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望江南
第九十四章 天聽
很快。京城百官便發現，韓相公果然變了。雖然本身高帥富，不屑於接受任何饋贈，但對下屬們的利是，也學會睜一眼閉一眼了。
更別提人數眾多的吏員階層了，收入只能用微薄來形容，在汴梁這座物價騰貴的大城市裡，也就是勉強糊口。
汴梁皇城、樞密院使籤押房中。
總結教訓，韓琦終於意識到，古往今來，個人或幾個人，永遠無法跟龐大的官場作對，哪怕是皇帝，也沒那個本事。
慶曆新政失敗后，所有君子黨人都在反思，為什麼會敗得這麼快？韓琦也不例外……
閃電過後，一聲炸雷響起，驚得韓相公打了個寒噤，他收回望著屋樑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著燭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大宋朝雖以「重文輕武」著稱，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壓制。在財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軍隊中。而軍隊內部，向來是自成一體、連皇帝都無法過問的，自然變成貪腐高發區。
「運運糧草自然沒問題。」韓琦道：「但打仗的話……」說著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楊畋。」
但現在，嶺南的軍隊，顯然爛到根子了，指望破鞋扎爛了腳，自己豈能再去姑息？
而且韓琦也確實沒想到，腐敗的情節竟如此聳人聽聞。他本以為，最多也就是比西軍嚴重點，吃個三成空餉呢……那樣的話戰鬥力應該還可以恢復。
作為對價
坐穩位子后，韓琦便開始提攜老戰友……除了余靖之外，他還想把歐陽修奪情起複。在宋代，奪情算不得什麼，在歐陽修文壇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這也是順勢而為。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于京畿的策略，讓南方將領們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節制。對掌握著他們生殺大權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節，必有重禮送至各衙門……當然，是假託某某商人的名義。
接連三天的傾盆大雨，灌滿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宮裡高聳的殿宇樓台、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綉旗、珠簾，全都在大雨中若隱若現，失去了平日的神氣活現，變得垂頭喪氣。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是韓相公的性子，血色漸漸回到他的臉上，那張極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濃重的殺氣。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斬亂麻，一個也不留！
說老實話，韓琦還在當樞密副使的時候，早就知道嶺南的軍方不幹凈，也曾向朝廷提議過，將南方的廂軍裁汰重編，以節省用度，然而數次上書都石沉
余靖的反應讓他很欣慰，心說連這個汗臭漢都變了，你老歐陽也不會還是那根攪屎棍吧？
現在答案來了，還是。
這也是順勢而為……
而大宋對官員貪腐的防治，可謂十分得力。官員任官前，需要至少兩名官員保舉，將來出了貪污問題，保人和直屬上級也要受到處罰；而且曾經受過處置的官員，哪怕沒有被逐出官場，以後升遷磨勘都得靠邊站。何況還有那麼多等著上崗的「冗官」盯著，所以宋代官場的貪污案極少。
反思之後，許多人都做出了改變。最先改變的，便是天資絕倫的韓相公。打那之後，他便開始順勢而為，果然第一個從失敗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當上了樞密使。
「換朝服。」韓琦看一眼自己的親隨，沉聲吩咐道：「我要面聖！」
讓韓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歐陽修終究還念著當年的戰友之情，或者感謝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攜，總之沒有先捅到官家那裡，更沒有直接公布天下……以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經刊印，不出十日，便能傳遍大江南北，婦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歐陽修比起話語權來，誰也望塵莫及。
只是沒想到，嶺南沒亂，嶺南之南卻出了個儂智高。
大宋朝不許官員個人貪污，卻沒規定衙門不能接受饋贈，因此這錢，文官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親政也有二十年，他經歷了太多太多，早就學會了，如何掌握這個步履蹣跚的龐大帝國，使其緩步向前，不跌跟頭。人們都習慣了，看到大宋官家于春風化雨間，將一切麻煩擺平。
宮人們極少看到，一個像現在這樣憤怒的官家。聽了韓琦的彙報，趙禎的眉頭微微跳動，籠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強壓住自己的怒氣。半晌才緩緩道：「僅憑歐陽公一封書信，卿家就敢下這種結論？」
這個時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華……幾乎佔盡所有美好詞彙，且都可以冠之「最」，沒有之一的偉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籠罩于暴風驟雨的襲擊下。
所以長江以南的軍隊，越往南就越肆無忌憚的貪腐，而且南方人極富經濟頭腦，他們利用軍隊的超然地位，大作壟斷貿易，賺到的金銀，又比貪污來的多得多，將領雖然政治地位低下，卻一個個富比王侯，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奢侈生活。
防禦夏國的西軍和精銳的禁軍還好些，將領們只是小吞兩成空額，並不敢吃相太差，對南方……北方的朝廷向來視之為軟弱富庶、隨意壓榨的大肥羊、大糧倉、大銀庫，從來不相信南人會造反，他們的邏輯很簡單，連軟弱的南唐和殘暴的北漢都能安穩統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陽光下，
不久之後，他也稀里糊塗被趕出樞密院，調往地方當知州去了。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是斷人財路了……都說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賞賜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階越往下，收入便遞減，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廚子、裁縫也差不了太多。
僅僅一炷香后，官家在垂拱殿接見了他的樞密使。
「但願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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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天地間亮如白晝，照亮了被水簾所籠罩的大內皇宮，也照亮了韓相公那張蒼白的臉。
「官家說的是。」韓琦深深施禮道：「待將此事處理完善後，臣自當引咎。」
「面聖之前，臣下已經把原地待命的指令發出去了。」韓琦輕聲道。
回首慶曆之初，新政多大的聲勢？上有官家態度堅決，下有一眾名臣眾志成城，外有朝野聲援震天，卻僅僅持續不到一年，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究其原因，不過是新政傷害了官僚階層的利益。所以便有無數官僚站在新政的對立面，使舊黨迅速強大起來，並抓住歐陽修的昏招，將新政領袖們拖入黨爭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懼，才打了退堂鼓。
那根本不是什麼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觸目驚心的檢舉信，信中，歐陽修將一個驚天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筆寫出來，自有奪人心魄，令山河變色的殺傷力。
「不礙卿家的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會，你就別指望能杜絕貪腐。東邊不亮西邊亮，政界污不了還有軍界……
「回稟官家，歐陽永叔這個人，釘是釘鉚是鉚，絕對不會造謠生事。」韓琦斬釘截鐵的表情，與在自己籤押房時，有著天差地別，只聽他沉聲道：「臣下相信，雖不中，亦不遠！」
這讓韓琦不至於太被動，而且冷靜下來，他馬上意識到，既然遠在江西的歐陽修都知道了，嶺南的事情，顯然是瞞不住的。
自從收到歐陽修寄來的「範文正神道碑文」，韓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勢，籤押房的屬僚大氣不敢喘一聲，連動都不敢動。
「馬上叫他按兵不動！」官家沉聲道。
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大宋皇帝趙禎，生就一副細目長眉的慈悲相，雖然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還很年輕，但他今年已經四十三歲，只比韓琦小兩歲。正在經歷一個男人最好的歲月，也是一個皇帝最有權威的時期。
「樞密院、御史台是怎麼監管的？」趙禎的聲音帶著怒氣，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表達憤怒了：「這種程度的腐爛，不是一日之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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