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雨霖鈴
第一百六十三章 理想
「哪裡會有千年的王朝……」歐陽修搖頭喟嘆，望著茫茫的水面，見幾支水鳥掠過，道：「從夏啟家天下，有了國的概念后，已經歷了多少朝？哪個君王不想千秋萬代？可國家是有氣數的。應運而生、氣盡而亡，從無倖免，我趙宋豈能例外？」
「嘿，老師這輩子，被人誤會的事兒還少么？」陳恪哂笑道：「了解你的人，自然相信你是為了他好；可還是有很多人會認為，這隻不過是你用花言巧語，驅逐狄青罷了。」說著，他面色鄭重道：「狄元帥這樣德才兼備的名將，註定要名垂千古的，老師必須要慎重。」
「……」陳恪的眼睛濕潤了，他萬萬想不到，狄青戀棧不去，竟是這樣的原因。這世上最動人，不是政客們口中的豪言，不是女子眼裡的淚水，而是高貴的方式，對不公的不順從……
「史官自當秉筆直書。」歐陽修這個翰林學士，目前的主要任務，便是與宋祁一道重修《唐書》，哪怕是現在治水任務如此繁忙，他也依舊筆耕不輟，每日里對那些歷史人物青史定論、點評臧否，自然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
「我這不還是來了么？」陳恪說著望向狄青道：「元帥，四年了，你這樞密使，也當夠了吧？」
他深深作揖道：「元帥，陳恪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這也就是在言論自由的大宋，要是在別的朝代，歐陽老師早
歐陽修平生不說謊，又是個史學大家，自然很清楚，大宋朝武力的墮落，就是始自太宗皇帝，定下重文抑武的國策。
「……」狄青久久不語，雨簾順著屋檐，滴落在青石鋪就的台階上，不斷濺起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角。
在見歐陽修之前，陳恪曾經去過一趟大相國寺。他忘不了，自己當初勸狄青，不要接受樞密使一職時，狄元帥那強烈的反應。所以陳恪必須要知道，此刻的狄青，又是何等心境……這直接決定了事情的難度。
「老師明見。」陳恪真心實意的恭維一句，說出了心底的話道：「但我認為，是始於文官們的權力慾望。他們太想控制一切，太想讓這個世界，變成自己想要的那樣。」頓一下，他滿是嘲諷道：「是的，他們成功了，成功的把大宋朝，變成了他們的樂土，可這天下，不光一個宋朝，還有遼國、西夏、交趾、吐蕃、以及許多潛在的威脅……」
如果放在幾個月前，他肯定說不出這樣的話，顯然在京城經歷了這麼多事，陳恪也漸漸成熟了。
「哦？」歐陽修也不著惱，他對這個學生極為喜愛，自然會聽他的後文。
「你怎
「為什麼？」陳恪無法理解道。
「嘿，這氣性，可真大。」狄青讓他坐下，有些蕭索地笑道：「聽說你要參加這科的大比，不來也好，不來也好哇……」
「那老師怕要難逃千古罵名了。」陳恪淡淡道。
「自然是……」歐陽修面色一變，低聲道：「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自然是宋朝滅亡、新的朝代建立后，才會修《宋史》了。
他的雙目投射出最堅定的光，對陳恪道出自己埋藏最深的心曲：「是的，我確實是孤軍深入，到處都是敵人，每日都活在煎熬中。但只要我在這兒，天下賤兒便知，朝廷有此名位相待。」狄青聲音很輕，卻字字印入陳恪心口道：「人有了希望，才會奮進，才有可能擊碎不公，為此，無論多難，我都要待下去！」
「……」歐陽修深深震撼，沉默許久，方極為緩慢道：「國……策……使……然……」
「那以老師看，如果大宋亡國，最大的兇手，可能來自哪裡呢？」陳恪追問道。
「我這次來，是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聞。」陳恪也不跟他磨嘰，直截了當道：「元帥深諳兵法，應該清楚，自己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臭小子。」歐陽修先是面色一緊、旋即笑罵道：「敢嚇唬老夫。」
「但想必元帥兩時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了。」陳恪輕聲道。
