛苦個啥?」
「那是當然了。」邊上一個歇腳的漢子道:「俺們平頭老百姓說不上什麼一二三四,但能實實在在的試出來,現在的日子可比昭武爺那時候好過多了,最明顯的是四季有餘糧,不用再逃荒了!」
但滾滾紅塵,自有福地,也不是什麼地方都這麼熱。在上揚縣城的西門外,臨近官道,背靠小溪的地方,生著一排十幾棵大柳樹,連蔭蔽日,微風送爽,堪堪遮起了一片陰涼。
「估計是走江湖的吧。」有人猜測道:「一看就是大鏢局出來的。」
剛走到離城門不遠的地方,田雨便聽到那裡響起了吵吵聲,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些稅吏跟一個商人起了爭執。
「豈有此理!」田雨終於按捺不住,狠狠一拍大腿道:「這些人吃了雄心豹子膽嗎?明明是半分利,怎麼一下子提高了三倍呢?」
……
「那也沒用啊。」周強搖搖頭道:「陛下和王爺是愛民的,這我們老百姓都清楚,要不也不會變法呀。」說著突然壓低聲音,指著城門口道:「看見了沒?這才三年就開始公然違抗聖明了!」順著他的手指,田雨看到城門口有幾個穿著號服的差人,正在耀武揚威的盤查入城車輛,似乎還在向車主人收取入城費用。
「比如說多了。」有人憤憤道:「俺是行腳商人,就拿跟俺息息相關的『興工商』中的『放貸款』一項吧。俺們知道王爺的本意是怕俺們這些小商人周轉不開,借錢給俺們周轉。這本來是多好的事啊。」
田雨強抑著怒氣道:「這些人吃了雄心豹子膽嗎,就不怕陛下和武成王知道?」
年輕人一見犯了眾怒,趕緊兩手合十,笑眯眯道:「諸位莫怪啊,小弟這是第一次出門,見識確實是短的很,一時好奇,莫怪莫怪啊。」說著對那賣瓜的老頭道:「老丈,買幾個大點的西瓜,我請大家吃西瓜賠罪。」
「豈止是蠻大的,簡直是天翻地覆啊!」周強哈哈笑道:「不是俺誇口,咱大秦在這三年發生的變化,要比過去三十年加起來還要大的多!」
「激動什麼呀?」稅吏無所謂道:「別處怎麼收俺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不交這一兩銀子來,那就一個也別想過去!」
「不要攔著我,總要有人治治他們才行。」田雨甩開周強的手,邁步往城門口走去。他身邊一個一直沉默不語,幾乎讓人忽略存在的漢子也急匆匆起身跟了上去。
就在雙方眼看就要交上手的時候,一聲暴喝在所有人的耳邊炸響道:「不許打人!」
那商人呵呵一笑道:「俺姓周,單名一個強字,確實是京都北城鐵獅子街人氏。」說著把手中的西瓜啃出綠色,這才丟下瓜皮,意猶未盡的咂咂嘴道:「您也是中都城裡的爺們吧?敢問高姓大名啊?」
「這是慣例啊。」周強搖頭苦笑道:「公子出身高貴,自然不明白這些歪門邪道。這多出來的三分各有去處,都是少不得的。」
那商人上下打量他一會兒,突然笑道:「恕小的直言,我看您老可不是個跑買賣的。」
「不跑你吃啥?」邊上那人插嘴道。
商人們也不甘示弱,雖然數量遠遠比地人少,卻毫無懼色地應了上去。
「唉!陛下和王爺那是極睿智的,可他們老二位都在紫禁城裡,那麼多人圍著,那麼多人哄著。那些人早就串聯好了,什麼都瞞著兩位聖人,弄得他們還以為天下太平,一切順遂呢!」
商人們卻沒有這些苦力的清心,他們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時不時的翹腳往城門望去,約摸著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入城。可過一會兒又得把頭縮回陰涼里,大口大口的灌水,實在是太熱了。