「如果
「像我大宋這樣惡劣的國防環境，縱觀歷史、絕無僅有。卻偏偏我大宋的武將，是歷朝歷代中，最沒有地位的！就算大宋的七成收入，都投入到軍費上，把士兵全都武裝到牙齒。文官們難道不知道？一頭綿羊帶領獅子，獅子也會變成綿羊么？」陳恪冷笑連連道：「我真不知道，咱們大宋的文官，和國家有什麼仇，在這個虎狼環伺的環境中，還要拔掉自己利爪和牙齒，這不是作死又是什麼？」
「……」歐陽修沉默了，他的面色晦明晦暗，顯然內心極不平靜，半晌才有些鬱悶道：「難道我不是出於，保護狄漢臣的目的么？」
「敢問老師，何時會修《宋史》？」陳恪問道。
聽說陳恪到來，狄青十分高興，他爽朗地笑著，責怪陳恪道：「來京半年，也不到我家裡坐坐，難道還在生我的氣？」
這是當然了，四年前，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指揮千軍馬萬的大元帥，人生是何等豪情壯志？四年後，雖然貴為樞密使，過得卻是鬼一樣的日子，你讓狄青怎麼能不唏噓。
「是的。」陳恪點點頭，近距離觀察，他發現幾年不見，狄青衰老得可真快，鬢角斑白、皺紋隱現……當初的大帥哥，已經變成老帥哥了。
「怎麼個特殊法？
狄青聞言心裏暖洋洋的，但他轉過頭，認真的看向陳恪道：「仲方，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說，狄青你就名利心輕點，扔了這個官又能怎樣，不就一身輕鬆了嗎？但是我不能，我必須要在這兒。」他的語氣帶著些激動的顫抖，一字一頓道：「不管多難，我都要在這兒。」
「唔……」讓陳恪這番說，歐陽修發現自己確實孟浪了，若是這時候上疏，看上去就像給文彥博打先鋒，那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老師是史學大家，自己在修《新五代史》，又奉旨修《唐史》。」陳恪道：「難道會以為，這世上真有不滅的王朝？」
「有朝一日我大宋亡國，新朝的史家，就會像老師這樣，去回顧前朝亡國的原因？」陳恪定定望著老歐陽道：「他們一定能發現，我們大宋的軍隊，在開國時，是那樣的能征善戰、滅國無數，為何短短几十年，便墮落到誰也打不過的地步。老師覺著，他們會怎樣看這個問題？」
「嗨。」狄青搖頭苦笑道：「想不到四年不見，我們還要繼續同一個話題。」
「我所說，絕非虛言。」陳恪搖頭道：「狄元帥若是離京，凶多吉少。」
「是啊……」狄青長身而起，背手走到門前，望著外面漫天的雨幕道：「四年時間，說起來一點不長，對我來說，卻是滄海桑田、恍若隔世。」
但是，宋朝自太宗以來，屢戰屢敗的外戰記
「你不是賤兒出身，不知道沒有希望的人生，是多麼的讓人絕望。這天下，對軍卒們是多麼的不公平！」狄青壓抑著憤懣道：「只要當兵，就要被像牲口一樣刺印，從此被人輕視、被人侮辱、前途更是一片黑暗。」
在後人看來，陳恪的問題除了大胆之外無甚新意，然而宋朝人卻從沒試過，這樣的逆向思維。這就是所謂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很多之前從沒想過的道理，便浮現在歐陽修的心中。
「對我宋室威脅最大的，是異族入侵。」歐陽修面色憂慮道：「遼朝實在太強大了，現在又多了個西夏，一旦兩國聯手，足以讓我漢人亡國。」儘管歐陽修是大史學家，也無法料到，真正致命的敵人，非遼非夏，而是一個目前還未被宋朝知曉的小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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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設計，陳恪才來找歐陽修，提出他蓄謀已久的發問：「史家會如何評價？」
陳恪這話，說得極為得體，一方面暖心；另一方面，也提醒狄青，你這個樞密使，不過只是空頭而已，權柄，都在宰相那裡呢。
「退一步吧，元帥，退一步海闊天空。」陳恪起身，走到他身後道：「你的偉大，不需要一個虛位證明。」