這裡是隴右省河西府上揚縣城。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天上藍的讓人發暈,連塊雲彩都難得看見。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天如蒸籠,地似煎鍋,不到中午,就熱的人喘不過氣來。那往日里無人理睬的大樹全都變成了搶手貨,樹蔭下到處躺滿了光著膀子納涼的人。
這時,那沉默許久的田雨突然出聲道:「我怎麼聽著有點糊塗啊?你們一會說好,一會說壞,這世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咱們走單幫的,全憑一雙眼,要是連您的身份都看不出來,還敢出來討生活?」說著,行腳商人顯擺地笑道:「瞧您這手,乾淨修長,指甲也修得整整齊齊;再瞧您這臉,白裡透紅、神清氣爽,哪有一點風塵氣息?」說著一指田雨手中的扇子道:「別看您一身棉布短衫,可拿的這把檀香木扇,就得二十兩銀子吧,哪個跑買賣的能用得起?」
「除了上繳國庫備查的一份,這三份通常是不走賬的。」周強這種行腳商人都是消息靈通之輩,天南海北、上下左右,就沒有不知道的,只聽他低聲道:「其中一份是獻給京里大學士和六部九卿的冰敬炭敬,好讓那些京里的大人們光說好話,不說壞話。再一份是打點陛下和王爺的耳目的,好讓這些人也變成聾子啞子。天下就徹底太平了,他們也可以盡情的貪污了。」
也有人十分羡慕道:「還是你們京都人有福啊,天子腳下,有武成王他老人家鎮著,那些牛鬼蛇神不敢胡亂折騰,掙錢肯定容易的多吧。」
「當然不夠了。」那白胖胖的土財主晃動著肉呼呼的腮幫子,不無羡慕道:「除了田稅牽扯太多,他們暫時不敢插手外,可在別的地方下足了功夫,可著勁兒的摟錢呢。」說著指指城門道:「看著那大門了嗎?想要進去,拿過路費來。」
「瞎扯吧你。現在是什麼年景?一寸光陰一寸金啊!」有個白白胖胖、財主模樣地道:「甭說大鏢局,就是十來個趟子手的小鏢號,也萬萬不會閑著。」
「什麼去處。」田雨緊緊攥著手中的摺扇,語調低沉道。
「是呀,如果不是家裡有錢,能當年還上,可能一輩子都要債台高築,掙點錢還不夠還利息的呢。」
「是嗎?有這條么?」這些人里竟然沒一個從頭到尾讀完《新政》的,對附錄中的特別條款竟一無所知。
幾個西瓜拉近了那青年與眾人的距離,青年人對身邊那最先發話的商人道:「請問老哥貴姓、台甫,聽您口音好像是中都人吧?」
「那得看怎麼比。」邊上那白花花肚皮的土財主搖頭晃腦道:「若是跟昭武年間相比,自然是極好了;也要跟新政前兩年比起來,那又是遠遠不如了。」
看著那公子向城門口走去,遠處那群泥塑似的勁裝漢子也紛紛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兄弟說的都是老黃曆了。」周強搖頭笑道:「這些年有了華夏票號,把銀子往裡面一存,到了地頭再取出來。等回來的時候再跟著大商隊後面,一點危險都沒有。」突然有些索然道:「不過這是最後一趟了,以後再也不跑了。」
「確實是有的。」田雨認真的點頭道:「前些日子剛看過。」
「既然如此,周大哥你為啥還要跑單幫啊?」田雨奇怪問道:「我常聽人說,這活計很累很苦,危險還不小。」
按照新法「稅不重征」的規定,商人們只要在購貨地一次性繳納一筆稅金,便可以在全國暢通無阻,各級州府縣衙不得在轄區內巧立名目,設卡收費……
「何以見得?」田雨心中微微吃驚,不動聲色地問道。
「你這西瓜甜不甜?」有人問出了大傢伙的心聲。
……
「五兩是上個月的價錢了。」一個滿臉地痞模樣的稅吏懶洋洋道:「現在天熱得殺人,可弟兄們為了讓你們加緊進城,可是頂著個毒辣的大太陽在幹活呢。上峰說了,另收降溫費一兩,共是六兩了。」
「中都城裡隨便找份活計,就不不比干這個差。」周強神色暗淡道:「你以為還是前兩年,跑一趟就夠花一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